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酥手(四)(1 / 1)

十二頓住,繼而回眸瞧了眼孟昭懿。昭懿突然對上了他的視線,她不明所以,疑惑地衝他眨了眨眼睛。趙梓菁也回眸看了過來,片刻後問:“是誰?”

十二做了許久的心理準備,才說:“是孟相公。”

孟昭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問了遍:“十二弟弟,你再說一遍,是……誰?”

“……是你的爹爹孟殷羅,孟相公。”

孟昭懿並不知道,爹爹曾去過西南任職。她仔細回想從前的點滴,就是想不起來這件事。

上一世,她隻清楚自己入宮後便再也沒有見過爹爹,那時她隻能從張太妃口中得知些許爹爹的近況,但從未有人告訴過她,爹爹去了很遠的地方。

可爹爹前幾日不還在京都嗎?為何會去的如此匆忙?難道爹爹在這時候就已經中計了?

孟昭懿拉開趙梓菁,問趙瑞生:“十二弟弟可知我爹爹此番去的是何地?任的何職?”

“姚州,任鎮南軍節度使兼知姚州事。”

孟昭懿聞言,垂眸仔細盤點自己已經得到的線索。“落實回”的原料來自南夷,姚州便是離南夷最近的地方。

上一世,孟昭懿在集市遇到的老人說,他曾在姚州見過幾回“落實回”。

那便明了了。

爹爹定是去西南任職之後,遭奸人陷害入獄的。那人拿到原料製成“落實回”,隨即毒害那裡的百姓,借此偽造爹爹叛國害民的罪證,以壓垮爹爹的勢力。

孟昭懿臉色凝滯,她安靜了許久,突然衝出了學堂。趙梓菁覺得她今日好生奇怪,見她跑遠,便也拔腿跟了上去。隻留剩下的幾人,在原地麵麵相覷。

-

孟昭懿去找太妃娘娘了。

彼時張太妃正在謄抄經文,孟昭懿慌慌張張地跑來,在清仁宮門口停下,她理好自己的情緒後,才走進太妃的寢宮。昭懿向她行禮:“見過太妃娘娘。”

張太妃聞言,讓她起身,到自己身邊坐下:“怎麼流了這麼多汗?跑過來的嗎?”

“我想跟太妃娘娘確認一件事,便急匆匆地跑來了。”

她牽起昭懿的手,暖了暖她的掌心,問:“何事?”

“我爹爹……是不是要去姚州了?”

太妃神色緊張,她答應過孟殷羅不會將此事告訴昭懿的,卻沒想,如今竟讓她先聽到了。

孟昭懿從她的眼神中看出了答案。太妃從前便不太會遮掩自己的情緒,常常將喜怒哀樂掛在臉上。上一世,昭懿便已經見識過了,所以當她欲言又止時,昭懿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爹爹……何時出發?”

她想知道,這回她能不能去送送爹爹,至少要讓他知道此番前去的地方並不安全。

“昭懿,好孩子。你聽我說,你爹爹的事,你便不要操心了。他是自願過去的。如今宮裡人心複雜,你爹爹身在局中,又整日勞心政事,難免會覺得心力交瘁,他此番是去散心的。”

昭懿心中一緊,正是因為散心,才會放鬆緊惕。

“你放心,他日若是有了你爹爹的消息,吾會讓彩蝶知會你一聲的。”太妃娘娘拿起手帕,為她拭去臉頰上的汗水,“咱們昭懿真懂事,你阿娘要是知道,定會為你驕傲的。”

“……”

“今日吾讓禦膳房準備了你最愛吃的梅花糕,晚些時候,你和九哥到吾這吃飯吧。”

昭懿心中還在想著爹爹。如今她已得官家口諭入了宮,定是不能隨便出去的。太妃娘娘也明顯不想告訴她,爹爹什麼時候啟程去姚州。

她沒有辦法,便也隻能在這寂寥的宮中,熬到有適當的理由可以出宮去的那日。

-

孟昭懿一來幾日都悶悶不樂的。

以至於趙梓菁同十二打打鬨鬨地走進學堂時,她都未曾察覺。趙瑞生也覺得他這位異姓阿姊近來有些奇怪。他側眸瞥了眼此刻腳步已經頓住的九哥,識相地溜回了座位。

趙梓菁那日偷聽到了孟昭懿同孃孃的對話,自然也明白她如今低落的情緒是因何而來。

但他自小便不善表達,總是心口不一。如今他能做的,也隻能是靜靜地陪著她。

她的伴讀走進教室,未落下一個眼神,便從她身邊路過了。趙梓菁正納悶,又見她折返回來:“這就交給我吧,我來安慰孟妹妹,請九殿下放心。”

趙梓菁還在考慮該不該信她時,就聽見她說:“孟妹妹從小便與她爹爹分開了,這事,九殿下不知吧。孟妹妹阿娘前個月剛走,這事,九殿下也不知吧?”

趙梓菁這才發現,她已經看出來了自己方才的警覺。而她此刻說的這些,仿佛是在笑他喧賓奪主那般,告知他,她才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孟昭懿的那個人。

“孟妹妹身體不適時最想做的事,九殿下也不知吧?她每次傷心難過時最喜歡吃的東西,九殿下也不曉得吧?”她頓了頓,繼續說著,“但這些我都知道。我們從小就相識,我對孟妹妹的了解程度不比九殿下少,所以請九殿下放心將妹妹交給我。”

他都看清楚了,陳黔嫿方才看向他的眼神冰冷無比。

“你為什麼……”趙梓菁愣了愣,問她,“我怎麼感覺你心裡很恨我?”

她好像真沒有他想的那麼簡單。

“沒有,九殿下多心了。”

趙梓菁抓住她的手腕,連連逼問:“不對,你明明就是不喜歡我……你為什麼不喜歡我?我們素不相識,我也未曾做過對不起你的事,你……”這人真奇怪。

孟昭懿心情本就不佳,如今又聽到九哥和陳黔嫿的爭吵聲,她心裡愈發煩躁。孟昭懿抬起腦袋,眼眶有些紅,她蹙起眉心,拍開了趙梓菁的手,突然沒頭沒尾地來了句:“九哥,彆忘了你前幾日答應過我什麼!”

不能欺負陳黔嫿,要好好待她。

可他也沒欺負她呀。反倒是這個陳黔嫿,讓他覺得很莫名其妙。

趙梓菁被孟昭懿無端數落了一通,心裡委屈,他隻能起身離開。但他並不是真的就不關注這邊了,他走到薛琮知的座位旁坐下,繼而便抻著腦袋有意無意地往孟昭懿的方向去看。

片刻後,他越想越不明白,到底是誰給這陳黔嫿的膽子,讓她敢在自己麵前說這些的。

他推了推薛琮知:“你說,這陳黔嫿到底什麼來頭,她為什麼要對我擺出那樣的表情?”

薛琮知沒理他,趙梓菁這才偏頭看他,又撞了撞他的胳膊:“我問你話呢!”

“恕我無能,回答不了這個問題。”

趙梓菁捶了他一拳,又抻起腦袋看向彆處:“無趣的家夥,你明明上個月還不是這樣的。”

“……”薛琮知沉默了半晌,沒回他。

良久後,趙梓菁又抻起腦袋說:“這麼小年紀就離開爹娘生活,到底是何種感覺?”

薛琮知:“不知。”

“會不會很難過?”

薛琮知:“不知。”

“我看十妹這幾日都蔫蔫的,怕是真傷心了。”

薛琮知頓了頓,這次倒是認真回他了:“……應該是的。”

“那我該……怎麼安慰她?”

薛琮知:“不知。”

趙梓菁無語地看他,問道:“你除了不知,還會說什麼?”

薛琮知抬眸瞧他一眼,說:“應該是的。”

“……”

趙梓菁氣他是個木頭,起身又坐到了十二的旁邊。

他看著孟昭懿的方向,隻見她依舊趴在書桌上,任誰來安慰都沒用。他在心裡吐槽,這陳黔嫿也沒多大能耐嘛,了解有個鬼用,還不是照樣哄不好孟昭懿。

趙梓菁問十二:“十二,你告訴九哥。你有沒有覺得你十姐這幾日整個人都怪怪的?”

“十姐怪不怪,我不知道,你倒是挺閒的。先生昨日留下的作業,九哥都寫好了沒?”

“當然寫了。你九哥我從未拖延過作業!”

十二挺敬佩他九哥的,九哥在他心中,就是能文能武的典範:“可否誦讀一下你的詩?”

“有何不可?”趙梓菁瞥他一眼,正準備起身回座位拿書冊,突然,他腳步頓住,回頭看向十二,“詩?什麼詩?先生昨日不是隻讓我們早晚習射嗎?”

十二有些失語:“……”

趙梓菁灰頭土臉的,又問他:“是何主題?我現做一首!”

十二咂咂嘴,指了指窗外:“外麵的美景。”

趙梓菁文采不錯,隻是不愛顯露。他從笈囊中拿出書冊,抻起腦袋看向窗外。

如今已到了春季,萬物複蘇,草長鶯飛。窗外新綠滿枝,嫩葉舒展,仿佛天地間的生機都被喚醒。桃花灼灼,花開滿園,萬紫千紅,競相爭豔。一片春光旖旎,恍若仙境。

他提筆寫了幾字。

……

“窗外春光旖旎開,微風拂麵柳絲裁。碧波蕩漾魚兒戲,粉蝶翩躚花影來。山色青蔥雲霧繞,天光瀲灩雁徘徊。怎道此景天上有?人間何處不瑤台!”有人站他身側,念了他的詩,那人回味了許久,出聲讚揚道,“好!這詩不錯!就是這字……”

這字不好嗎?趙梓菁抬眸望了過去,下瞬便被嚇得臉色慘白。先生站他身旁,眼神淡漠。

“這字跟九殿下抄《道德經》時的字……相差甚遠呐。”

“……”

坐他身旁的孟昭懿終於有了點反應,她側過頭,衝他直搖頭,似是在說,彆看我,我可沒有告密,這都是你自找的。從前,先生沒有布置過此等課後作業,所以趙梓菁也從未想過自己會以這種方式穿幫。他抬起指尖捂住眼睛,開始裝瞎。

“先生,你再仔細瞧瞧,我這字有何不同?”

與掩耳盜鈴如出一轍的損招。

孟昭懿沒忍住,揚起唇角,輕笑出聲。先生氣得須發豎起,手中的戒尺落在他的桌上:“聽聞太妃娘娘近日在抄經靜心,吾便罰你也抄十遍經書!明日一早便交於我。若是發現你找人代抄,吾定要將這事告訴太妃娘娘,讓她親自處置你!”

“……”

趙梓菁最近經常去陪孃孃,自然知道她如今在抄的經書,正是《道德經》。

他兩眼一黑,泄氣地趴到桌上。

且不說他今日能不能抄完,縱使能完成,明日他的手也該是廢的。

-

孟昭懿今日同陳黔嫿換了位置。

她坐在後排靠窗的位置,側眸看向窗外。

她不清楚自己有多長時間沒好好看過春日的風景了。她隻知道自爹爹去世後,她的日子就過得清貧。根本沒人在意她,後來也隻有張太後看在阿娘的麵子上,將她尋了回來。

那時,養父母已經去了,那處舊宅子裡隻剩她和養父母的孩子秋桐。孟昭懿被太後接到京都,安置在宮外的偏郊小宅,日子過得也沒比在舊宅好多少。

秋桐願意陪她,但她唯恐負了秋桐。於是便背著秋桐開始給她在京都中物色像樣的夫家,好不容易她家秋桐看上了一個窮書生,兩人情誼綿長,結果秋桐自己又不樂意嫁過去。

這樁婚事也就黃了。

既來之,則安之。

孟昭懿便秘密開始調查爹爹的案子。

這起案件牽扯太多,權勢、貪腐、毒藥、誣陷……甚至還有最令人心痛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孟昭懿根本無從下手。卻不想,比爹爹的清白來得更早的,是太後的懿旨。

她要封昭懿為永寧長公主。

昭懿並不想當這長公主,遂攜秋桐回了老家。從那以後,閒暇時間她便坐在條案前寫詩作賦,日子過得不算憂心。隻是偶爾觸景生情,傷心落淚。她心中總是念著阿娘和爹爹的。

……

如今,她的身邊連信得過的人都沒了。

她唯一能做的便是,改變所有人的命運。不然,她來到這裡,又能是為了什麼。

孟昭懿稍抬眼眸,視線便落在了眼前那人的身上。

薛琮知。

上一世,孟昭懿還未來得及從闕臨那裡聽到關於他的消息,她不知道他身上到底都藏了什麼秘密。孟昭懿趴在桌麵上,木木地看著他的背影。

腦海裡總是會閃過他被淩遲時的慘狀。

那樣鋒利的刀……就這般落在他的身上,他卻不曾有過一聲屈服的呐喊,隻是默默受著。縱使被折磨得骨肉分離,他都還在惦記著,天下百姓莫要被奸佞之人傷害。

她就是不明白,為何潔淨之人便要遭到羞辱,而肮臟腐敗之人卻可以長存於世。若是這世間皆出這檔事,那還怎麼讓人與人之間擁有信任。

或許這就是人性的醜陋所在。

若利欲為獨驅,則諸惡莫不極顯。人為私欲,不恤背友、傷親,乃至蹴踏道德之底線。於權勢之誘下,或人為求高位,遂弄權術、摧異己,終猶立道德之巔,偽言曰:“汝宜順之,汝宜容之。”唯如此,人乃得存。然,又從何時起,人竟以存世為奢願乎?

……

“你竟在課上看兵書?”

先生的聲音砸在耳畔,孟昭懿立即清醒過來,她揉著朦朧的眼,望向聲源處。

先生冷臉立在薛琮知的身旁,拿起他手中的兵書翻了兩頁,又垂眸看他:“薛郎君,你彆跟九殿下學壞了。以後課上不許三心二意,這次且看你是初犯,我便先放過你。”

孟昭懿瞧著他將兵書放回笈囊裡。

但她心裡不明白,他為何會看兵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