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歌子(三)(1 / 1)

翌日清晨,孟昭懿先去熟悉了周圍的地形。南縣地貌特殊,群山連綿,綠水清幽,幾乎每個村莊間都隔著一座山。昨日她從秉義村來到縣上,便是趕了許久的山路。

南縣還有條橫穿而過的江,江流湍急,江岸便是農民開墾的田地,然江邊堤壩很矮,每到漲潮之時,洶湧的江水便會湧出堤壩,澆沒田裡的莊稼。難怪她總是聽說,南縣多貧農。

此地農民雖多,田地也多,但存活下來的莊稼卻很少,少到養不活人。

孟昭懿瞧著天色已晚,她唯恐李贇珩等她等到不耐煩,又到瓦舍尋熱鬨去了。於是邊問路邊研究街道兩旁百姓的衣食情況,等她走到李贇珩家附近時,心中已然有了大致的想法。

李贇珩果真有閒情雅致,他在院子裡給綠植澆水,見她來了,也不忘調侃她:“這比不上你在京都城中的家,你可彆嫌棄。”

片刻後,他又回眸望向孟昭懿,挑著眉梢說道:“雖然你嫌棄了也沒用。”

孟昭懿不知道回他什麼好,隻能沉默著。等他給院子裡的綠植全都澆完水後,他才放下水壺,起身喊她的名字:“跟我來書房吧,將你的想法全都告訴我,我看看合不合理。”

李贇珩讓她入座,孟昭懿抬眸瞧了他片刻,還是覺得他身份存疑,並非十分可信。她思考著緩兵之策,如今至少不能讓他看出自己的真實意圖。

孟昭懿緩了緩,出聲問他:“李……叔?我可以這麼叫你嗎?”

李贇珩解開腰間的酒壺,仰頭灌了口酒:“你便如此喚我吧。”

“李叔到此地任職已有數載,可有去看過南縣的百姓?”

“可有了解過為何南縣如今多貧農?”

孟昭懿又連著問了他兩個問題,李贇珩神色微怔:“我自然是知道的,蒲林道旁的那條連子江,漲潮之時便會澆沒田地,以致農作物皆無法存活。百姓無……糧,商鋪無收入……”

“李叔既已知曉,為何不采取措施?”

“我早幾年月月上書陳明,可官家對此事置之不理,我能怎麼辦?”

“所以你便不再去嘗試了,想著這日子過一日是一日?”

李贇珩聞言,垂眸嗤笑一聲,他心中便是這麼覺得的。

“是。他們將我貶至此地,不就是想讓我自生自滅?天下百姓在他們眼中,不過就是浮萍。他們那群狗,覺著自己高人一等,便目中無人。然天下蒼生,何時也開始分高低貴賤了?”

孟昭懿又問他:“所以你也乾脆不理政事,放任百姓受苦?”

“是。”李贇珩坐在條案前,身形懶散,可在孟昭懿的印象中,從前爹爹口中的李贇珩好像不是這樣的,“我倦了,我不願再為這樣的國家儘忠了。我有錯嗎?自始迄終,吾行未嘗悖理,其過者,乃那□□佞之徒也。彼等唯圖己利,百姓之憂,皆拋諸腦後。踐踏他人之脊,徐步登高。敢問此國尚存一線生機?小人猖獗,官家不理。這個國家,真是要變天了!”

孟昭懿視線落在他身後的那幅山水畫上,她清楚地看到他寫在其中的那首詩。

山水間,意自長,功名不過夢一場。歸來笑看紅塵事,且將杯酒對斜陽。

歌一曲,詩千行,豪情不減舊時郎。風吹雨打身猶健,心寬何懼路茫茫。

後麵還有寫下這首詩的時間。

那是他四年前寫的詩。

她指著他身後的那幅畫,問他:“心寬何懼路茫茫。叔父從前在畫中寫下這句詩時,是何心境?為何如今又變得如此消極?難道你已經忘掉自己的初心了嗎?”

“我的初心?我的初心就是為這天下的百姓謀生存,可京都府中的那群人心中並不是這麼想的!你說,我如今捧著這顆被他人踩在腳下、早已碾碎的、可憐的初心,又有何用?”

“……”

孟昭懿似乎能理解他此刻的無助了。所以他才會去瓦舍用酒精麻痹自己,因為他的心已經被這個奸人當道的世道傷透了,他覺得這個國家也爛透了,早已無藥可救。

所以他寫的詩才會如此豁達。正是因為他懷才不遇後,認清了現實,認清了這官場的肮臟,認清了如今小人唯利是圖之世道的不堪,他不願與其為伍,才會瀟灑笑對人生。

孟昭懿的視線又掃過他這個簡陋的屋子,突然想起一句詩,“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她如今在心中已是百分百地開始信任李贇珩了。

孟昭懿望向他的眸,目光如炬:“李叔,再試試吧,倘若能成功呢?”

李贇珩神色未變,抬眸望向她:“倘若不能成功呢?”

“那就再試!冰塊也總有被石頭砸穿的那一天,為何我們就不能堅持?若心中真想著這天下蒼生,若心中真的想為南縣的百姓奪回一分尊重,我們就不該因為此路艱苦而放棄!”

李贇珩佩服她的韌性,垂眸瞥了眼條案上的紙張,片刻後,他將手中的筆遞給她,起身讓座:“既然你心中已有想法,那這份題本就由你來寫。”

須臾幾秒,他突然意識到不對勁:“你這姑娘果真伶牙俐齒,方才我倒還讓你給問上了。”

孟昭懿笑著應道:“承讓,承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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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秦王府中,趙梓菁神色鬱結地坐在院中的秋千架上。

站在他身前的是官家親自為他挑選的下屬,他既是臣子,也是趙梓菁出閣後的老師。趙梓菁如今雖與他並未相處幾日,但他心中依舊敬佩這位年紀輕輕,便已升上四品的先生。

趙梓菁不清楚他的為人,試探他:“鄧大人認為,今日刑暉提出的新政可有不妥之處?”

“回殿下的話,臣以為此新政雖未合大昭之國情,然亦有可行之策。諸如邢公所陳‘勸民墾荒’、‘耕者有其田’、‘許民私售田地’諸條,皆能大振農耕之業。”

趙梓菁眼睛亮了亮,遂抬眸望向他:“你且隨本王來屋裡,與本王詳細道來。”

鄧元忻跟著他進了書房。

趙梓菁取來紙和筆墨,抬眸望向他,眼神懇切:“鄧大人接著說,本王先記下來。”

鄧元忻不緊不慢地開口:“邢公乃前朝元老,曆先帝治世之水深火熱,自識今朝萬民所恨之甚者。吾是以深信其土地之策、征兵之法,此二者皆可施行。其餘或微或顯,皆有瑕疵。例如,其今日於廷議之上所提之“賦稅製”,一旦施行,必將致民怨沸騰。”

趙梓菁想起爹爹在世之時所推行的政策,確實讓天下的百姓積怨極深。官家如今雖已虛心納諫,對其采取減稅政策,但依舊未能擺脫百姓貧富差距巨大的困擾。

六哥日日憂心,整夜難眠,趙梓菁也想為他分擔點。

“鄧大人可還有其他想法?”

鄧元忻暫時沒有想到其他:“臣隻想到這些。”

“可否聽聽本王的建議?本王初涉朝政,從前未曾離宮半步,是以百姓之苦樂未能洞悉。”

鄧元忻沒想到這九殿下竟是個懂禮貌的人,他站在原地呆了很久。許是在朝堂上勾心鬥角慣了,如今麵對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孩時,他還真有些手足無措。

鄧元忻垂眸,回道:“殿下請直說吧。”

“本王略同大人所慮,惟彼所陳之稅製,本王意或可試之。師長陸太傅嘗言,大昭欲盛,財入不可或缺,而稅乃其一焉。若減稅,雖可寬民負,然國帑匱乏之弊猶存。”趙梓菁在條案前坐下,做思考狀,“方才吾等已分析過緣由。如此看來,如今隻能勸民墾荒,實現耕者有其田,推行重農重商政策。民獲穀粟可售於肆,如此,眾人皆有財入,便可按時輸稅。鄧大人以為,本王說的有理嗎?”

鄧元忻從前便聽說了這九殿下才智過人,如此看來,果真很有自己的想法,他實在佩服這九殿下治政的天賦,他毫不吝嗇地讚揚道:“殿下果真聰慧。”

趙梓菁並沒有因為得到鄧元忻的誇獎而得意忘形,他抻著腦袋望向窗外,須臾片刻後又說:“刑暉此次實有深思熟慮之功。本王憶兄長嘗語,刑暉乃小人,唯利是圖,故兄長未曾信之。然刑暉頗為聰穎狡黠,自知若安於現狀,則升遷無望,財利難獲,遂竭儘心力,構思新政。倘若得以采納,其必成大昭之福星。這刑暉果真是個老狐狸,差點叫他騙了去。”

……

刑暉如今官至戶部尚書,曾經他也是為官清廉、剛正不阿的賢臣。洪耀八年,他中狀元,授江洲通判。這對一個還不到三十歲的年輕人來說,往後的日子隻需平穩發展,便可朝著位極人臣的方向去了。不過十來年的時間,他一路從一州通判升到禦史中丞。

卻不想,他的伯樂洪耀帝在他出任禦史中丞的幾個月後駕崩了,太子趙令山即位。那時刑暉心中依舊抱著心懷天下、反亂撥正的決心,儘職儘責地輔佐新帝。

然崇景帝優柔寡斷,生性多疑,他隻知先帝治世之水深火熱,不敢用前朝之重臣。崇景二年,趙令山重用奸臣謝斯豫,謝斯豫直接升任刑部尚書,位居刑暉之上,他權勢滔天,飛揚跋扈,刑暉不屑與其為伍,多次彈劾奏議謝斯豫之罪行。

崇景三年,他因得罪了謝斯豫,被貶至蘇州,任團練使。至此,他已逐漸變成了那個從前連他自己都看不上的奸官貪臣,他廣結朝臣,為自己所用,貪汙賄賂,結黨營私。崇景六年,崇景帝喜得皇子,下詔大赦天下,刑暉靠從前打點的關係,遂得以重返京都,官拜諫議大夫,他不再顧及自己的顏麵,溜須拍馬,不到半年的時間,便升至戶部尚書。

這一年,他五十歲。

從前那個清廉自信、愛國愛民的刑正清早就已經死在了洪耀二十四年的秋天。這些年他渾渾噩噩地在宮中謀生,努力翻過一座山後,眼前又是一座高峰。他舍棄自己年輕時引以為傲的忠骨,彎腰曲背,在他人的嘲諷聲中,一步一步地爬上自己想要的高位。

可這世間,越不過的,從來都不是高山,而是藏於心間不願散去的執念。

他發覺,人爬到了一定高度後,總喜歡審視自己的前半生。刑暉便是如此,他開始不斷回想起從前的自己,那個一心撲在正義之道上的自己,他突然覺得……真可笑啊,為何這個一直行在正道上的清廉君子,他就是永遠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呢。

然,又有誰規定,何為正道?何為虛途?

這個用禮義廉恥、道德品行標榜的社會,果真害人夠深。刑暉隻知道,欲與這個腐敗不堪的社會為敵,他隻能爬上更高的位置。

刑暉早已沒了良心。

他想到謝斯豫那晚瘋魔般同他講的話,他說:“我隻是個普通人,我隻想過我自己想要的生活。這天下百姓和我又有什麼關係,我沒這麼偉大,也管不了這些!”

刑暉心中才重新生出些血肉來。

他恍然大悟,原來有些人的存在,就是為了提醒他,不要成為這樣的人。

他即使變得麵目可憎,也未曾忘記自己不屑與謝斯豫這樣的人為伍。

這天下的百姓怎會和他沒有乾係!他廣讀聖賢書,為得就是大庇天下寒士!若是心中連這份執拗都丟了,他的那些書才是真的白讀!

刑暉終於想要走回頭路了,可他轉身時才發現,他早已固執地走上了一條不歸途。

他的身後竟沒有一條退路。

他往後再做什麼,在彆人眼中,都隻會是虛情假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