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1 / 1)

隻有他如水 澹月梨花 3655 字 6個月前

夜幕如同一張巨網遮罩萬物,隻有遠山點點綠光在疾速移動,經曆過半年的流浪,元凝早不像當初那樣稚嫩,將那飄閃的綠光當作照夜清,那幽而綠的影子,其實是狼群在移動。

黑影裡的兩人一動不敢動,元凝一身粗布麻衣破破爛爛,腳上著一雙破舊芒屣,乞丐一樣。

“阿姊,宗兒害怕……”元安宗隱匿在阿姊身後瑟瑟發抖,他今年才十三,擔驚受怕了幾個月,膽量比赤菽還小。

狼群離這裡畢竟還有些遠,倒是那些欺負他們姐弟的流民在浮屠祠外喧嚷吵鬨,仿佛一眨眼就會追來。

“彆怕,跟在我身後,咱們從這條小徑逃出去!”元凝拉起阿奴就跑,腳下泥土和乾柴硌得那雙腳生疼,她也顧不得。

剛跑出一段,從左邊岔口躥出五六個惡漢,為首的男人惡狠狠地凝視著元凝,鐵棍一下一下擊打著地麵,粗聲粗氣地嚷嚷,“臭要飯的往哪跑!怎麼敬酒不吃吃罰酒了還!你阿弟沒跟你說嗎,老子們要花錢買你阿弟,你們卻非要跑!放下你身後的小白臉,否則……老子劃花你的臉!把你煮了燉肉吃!”

如今南風館盛行,這些細皮嫩肉的小郎君,能賣出絕好的價,元凝後悔不迭,這一路逃亡,她自己餓得骨瘦如柴,不成人樣,卻將阿奴養得白白嫩嫩。

誰知竟會遇到人販子,也是,這亂世,人販子比正常人都多。

“不行,我可以,我阿弟不行!”元凝粗啞著嗓子吼,她將阿奴緊緊護在身後,眼珠子四處逡巡,隻要有一點點生機,她都不願意阿奴有事。

東南方向遠處有火光星星點點,那裡應是一座塢堡,塔頂高懸,在烏黑夜色中靜靜矗立。

“哈哈哈,你都快成肉乾兒了,誰要你啊!太臭了你!”那幾個大漢哄笑起來,好似聽到了什麼好笑的笑話,笑得東倒西歪。

元凝將阿奴抱住,緊緊捂住腰間那把細劍,這還是當初宇文暻送她的生辰禮。

“阿奴,你往右邊塢堡跑,不要往回看!”她嘴皮貼在弟弟耳邊,不動聲色地指了指塢堡方向,聲如蚊蚋。

阿奴聽見了,他嘴角蠕動,懼怕地掃量了眼凶神惡煞的眾人。

阿姊有武功,這一路都是她護著他,她武功高強,定能全身而退。

元凝很快放開元安宗,元安宗撒開了腿往另一個岔道口跑去,那幾個惡漢一見小白臉要跑,不禁麵露猙獰,“臭叫花子!彆叫他跑了!”

他們五人隻有為首兩個惡漢身上有鐵棍,他倆掄起鐵棍就要往她身上伺候,元凝一個閃身,堪堪躲過為首惡漢的攻擊。

兩外三個右轉去追安宗。

阿奴雖從小錦衣玉食,身形卻不胖,這些日子他們日夜兼程,他越長越高,也越來越俊美,即使刻意抹了黑灰,還是引來許多不懷好意之人。

阿奴在這兩三個月也練出了些體力,且他夜視能力極強,隻要她能替他擋住這兩個惡漢一刻鐘,阿奴定能逃走!

元凝咬牙,她身上還發著高熱,餓得也沒甚體力,但那些招式她還爛熟於心。

細劍隻有三寸,藏於元凝寬大伶仃的腰間,她旋身抽出細劍,往那屈身向前的惡漢身前亂刺,惡漢不妨她手上有武器,狠狠挨了一劍。

夜裡看不清,隻能瞎刺,惡漢眼睛也同樣看不清,胡亂揮舞著手中鐵棍。

“這臭叫花子,”為首惡漢挨了一劍,更顯得凶神惡煞,“奪了她手上的劍,老子要剝了她的皮!”

元凝輕巧躲開撲來的壯漢,趁著月光照出的灰芒往前跑去,前一日剛下過雨,路上漫著亮晶晶的水坑。

背月而行,亮的是土,暗的是水,這是宇文暻教過她的。

她身輕如燕,輕易躲過那些水坑,甚至還將他們往水坑多的地方引,隻聞身後幾個壯漢深一腳淺一腳,噗嗤噗嗤的腳步聲,嘴裡惡毒的咒罵著什麼。

元凝冷笑,利落地閃躲進一截土牆,趁著土牆的掩護,凝神屏息,等那兩個淌水大漢過來。

月色一片肅殺,小矮牆有一丈寬,將她細小的身影包裹進來,她與陰影融為一體。

“方才還看到她從這閃過呢,怎麼一下子沒人影了?”其中一壯漢摸頭不解。

另一大漢虛空一指,“噓”了一聲。

元凝聽到他們踩了泥的腳步聲慢慢靠近,連忙默默攥緊手中細劍,她努力瞪大雙眼,雙瞳盈亮有光,她要看清前麵那人的心臟在何處,她已經不是第一次殺人,一定不能發抖!

為首壯漢繞過矮牆一陣抬棍亂捅,眼看就要到元凝藏身之處,她閃身避開,那壯漢看到身影閃動,獰笑一聲持棍前衝。

元凝一個流星趕月,從側旁騰躍而出,對著壯漢心臟就是一個刺花,那壯漢本就受過她一刺,這一下正中左胸,壯漢短促“啊——”了一聲,直直倒了下去。

另一個壯漢一看兄長倒地,頓時不管不顧地衝過來。

元凝避閃不及,著實捱了一鐵棍,她原本就發著燒,著這一棍竟是起不來身。

“臭東西!你殺了我大哥,我把你剁了喂狗!”他邊吼邊掄棍狠狠朝元凝背上抽,元凝硬生生挨了兩棍,不由悶哼一聲,她感覺口中有血流出,大吃一驚,頓時拚儘全力滾閃了幾圈。

她手中還牢牢抓著那柄細劍,伏在地上一動不動,甚至連呼吸都片刻不聞,在月色掩映下,如一座細弱的豐碑。

“想裝死?”大漢不知她是否真的昏迷,他哈哈大笑著往那一堆黑影走去,鐵棍從土牆劃過,發出沉悶的唰嚓聲,“我這就送你——”

他話音未落,元凝豁然而起,雙手執劍,直衝壯漢命門而去……

月色淒迷,元凝也不知自己獨自跑了多久,月越來越清澈,她朦朧間察覺自己走到一片土丘,一開始她並未察覺這裡是亂葬崗。

夜幕之下,跑也跑不動了,她安慰自己,那些狼群未必就真會過來啖她的肉,夏末的夜已經有些涼意,所幸地麵尚且有餘熱,她摸索著找了塊有碑刻的大丘,勉力睜大眼辨認上麵的字跡。

“……之墓,”這裡原來是塊墳場。

元凝頓時一咯噔,猛地抬眼看向四野,那連綿起伏的小山丘,可不就是一個個小墳包?她小身子抖了抖,不禁連連苦笑,“當無礙的……亂世,死人比活人安全,放心吧,放心吧。明兒一早就去那座塢堡去找阿弟……”

她很害怕,如今各路都在打仗,有時也辨不出是誰在和誰打,老百姓的日子都難過,隻有惡徒才能拋開一切束縛,為自己在這亂世掙得一息生機。

“垣牆皆頓擗,荊棘上參天”。元凝想起一句遙遠的詩句。

這一路以來,她全憑本能往北走,她唯一的朋友家在武川。

這半年的生活就像在煉獄中,從前即使再黑沉可怕的夢境裡也未出現過,一旦流離,無人庇蔭。

她已經十七了,阿弟還太小,她想起阿娘的交待,心裡頓時添了股力量——她一定要帶他好好活下去。

她還不知他是否平安,如何能輕易睡去呢?

她倚靠在這座碑前,心中默念佛號,這些亡靈會理解她的,她不是故意打擾他們清淨,隻是想活命罷了,上天有好生之德,那些魂靈也不忍欺負她吧?

這一夜她的身體又冷又熱,心緒淒迷,輾轉反側。

遠處不知是何物在吟嘯呻歎,在靜夜裡格外淒迷尖利,連綿沒有儘頭的小墳堆,鬱鬱陰森的屍腐氣,在深夜裡如同鬼魅匍匐穿梭,夜風颯颯,鬆柏莽莽,月影下的墳場恢恑憰怪。

元凝縮著身子,寒氣侵身,不大能睡得著,她也不敢睡,於是不住默念維摩詰經。

這個夜晚格外漫長,元凝膽量本就不大,佛號漸漸有些不管用,她又開始想念父皇和阿母,父皇死的極屈辱——臨死前,他頭顱高高掛在太極殿正殿廊柱之上,雙腿被人割去,扔到永巷前的萬歲門,……這些都是她逃亡路上聽百姓所說,每一個字她都聽得真切,卻寧願自己是失聰了,這一切對於一個女郎來說,實在太過殘忍,她害怕回憶過去。

朦朧間,她又想起宇文暻,她心裡生出些憧憬,他如今在做什麼呢,她離宮前曾派人打聽過,他阿耶重傷離世,他們宇文部分了兩派,一隊棄了朝廷,加入了起義軍的隊伍;一隊流亡到晉陽一帶去了。

其實連她也不知,宇文暻如今去了何處。她隻是想有個念想罷了,有個念想罷了。

她發著高熱,身上很疼,像被人拿根棍子使勁抽打過,她想,若是此刻有人能給她一張草席,她要貼在上麵睡個幾天幾夜,若她有什麼幻術,她要將寢殿裡那張帶五色珠簾的高腳漆床隨身攜帶,這樣她就能隨時躺在上麵……她還要在上麵擺放香幾,黑釉瓷的碗裡盛滿胡麻飯、山羊脯、洛鯉、伊魴……還有白馬寺的甜石榴、酸溜溜的葡萄。

她腹中饑腸轆轆,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又擰了把自己細弱的大腿……

就這樣捱到天際出現朦朧橘紅,遠處山巒染上黛青,她知道,這一夜是熬過去了,沒人侵擾,狼群也放過了她這個瘦骨嶙峋,沒有一丁點肉的人。

她勉強收拾齊整,手上拄著那個壯漢的鐵棍,一瘸一瘸地往回返。

元凝一路踉蹌著往塢堡行去,無論如何,她也隻能期待阿奴平安躲到了塢堡之內。

塢堡隻是看著近,真走過去,用了元凝一個半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