幾名壯婦開門走進來,她們粗魯地架起她,拖著她的腳前行。
元凝雙腳被她們磨得生疼。
她一雙眼烏溜溜的,不著痕跡地輕輕抬起雙腳,老婦感覺到身上驟然加重的分量,使勁拍了下她的頭,“彆耍心眼!眼睛更不要亂睇!”
不過她們倒是不拖著她了,改為押著她往前走。
元凝唇角微微翹起。
左都督府崇門豐室,引水為池,重樓起霧,花樹爭芳,就連做過公主的元凝都要感歎,此處竟比皇宮禁苑都要輝煌許多。
夫人所住閣樓高懸,窗牖皆以金色裝飾,在晨曦中熠熠發亮。
元凝心想,看來這陰殿塵確實如傳言般寵愛夫人。
也或許,是夫人母家富貴無匹,千嬌百寵的主母,會是怎樣的呢?
此刻夫人端坐於塌上,一臉好奇地盯著她的臉瞧。
壯婦將她推搡到一邊,跌在厚厚的蜀錦地衣上。
夫人站起來出聲製止,她聲音婉轉清脆,“你們先下去吧。”
壯婦們行禮告退,房中隻剩下她們二人。
“你是漢人?”夫人仔細瞧了瞧她的臉,這才出聲詢問道。
“奴阿耶是鮮卑人,阿母是漢人,”元凝鞠躬行頷首禮。
夫人身上的金步搖叮當脆響,雍容華貴,很有派頭,她看著伏在地上的絕色女子,不由緩聲道:“你生得太柔美了些,一點也不似鮮卑女子,你可知宇文塢主叫你來此是為了做甚?”
元凝抬首向上看去。
爾氏身穿穿忍冬紋大袖衫、間色條紋裙,頭戴金步搖。她骨骼寬大,高挑白皙,鼻梁很高,眼窩深邃,是個地道的鮮卑美人,聽說爾氏叔父爾欽,也是個不可多得的美男子。
也許爾丞相也是這樣的相貌?元凝暗忖,她從前被父皇保護的太好,從未見過那位權勢滔天的臣子。
許是因想到仇人,或者是體力不支,她麵色有些憊倦,低頭-回道:“不知。”
爾氏以為她是因捅了人才被嚇的麵色慘白,她捂嘴輕笑起來,“他想讓我給叔父進獻美女呢,可你生得這樣美麗,去給我那三十多歲的叔父做妾,豈不糟蹋?你性情剛烈,我很喜歡,你若不願遂他的願,不若跟在我身邊做個婢女?或者我聽說阿卿也喜歡你?”
阿卿是那日救她的小女郎,也是陰仰澄和夫人唯一的愛女。
元凝驀然抬起了頭。
爾氏被她眼裡的光芒所震懾,一時有些不解,外麵那些醜陋的流民哪有這樣好的相貌,且她瞧著她,竟隱隱有些熟悉之感,是以她竟一時忘了要說的話。
元凝怕引起爾氏懷疑,這才斂了神色,慌慌張張地低下頭,狀如驚弓之鳥般忐忑不安道:“夫人,奴不過一介流民,哪有福分做貴人之妾?”
爾氏原是想將她留在身邊,這才留她在下人房伺候,也是生了些規訓的心思,可此時觀她如弱柳扶風一般的體態,突然不知怎麼,她驀然想起自己的夫君。
殿塵他,好像最喜愛這種柔弱清媚的女子。
爾氏很快心念一轉,“唉”了一聲,“平常下人自然不配做我叔父的女人,可你當了解自己的美貌,你這樣的女郎,若識些字,會些小曲兒,男人哪有不喜歡的呢?對了,我還未問過你,你可識字?”
元凝緊緊捏住裙角,聲若蚊蠅,“奴阿母識字,教過奴一些。”
爾氏鬆了口氣。
“那我最後問你,你是想做叔父的女人,從此錦衣玉食、金鑲玉裹,還是留在都督府,做我們的奴仆?”
正常人都知道該如何選,亂世飄零,做慣了下等人,終日挨餓受凍,汲汲營營,她不信她不想往上爬。
“奴,真的可以去伺候夫人的叔父嗎?”伏地的侍女如她所願怯生生將頭抬起,那雙極潤極清靈的雙眸閃現出憧憬的光來。
爾氏一麵覺得她“不過如此”,一麵在心裡歎息了聲,可惜了。
這時門被人從外推開,爾氏不禁皺眉。
來人博帶飄揚,高大俊朗,細碎日光透過門扉也被他帶了進來。
元凝親眼見到原本眉頭緊皺的爾氏舒展開她那雙濃的化不開的眉,忽的翩躚而起,若彩雲飄向天際。
“郎君,您怎麼有空過來?”爾氏語調輕柔,十分溫柔可意。
“正好今日無事,想來看看夫人在忙甚?”來人聲音深沉悅耳,他轉過頭,隨意瞥了眼伏在地上的元凝,“這婢子怎麼了?”
爾氏不著痕跡的擋住他的掃量,托了他的胳膊就往外走,“宇文衡送來的女郎,說是要留給我叔父的美人,方才我已與她提過。”
“她才多大,可願意?”陰仰澄順著她的步伐往外走,他神態悠閒,風致流麗,仿佛不過隨意一問,甚至都沒往元凝那邊細瞧。
爾氏嗬嗬輕笑,不以為意道:“我叔父堂堂天柱大將軍、大丞相,想要個奴婢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兒?不提這些了,夫君早膳想吃些什麼?我讓廚子去做?”
陰仰澄抓起她大而柔軟的雙手,挑眉笑道:“夫人做什麼,為夫就吃什麼,不挑。”
爾氏嬌羞地靠在他懷中,沒有發現男人的眼睛透過門,直直望向跪在屏風旁的元凝。
那是獵人發現心儀的獵物時,誌在必得的眼神。
元凝心神一凜,將頭埋得更低了些。
麵見完爾氏,元凝很快被帶到一處小院,這座小院離夫人的閣樓極遠,離外院倒是近一些,元氏想等得到叔父的回信後,儘快打發她走。
薑姒住在她隔壁——爾氏決定將她二人一同送往洛陽丞相府。
元凝躺在眠床上輾轉反側,從她聽到爾氏那句話開始,她渾身血液就開始激蕩,即使她的身體已經支撐不住,不斷向她抗議。她總算勉強自己靜下心來,不斷回想今日與爾氏的對話。
爾欽不是普通的權臣,據說他武藝高強,身軀強壯,身側還有數不清的暗衛,絕不是她能輕易靠近的人,她從前也絕沒有抱著複仇的願望活著的念想,當一個人力量太過弱小,隻是堅持活下來,就已經要用儘畢生智慧。
可若她有這個機會呢?她成為他的枕邊人,趁他不備之時一刀刺進他的胸腔,就如同之前那位偷襲她的護衛那般,鮮血淋漓?
殺死爾欽的念頭,像喝了最烈的鶴觴春醪,讓她有種病態的快感。
她一定要殺了他,為父皇和阿母報仇!
這個念想一遍一遍在她腦海回轉,明明身軀很疲憊,她卻怎麼也睡不著。
她想,父皇從前不讓她出宮,不讓她見人,他給她建的寢殿奢華無比,園林偌大無邊,就是不讓她見太多外人。她曾一度很不解,此時卻也無比慶幸,外麵的臣子沒幾人認識她,元家人又早被大丞相殺的差不多了,想來這個世間,無人記得安香公主是誰。
宇文暻曾經說她的眼睛很美,在她及笄之年,為她起了個小字——澈,她決定就用此作名。
那位偷香的侍衛傷得極重,如今勉強撿回來一條爛命,都督府派人將他抬回自家去了。
而傷人的元凝卻沒有得到處置,反而還多了幾名仆婦過來教她規矩。
下人們再未見過元凝。
——*——
庭院深深,嘉木樹庭,爾氏正提壺給她精心飼養在暖房的一盆蕙蘭澆水,此花香氣馥鬱,曆來為陰仰澄所喜。
她身旁站了名相貌尋常的婢女,正低頭回話,“女郎規矩已學了不少。”
爾氏采了朵蘭嗅了嗅,頓時花香盈鼻,她心情也舒展了些,“見過郎君後,她就她沒生出什麼歪心思?”
婢女凝神細思,半晌才回,“奴婢沒有發現女郎有旁的心思,隻是她心緒不太平靜,睡不安枕。”
爾氏擺手,並不關心一個卑微之人心境如何,她又問,“郎君近日可有反常?”
婢女眸光一爍,匆匆抬眉掃了眼爾氏,她正背對著她修剪花枝。
“郎君忙著處置叛臣,常常通宵達旦,不眠不休,頗為辛苦……”
爾氏聽得滿意,不由莞爾一笑,從手上退下臂釧遞給婢女,“這臂釧質地極好,我聽說你阿母生病了?你拿去換些藥膳補補。”
婢女低眉順目,福禮輕喏,身影很快消失在花樹儘頭。
半柱香後,這名相貌平常的婢女又出現在陰仰澄書房。
陰仰澄正怡然自樂,獨坐於漆畫曲屏前的幾案上練著王右軍的字。
“她問了什麼?”
“夫人問了那位美人,還問了您。”
陰仰澄唔了聲,他嘴角噙了抹冷嘲,“你當知曉該怎麼回,好了,下去吧。”
婢女挪坐步退後,甫一關門,她就聽到裡麵劈裡啪啦一陣異響。
婢女嚇得一個激靈,這郎主太過陰鬱,若不是他以阿母性命威脅,她如何敢背叛夫人?
她原是夫人在娘家時的婢女,夫人給她取名為阿秀,後來夫人看上郎主,費儘心機嫁了過來,她作為陪嫁,因沉穩內秀被夫人派到郎主身邊伺候。
後來郎主發現她將他的事情全都泄露給夫人,他不僅沒有懲罰她,反而將她提為貼身侍女。
他需要一個工具,堵住他那個自以為是的夫人的嘴。
阿秀是最完美的人選。
她一個卑賤之人,又有什麼法子脫身?
過了兩日,陰仰澄親手處置了叛亂頭目,從地牢回來的路上他就一直陰沉著臉,手下幾個將領沉默地跟在他身後,四維殺氣漸熾。
那個鮮卑人罵陰仰澄不過是爾家的一條看門狗,陰仰澄不是沒聽過更為刺耳的辱罵,以往他都可以微笑著折磨那些辱罵他的人,可他這次竟怫然大怒,親手剁了那個首領。
他生於平城郊外,從小家境貧寒,早年阿母以替人盥洗衣物為生,後來,鄰村道士與他阿母說,你兒日後必定富貴無雙,阿母於是將自己賣到富人之家,換了幾貫五銖錢。
後來他就再未見過阿母,再後來,他為了道士那句讖語,亦將自己出賣給了爾家。
園林描寫摘自《洛陽伽藍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