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昭懿終於反應過來,她躲開視線,向他行禮:“妾身見過官家。”
趙梓菁朝她走近幾步,問道:“你……近來可好?”
“妾身一切都好。”孟昭懿抬眸瞧了眼他的臉色,“……官家呢?近來可有煩心事?”
“朕……我還是老樣子,政務繁忙,整日憂心,如今反倒懷念起從前無憂無慮的日子了。”
孟昭懿不想同他聊這個話題:“恕妾身不懂官家哀思,遂無法為官家消愁。”
“……”
良久無言。孟昭懿又向他行禮,準備離開。卻不料,她還未走遠,趙梓菁重新叫住了她:“今日是娘娘叫你來的嗎?”
她回過身,低眸應他:“是孃孃的意思。”
“……”
他問一句,她便答一句。他若不問,她也沒話要同他說的。趙梓菁心似被尖刀紮了下,疼痛滿溢,他眉心微皺,輕聲問她:“這裡沒人,你就同我說實話吧。”
“昭懿,你是不是還在怪我?”
“妾身從未怪過官家。”
“那你為何一次都不來參加宮宴?”
孟昭懿眼眸一頓,安靜了許久後,開口:“妾身這些年一直在江南生活。江南到京都,路途甚遠。妾身如今家徒四壁,且身份卑賤,若來參加宮宴,必會傳出閒言碎語,實在不妥。”
“你是朕的十妹,縱是罪臣之女,他們也不能隨意編排你!”
孟昭懿聽及此,眼眸顫了顫,片刻後淺笑著回他:“官家方才也說了,妾身是罪臣之女,如今乃一介布衣平民,自然也是不敢與官家稱兄道妹的。”
“……”
趙梓菁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他立即轉移話題:“我未曾立後。”我答應過你的。
“……也從未碰過他人。”我許過隻你一人。
孟昭懿聽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回他:“官家不必同妾身說這些。”
他才不管她在說什麼,隻是固執地說:“我這些年一直都在找你。”
他感歎道:“你躲得真好。我根本……都找不到。”
……我很想你。
“妾身並沒有想刻意……躲著官家。”
趙梓菁神色悲痛:“昭懿,你隻要應聲好,縱使萬般艱險,我都會娶你為妻,立你為後。你隻要同我說聲好,就可以了。你明知道,隻要是你說的,我都會去做,我很好騙的……”
孟昭懿眼眶有些發燙,聞言隻是安靜地站著。見他許久未出聲,便抬眸望向他,他眼中滿是柔情,她被那滾燙的視線灼到,立即垂眸,開口:“官家乃一國之君,應以國家為先,為天下百姓著想。好騙也不是什麼美事,官家得改改這個壞習慣了。如今官家後宮佳麗三千,且各有妍姿。閒暇之際,官家宜多與其親近,以增情感,為皇室延綿子嗣,增添喜慶。”
“可我說過啦!”趙梓菁雙眸含淚,突然情緒失控,“她們都不是你……你還想我怎麼做?”
“妾身與官家已然錯過,官家為何不放過自己?官家若是覺得後宮無首,妾身鬥膽提議,可令淑妃攝六宮權。淑妃陳氏乃妾身故交,亦是你的妻,如今妻變妾,她心中自是不甘的。陳淑妃為人溫和善良,做事穩重,是皇後的最佳人選。”
她不想在此地多待:“天色已晚,妾身先行告退。”
“……”
良久後,趙梓菁才輕聲道:“你就放過自己了嗎?”
他望著孟昭懿逐漸遠去的背影,眼角倏地劃出一道清淚。他低頭,望向身上的那席衫袍。這便是他從滿心歡喜到心力交瘁的見證。同樣也是拴在他身上的枷鎖,是困住他的牢籠。
是它,讓趙梓菁在三年前永失所愛。
也是它,讓趙梓菁一輩子都要活在愧疚裡。
他抬起眸,瞧著那抹消失在雪色裡的殘影。三年時間,說快不快,說短,好像也沒他想象的那麼短。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熬過這三年的。
許是每日望著她從前送給自己的錦扇,輾轉難眠?亦或是,那日他喬裝成尋常人家的男子與她在渡口一彆,她親口對他說的那句“來日方長”。
他發覺,這似乎是他們之間最正式的一次道彆。他沒想過,她會消失這麼長時間。也從未想過,回來後的她……就像變了個人似的,都不愛搭理他了。
是他讓她等太久了嗎?
還是,他從一開始便是錯的。
從他聽了娘娘的話,命手下領兵攻進京都開始,從他正式即位的那天開始,他的一切便都不能由他自己來做主了。他被迫娶了陳氏為妻,又差點被逼封心愛之人為長公主……他不明白,為何他從未主動做過一件傷天害理之事,卻要忍受這般難以忍受的折磨。
後來,他想明白了。他早已不是原來的那個趙梓菁了,從前的他隻知研究兵書,帶兵打仗,在戰場與敵人廝殺。他沒有煩惱,活得瀟灑自由,無拘無束。可如今,他的手上占滿了同族的鮮血,他殺了自己的兄長,在眾臣歡呼之下,奪得皇位,成為一國之主。
那是他留下的血債。
而如今的種種,便是降臨在他頭上的報應。
從那時開始,他便都做錯了。
他應該明白的,江山與愛人,他隻能選其一。他沒那能力,做到兩者兼得。
可他那時的初心……不過就是要保護好她,幫她洗清她父親身上的冤屈罷了。不然,他哪會那麼貪心啊,去到一個他不該去的地方,做一場本不該由他來完成的黃粱美夢。
趙梓菁轉過身,眼淚越發洶湧,他在原地頓了許久,才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就像如今的他和昭懿那般,注定不會再相遇。
他隻是覺得難過,以後再也聽不到昭懿在耳旁喚他一聲“九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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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已到隆冬之際,窗外滿天細雪紛飛,孟昭懿這些時日都將自己關在屋裡,抄書靜心。
是日,秋桐隨附近的老農上山挖筍,碰見了闕臨的侍從,他遞給秋桐一封信,讓她務必親手交於孟昭懿。說完,他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叢林深處。
秋桐不敢耽擱,遂與一同前來的老農表達了歉意,隻身返回住宅。彼時,孟昭懿坐在條案前,她正抬眸看向窗外的美景,片刻後執筆在紙上落下幾筆。
——“遠山含黛映白雪,近水含情凝冰花。”
秋桐等她寫完後,才將信遞給她,說:“這是方才闕大人托人給姑娘送來的信。”
孟昭懿放下筆,接過秋桐手中的信,心中卻在疑惑闕臨這時候給她寫信的意圖。她攤開信紙,隻見上麵就寫著幾個字:孟相公之案已有新進展,今日我去你的住所找你,望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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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夜晚,寒天漫漫,白雪皚皚,冷氣彌漫。房外萬籟俱寂,唯餘寒風呼嘯之聲。屋裡人身衣厚,孟昭懿猶覺寒冷難擋。秋桐為她披上毛氅披風,隨後將手爐遞給她取暖。
闕臨走進前堂,就見孟昭懿抱著手爐,神色認真地在寫著什麼。他出聲喊她:“孟姐姐。”
孟昭懿聞言,回身看他,隨後直接切入正題:“闕大人今早在信中所說的進展是什麼?”
闕臨與她保持著合適的距離,出聲:“那日集市上的那名酒販指認了其他人。”
孟昭懿邀他入座,為他沏了茶,隨後問道:“他指認了誰?”
“他的二弟。他說‘落實回’是他二弟回家探親時帶給他的,他和他的妻子並不知曉這是何物,以為隻是普通的藥引,便加到了自己釀的酒裡。好在那日他剛出攤,酒並沒有買出去。”
“他二弟如今人不在京都,我已下發海捕文書,若有發現,定將他抓拿歸案。”
孟昭懿鬆了口氣:“那便好,至少不能讓他再毒害其他無辜百姓了。”
闕臨遞給孟昭懿一個荷包:“這裡麵有‘落實回’與其解藥的製作過程,孟姐姐且先拿去。”
片刻後,他又問:“還有一事,孟姐姐可曾在孟相公口中聽過……薛琮知這個名字?”
薛琮知?孟昭懿努力回想從前爹爹在信中與她說過的人,似乎真有這個名字。她遲疑地朝他點了下頭:“爹爹確實與我談起過這個名字,但我印象不深。”
“那你可曾聽聞近日發生的那起‘南山閣案’。”
“隻聽過一些。”孟昭懿低眸思考了許久,“莫非這薛琮知與我爹爹當年的案件也有關?”
闕臨應她:“是。他是孟相公的學生,也是官家年少時的伴讀,孟相公出事那年,他出任刑部郎中,掌詳平、複反等事,那時他一直在暗中調查孟相公之案。”
官家年少時的伴讀?那便是九哥的伴讀,按照道理來說,她應該是認識的,那時她已經被張太後帶到宮中養著,平時都是跟皇子們一起讀書。但她卻對這個薛琮知沒有任何印象。
孟昭懿問:“那他如今……為何會?”
“也被人陷害了。”
“什麼?難道是因為他暗中調查爹爹當年的冤案,被人發現了?”
闕臨鐵麵無私地說:“是,也不完全是。南山閣案與孟相公之案有相似之處,薛琮知的身上還藏著秘密,我也隻能想辦法多留他些時日,儘量讓他說出更多有用的消息。我想這次重新出現的‘落實回’,定也跟薛琮知有關。但他如今在那些要將他置於死地的人的眼中,就是犯了跟孟相公一樣的錯,我怕是保不住他太久了。”
“為何保不住他?已經找到真相了嗎?若沒有,爾等難道想讓他成為下一縷冤魂嗎?”
她有些慌了,出聲質問他:“闕大人,你難道已經忘掉我爹爹是怎麼死的了嗎?”
孟昭懿到現在都還記得她那日所見的場景。
爹爹身上,竟無一處是完整的。他們挖了他的眼,割了他的舌,將鐵釘打入他的耳中,甚至惡劣地將挖下的眼珠煮熟,塞進爹爹的嘴裡,將他折磨得……麵目全非。
然鐵釘入耳時,爹爹沒死。被打到血肉模糊的傷口因潮濕的環境而感染腐壞時,他也沒有死。被挖了眼珠、割掉舌頭時,他還是沒有死。爹爹就以這具殘缺之身,在那暗無天日的牢獄裡又活了許久。卻沒想,最後真正壓死他的是崇景帝下的一道聖旨。
崇景七年隆冬之時,爹爹不堪其辱,在獄中自儘。他沒能熬到世人還他真相的那一日。
臨死前,爹爹咬破手指,在獄中的牆上歪歪扭扭地提了首詩:
鐵骨傲蒼穹,丹心映日紅。
山河存正氣,日月耀高風!
他說不出話來,便又在牆上寫了幾字,以證清白。
他說:“臣孟殷羅,矢誌忠誠,未曾改弦!”
他到死都不肯承認自己是罪臣之身。
他甚至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犯了哪條罪。
闕臨眼眶紅了,他搖搖頭,說:“我永遠都忘不了。”
“但這次不一樣,薛琮知他……認罪了。”
孟昭懿聞言,身子一軟,跌坐在椅子上:“他到底……為何要這樣做?”
“他不肯與我提起。但我推測,他此次定是報著赴死的決心,準備跟那□□佞小人同歸於儘。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他倒真有幾分骨氣和膽色。我自知……沒他勇敢。難怪先生曾在信中說,薛琮知是他最得意的學生,性子也最像他,讓我向他學習。”
孟昭懿神色訥訥,不解道:“他這是要做什麼呀……本熬到還他清白之時,便可重回於世。到時他依舊兩袖清風,亦可一身忠骨為國。但他為何偏要在這時候……認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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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安三年隆冬之時,前朝宰相孟殷羅之學生薛琮知被押往刑場。是日,孟昭懿正前往藥鋪取藥,餘光瞧見一輛囚車從她身側滾過,她倏然抬眸,望向了車上的人。
他麵色沉靜,視線平穩地落在前方,自始至終未曾流出一分懼意。街道兩旁迅速圍上了許多百姓,他們未知全貌,卻對著囚車上的人指指點點,甚至有人往他身上扔雞蛋和菜葉。
囚車在刑台邊停下。
他神色未變,波瀾不驚地走上刑台。
過了許久,身旁才響起幾道議論的聲音:“這是去年設粥棚救過我們的薛大人啊!”
“薛大人為何會被處刑,難道做了什麼錯事嗎?”
“薛大人大公無私,從未虧待過我們啊……”
“薛大人是不是被他人陷害了?”
“……”
群眾的聲音越來越大,人流洶湧而動,孟昭懿被推到了人群的最前端。她這才仔細地看到了……他的神色,他依舊淡然,但目光炯炯。
他眼底有光。那是他眼中獨具的湖光山色,是他笑對死亡永不畏懼的風暴。
聽聞前端的動靜,他突然垂眸看了過來。那瞬間,他的眸裡似是亮起了滿片星辰。
片刻後,他不動聲色地挪開了。
劊子手將他綁到刑架上,猛地扯開他的衫袍,隨後立即用那把鋒利的行刑刀在他身上割下了一塊肉。孟昭懿看到這樣的場景,終於有些站不住腳了,她覺得頭暈,俯身乾嘔不止。
他竟是被處以淩遲之刑……
“叮當——”
是什麼在響?
孟昭懿精神有些恍惚,她穩了穩身子,垂眸往聲源處看去。是她腰間那枚紅梅玉佩中的鈴鐺發出聲響。這是她帶了許多年的東西,雖不知是誰相贈,但也真切地保護過她好幾回……
……
那些隻是來湊熱鬨的百姓都看不得這樣血腥的場麵,還沒過多久便散去了大半。孟昭懿在原地站了許久,早已變得麻木。她看著刑台之上那個已經快被旋儘左側腹部的男人,他的臉頰早已被汗水浸得發紅,但他依舊強忍著疼痛,未發出一聲哀嚎。
他一次次暈死過去,又一次次被冷水潑醒。邢台下有些早年得過他施救的百姓已經哭紅了眼,他們一遍遍地喊著薛大人是清白的,都在為他喊冤。
他吊著最後一口氣,忍著鑽心蝕骨的疼痛,突然出聲:“奸臣……之禍,猛於虎狼!他們……恣意妄為,中飽私囊,以致國庫空虛,民生凋敝!”
他的聲音不響,還斷斷續續的,但震懾力極強:“我今日便要在此處……為從前那些死於奸臣貪官之手的百姓,甚至……忠臣申冤!昔日冤魂,猶未雪恥……無辜受戮,天地不容!”
孟昭懿看著他的右側腹部也被旋儘,他終於忍不住疼痛,嘶吼出聲。
薛琮知憋得眼眶猩紅,他氣若遊絲,雙唇微闔。那瞬間,他的眼尾滑過一道水痕。
“不圖浮世千般好,願守……心尖一寸灰……今日剮我血肉,死得不過是一個……薛琮知罷了,若他日奸佞胡作非為,亡得就是這片盛世淨土!吾死不足惜,願以吾死,喚……世……人……”
劊子手在他右側胸膛上割下第一刀,他疼得渾身顫動。片刻後,他稍抬眼眸瞧著眼前早已汗流浹背的行刑之人。他便是指認薛琮知惑亂朝綱的其中一人,是如今的刑部侍郎,淩遲薛琮知的想法也是他想出來的。他被薛琮知盯得雙手抖動,又一刀落下,他切偏了位置。
猩紅的血不斷湧出,薛琮知臉色越發慘白,他勾起唇角,說:“你的技術……好像……好像也不怎麼樣,是心……心虛了嗎?”他額頭和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被麻繩綁在刑架兩側的雙拳緊握,怒目圓睜,很快便徹底失了力氣,任他人怎麼潑水都醒不過來。
孟昭懿踉蹌地退後幾步,神色悲慟地回過頭,卻發現身後竟……站滿了早已淚流滿麵的百姓。他們沒走,而是在他身後,為他哭泣,為他喊冤。
他們欲將他滿是恥辱的身子擦淨,還他一身磊落和光明。
孟昭懿如今終於明白了,他為何偏要在這時候認罪,他這是在以身涉險。他是想用自己的死,來換世人看清那□□佞小人的真麵目。
畢竟,眾怒難任,蓄怨終泄。
“叮當——”
孟昭懿臉色慘白,她再也堅持不住了,突然眼前一黑,無力地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