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1 / 1)

騎在馬上時,程克青頻頻回望一側的謝耘,隻見他反手牽住韁繩,氣定神閒地跨在馬背上。她望得次數多了,謝耘也察覺一絲怪異,索性勒馬停步,微一頜首,“問。”

程克青抿嘴思慮再三,還是忍不住奇道:“首先,我沒有要懷疑你的意思,你哪裡來那麼多錢置辦這些行頭!”

“可以報賬。”

“……”

程克青目瞪口呆,“如此鋪張浪費,你不怕謝耘責罰你麼?”

“不會的。”謝耘露出罕見的笑容,認真地解釋道:“他是個好人,心地善良,為人正直,心胸開闊,平易近人……”

“好了好了,打住。”程克青打了個冷戰,撇嘴壓下一點嫌棄之情,稍縱即逝的變化被謝耘儘收眼底。他輕哼一聲,“嫌棄?下去走。”

說完勾起手指吹了一聲哨,身下的馬兒得到指令揚蹄一絕騎塵,連帶著程克青□□的馬爭先恐後奔騰起來,顛得程克青頭昏眼花。她咬緊牙關穩住身形和烈馬較上了勁,分毫不泄,兩人你追我趕,行至臨陽觀所在的昶州,竟比預算的時間還要快上些許。

兩人入了昶州,謝耘駐足在一家客棧前。

程克青彆著一口氣,終於逮住機會譏諷道:“怎得?今日才趕了多少路,就累了要休息呐!”

“此地的菊花酥頗負盛名。”謝耘招呼客棧跑堂上前牽走馬匹,叮嚀著安排精細飼料,隨即掃了眼程克青,揶揄道:“不願吃?那等馬用完飼料,咱們即刻上路。”

程克青笑容滿麵,“若真的好吃,我品鑒一下也不過分嘛。”

兩人進了客棧,謝耘依次點了些菜肴,和幾樣時興的糕餅。反正吃人嘴軟,她張羅著幫謝耘擺好碗筷,添好茶水。

飯菜一一呈上來。她已經習慣了吃飯時謝耘那毫無胃口的吃法,所以並不假惺惺地客套,端起碗筷埋頭痛吃。

忽而聽得謝耘輕聲問道:“你想回去麼?”

“想啊,咱不得忙完了再回去?”程克青腮幫子鼓起來,一嚼一嚼像個兔子。

謝耘一怔,默了一會,補充道:“我是說,回三劍山莊。”

珍饈美饌頃刻間難以下咽,程克青梗著嗓子,謝耘遞上一杯茶,她接過來茶盞麵色如常,心中卻曲曲柔腸寸斷,繼而低聲道:“要回去的。”

平靜的湖泊驟然起風吹皺了水麵,一層層漣漪無論如何也平複不了。

程克青定了定神,悵然道:“要回去的,一定要回去的。”

謝耘眼底閃過一絲星光,他正色道:“我會幫你尋找你師父,你就不要回魚淵穀了。外麵天高海闊,你更應該去成就一方天地,而不是隅於穀裡柴米油鹽。”

程克青冷笑了一聲,雙手卻無意識地攏了攏衣領口,“我不需要同情,也不需要幫助。況且我不認為你我之間的關係,好到可以替我做主的地步。”

氣氛瞬間降臨到冰點,客棧裡的賓客高談闊論把酒言歡,唯獨他們這一桌,兩人劍拔弩張臉色極為難堪,小二本想上來推銷下佳釀,遠遠看了一眼立刻有眼色地掉頭就走。

謝耘瞳孔驟然一縮,麵色冷淡道:“我們的關係,什麼關係?”

“什麼關係!點頭之交的關係,萍水相逢的關係,兩不相欠的關係!”程克青終於抓到氣口,妙語連珠的回答拋向謝耘。

“好,好。”謝耘點頭好似十分認同程克青的說法,輕笑了一聲,道:“小二,結賬。”

程克青忽然心生不妙。

遠處候著的店小二迎上前來,朝謝耘一看。謝耘眉頭一挑,掃了一眼桌上的菜肴。

水曲柳方桌上,謝耘麵前的杯盞乾乾淨淨,程克青麵前骨頭渣殘羹剩飯一片狼藉,這一對比,答案顯而易見。

店小二扭臉衝程克青笑道:“勞駕您,一共五兩銀子。”

程克青握著拳頭怒火中燒,但轉念一想,輸人不能輸仗,她從懷裡掏出碧玉簪子遞給店小二,“拿去抵了。”

小二的手還未摸到玉簪子便被謝耘截下,他不可置信地看向程克青,“你非要這樣?”他的目光如冰刃刺向程克青,隨即扔下幾粒銀子起身離開。

留下店小二和程克青麵麵相覷,小二尷尬道:“多餘的銀子找給您麼?”

程克青板著臉,沒好氣道:“你自己留著花吧!”

她出了客棧遙遙一眺,謝耘正背對著自己躬身收拾兩匹馬的韁繩。程克青心下煩躁,扭頭朝反方向走去。

走就走,有什麼了不起,離了你我還找不到臨陽觀了?等我去臨陽觀找到呂鬆臻殺了他的頭,也就完成雲娘的囑托了。大不了我回茲州找師父去,再也不受這醃臢氣。

她悶著頭心中思緒萬千,尚未留意街邊的店鋪飛出一個黑影正好砸過得自己一個趔趄,她穩住身形一看,黑影是一灰頭土臉的小臟孩。

小孩子涕泗橫流爬起身子朝店鋪叩首,連連哀求,“求您行行好吧,救救我娘吧!”

藥鋪裡一男聲回道:“無能為力無能為力啊,趕緊回去準備後事吧,晚了可就來不及見最後一麵了。”

孩子不願意接受如此殘忍的事實,趴在地上不停地作揖。

程克青隔著街朝藥鋪罵道:“哪個不長眼的?這麼和孩子說話?缺教養呐?”她一把拎起還匍匐在地上的小孩,又掏出手帕粗魯地幫他囫圇抹了兩下臉蛋,心疼道:“你娘呢?在哪?我幫你瞧瞧。”

小孩子指向遠方,顫抖著聲音道:“姐姐救救我娘親吧!我領你去!”

孩子發力跑了兩步又摔了一跤倒在地上,應該是傷到了膝蓋,抱著腿疼得齜牙咧嘴。

“你彆急呀,這下摔了個結實吧?”程克青彎下腰想抱起孩子,發現半大點孩子重得要命,她雙臂一用力便拉扯得琵琶骨生痛。

程克青正在思索如何使個巧勁能抱起孩子時,突然覺得手臂的力道豁然一鬆。謝耘已經牽來了馬,將孩子單手橫抱起來放在馬背上。

“你家往哪兒走?”程克青一麵揉著發痛的筋骨,一麵輕聲細語附在馬旁問道:“指給我看。姐姐讓馬馱著你走得快些好不好?”

“沿街一直往前走。”小孩懂事道:“昌兒謝謝姐姐。”

程克青樂道:“你叫昌兒?”她瞥了眼一旁麵若冰霜牽著韁繩的人,煞有介事道:“光謝謝姐姐不行,還要謝謝有錢哥哥的馬。”

昌兒點點頭,衝謝耘認真感謝道:“謝謝有錢哥哥。”

謝耘眉色舒緩,略一點頭算是回應,仍舊緊閉雙唇一語不發。

“你娘怎麼了?生了什麼重病?”程克青擔心馬背顛簸昌兒會滑落,便騰出一隻手按著昌兒的後背。

“我們住在臨陽山下,這兩日臨陽觀打鬥不休,我娘也受了傷,沒人管我們死活,家裡的錢也用完了,我娘也要死了!”昌兒越說越難過,將頭埋在馬背上哇哇痛哭。

臨陽觀在打鬥?

程克青和謝耘眼神交換,她心領神會,輕輕拍著昌兒的後背,“臨陽觀怎麼會打起來呢?”

“師叔不見了,他們要分門彆戶,已經打了好幾日了。”

昌兒的淚水滴滴滾落,墜進馬的皮毛裡,濕漉漉一片。

程克青將馬毛理順,漫不經心問道:“你師叔是哪位呀?是不是姓呂?”

“你怎麼知道?”昌兒瞪著眼睛,“我師叔叫呂鬆榛,你認識我師叔麼?”

程克青嘴角一抽,心想:我不光認識你師叔,有人還托我要拿你師叔的項上人頭。

“我和你師叔有過一麵之緣,他既是你師叔,怎麼舍棄你們母子不管不顧?你知道他去何處了麼?”

“師叔走了好久了,沒有人管我們了。”觸及傷心事,昌兒癟著嘴忍不住再次將臉埋進馬背嚎啕大哭。

他哭得極為傷心,謝耘不必說本就不怎麼會安慰人,程克青自小散養慣了隻有挨罵的份兒,哪有聽人安慰的時候。

於是,一男一女身居馬側,馬背上駝了一個傷心欲絕痛哭流涕的孩童。男子麵色清冷疏離牽著馬,女子有一下沒一下拍打著孩子的後背,將將算是安慰這傷心的孩子了。遠遠一看卻是怪異滑稽至極。

“姐姐,我家到了!”昌兒指著岔路口一座矮矮的農家院。謝耘聞聲勒馬,將昌兒從馬上抱下。不等安穩落地,昌兒一瘸一拐喊著娘親跑進屋裡。

一聲聲“娘親”忽而變成長長的哀嚎。

程克青臉色一變,閃身衝進裡屋,張了張口,忽覺自己發不出聲音。

一婦人臥在榻上,兩眼圓睜麵色如紙唇色發青,身上的棉被沾染了塊塊血跡,一條手臂伸長指向門外,似乎在控訴著天地不仁。

她和那婦人四目相對,程克青渾身冰涼手腳發麻,整個人被刻意塵封的記憶撕裂拉扯回那噩夢的一日。

那時,她日夜兼程趕回三劍山莊,血海屍堆一片廢墟,山莊裡遍地凋零淪為焦土,死的死傷的傷,逃的逃散的散。她踢開師父的房門,被師父的婢女絆倒,那是她第一次觸摸到屍體的冰冷和僵硬,那屍體便如這婦女般死不瞑目和自己兩兩相視。

少頃,雙目被一隻冰涼柔軟的手覆上,整個世界頃刻間變成肉粉色。

耳邊響起一聲低沉的聲音,“彆看,閉上眼睛,什麼也不要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