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1 / 1)

謝耘將程克青打橫一抄,放在屋內一長榻上,問道:“有蠟燭麼?”

昌兒見方才還聲洪如鐘的程克青轉瞬間已失去了意識倒在長榻上,他擔心是娘親的死狀衝撞了她,顧不得難過鑽進鬥櫃裡摸出了兩根紅色的蠟燭遞給謝耘,乏生生道:“哥哥,家裡隻有這了,姐姐會不會也像娘親一樣?”

那兩根紅燭燒剩得隻剩下個短頭,纖細發軟,好似手裡盈盈一握的程克青,竟有點蠟炬成灰淚始乾的意味。

這不是個什麼好兆頭,謝耘驅散心頭不詳的聯想,撐起程克青的身體,偏過頭看向昌兒,“當然不會。麻煩借燈一使。”

昌兒將桌角的油燈端來,謝耘借著火點燃蠟燭,透著窗外的天光,將燭火湊近程克青的雲門、中府穴。

燭火的溫度緩緩貼近皮膚,清透平展的肌膚下似有暗流湧動。謝耘抬指封住程克青任督二脈,那股暗流蠢蠢欲動幾欲要噴薄而出。

在穀內察覺到她內力近乎全失,謝耘初始擔心因中毒所致,他診斷之後卻未見中毒跡象,他隻當是琵琶骨貫穿之後體力不支。

難怪,並非中毒,亦非琵琶骨所傷,竟是蝕心針!銷蝕經脈,氣竭而亡。好歹毒的手法。

燃燒的蠟油融化流到手上,謝耘才清醒了半分,他吩咐道:“昌兒,你幫我看好門,這位姐姐受了傷,我現在要替她療傷,你……行麼?”

被委以重任的昌兒登下神情嚴肅,臉頰淚痕未乾,但眼神充滿堅毅,他回道:“好!我守門!娘親在天上會保佑姐姐的!”

昌兒掩上小門,扭身伏在娘親的屍體前抱著膝蓋,雙眼死瞪著大門沉默不語。

白駒過隙輪日月,恍若隔世換星辰。

程克青做了一個沉沉的夢。夢裡她在三劍山莊的幽篁裡練劍,師父嚴厲地訓斥她,但無論如何,程克青一遍又一遍的練習總是不得要領,見孺子不可教,師父索性撇下她獨自走了。

幽篁裡的竹林細細密密直入雲天,她在竹林中轉來轉去追趕著師父的身影,忽近忽遠,她跟在師父的身後一聲聲呼喊,可師父頭也不回走得決絕,倏爾師父隱入雲煙徹底不見蹤影。

程克青猛然睜眼,屋頂的橫梁上吊下來兩根粗繩子,一根串著乾辣椒一根串著玉米棒子沉甸甸地墜在她的頭頂,她大口地喘氣,吹得辣椒搖搖晃晃宛若在蕩秋千。

她躺在一張長榻上,整個人被鬆軟的粗布被子包裹著。陌生的屋子空無一人,昏暗無光,一切又好像回到了茲州那暗無天日密室。

隻有她一人的密室。

她心裡一沉,聽得小門吱呀一聲被輕輕推開,連帶著一點熱氣雲騰的濕氣撲麵而來。

一低沉的聲音清冷而熟悉,帶來確定的安全感,“醒了?”

謝耘手臂上搭著一條帕子端著盆熱水,他將水放在榻側,輕聲道:“要擦臉麼?”

窗外的月華灑落在謝耘月白的長衫上,映襯得他整個人霽月風清。見程克青不答話,他起身準備點燃燈火。

“彆點燈。”程克青低聲道,許是睡了太久的緣故,她的聲色有些喑啞。她清了清嗓子,重複道:“彆點燈,就這樣。”

謝耘也不問為什麼,隻嗯了一聲,又坐回榻側。

程克青重新閉上眼睛,深深吐納了兩息,再次睜眼身旁的人仍舊坐在原地。霎那間,適才的恐懼煙消雲散,昏暗的裡屋也不再那麼可怕。

原來有人陪著的感覺,竟是這樣的滋味。

見她表情古怪,謝耘問道:“怎麼了?”

“我是昏睡了多久?”

謝耘將帕子浸濕,遞給程克青,回道:“不過兩日。”

“兩天!”程克青掙紮著坐起來,用熱水醒了醒臉,埋怨道:“我居然整整睡了兩日!可見這一路走來多累呀,你怎麼不叫我?耽誤了正是如何是好?臨陽觀的人都散了麼?那小臟孩兒呢?他娘還在此處麼?”

“你睡得太香,我怕吵醒了你,平白挨頓罵。”

程克青嗔道:“又胡說,我是那種人麼?”

謝耘低下頭,將帕子在水裡投了幾遍擰乾,語氣肯定言簡意賅“你是。”

“......”

“昌兒的娘親,我已幫他下土安葬了,方才他說要去山裡打果子,盼著你醒了能嘗個鮮。臨陽觀因為派係糾紛,不打個十天半個月是解決不了問題的,我昨日去觀裡遠遠望了眼,兩邊現下改成文鬥了,估計等體力恢複還會再武鬥。”謝耘不動聲色地掃了眼程克青的肩頸之處,問道:“身體如何?可有不適之處?”

程克青沉息調整,發現身體裡的凝滯和阻塞蕩然無存,憑空多了數條涓涓細,洋洋灑灑遍布每條經脈,她心中一震,連忙運氣,奈何氣海依舊空空如也,什麼內力也調用不起來。

但總歸神清氣爽了些許,她很滿意目前這副軀體的自我修複能力,不由得撐了個懶腰笑道:“簡直不能再好了,我此刻能下田裡一口氣犁二裡地。”

她躍躍欲試道:“隔日不如撞日,咱們這會去臨陽觀?”

“現在?”謝耘起身端了杯茶水遞到程可青的手裡,不可置否道:“時機不對,臨陽觀自了清道長建派以來便分為兩派,一曰抱陽,一曰背陽,適前你曾提到的呂鬆榛,便是這抱陽派新上任的掌門,隻是他上任不久,說是出山遊曆,自此再無音訊。現在的抱陽派離了呂掌門猶如一盤散沙任人宰割,因此背陽派趁機要求他們交出掌門的秘籍《葆光語錄》好另立門戶。”

“昌兒的雙親本是抱陽派修行之人,父親早逝,他娘又兩派之爭中受了傷不治身亡。昨日我讓昌兒在臨陽觀裡散布魚淵穀來人的消息,眼下長線入水,就等魚兒上鉤了。”

呂鬆榛竟是臨陽觀裡的掌門?程克青不禁乍舌,雲娘交待給她的事情怕是沒有一件能圓滿完成任務的。謝晏死了,這呂鬆榛也頗為棘手。且不說他此時人不知所蹤,就算兩人對上了,自己怕是也要落下陣來,說不定昌兒的娘親就是自己的明天。

程克青忽然很惜命,罷了,船到橋頭自然直,說不定那呂鬆榛也死了呢?為了讓自己不再胡思亂想。她岔開心緒,隨口問道:“葆光語錄是什麼?”程克青皺著眉,很是不解,“那道觀的秘籍法寶不應是什麼修仙得道之術麼?怎麼變成本語錄了?”

謝耘微微一驚,“不僅是修仙得道,《葆光語錄》記載了世上開天辟地以來所有的醫術藥方,江湖上皆傳言,得了《葆光語錄》便可萬壽無疆長生不老,你也不知?三劍山莊平日都教你什麼呢?”

“我告訴你教什麼。”程克青招手,一副天機不可泄露的神秘模樣,謝耘好奇地將身子前傾附耳聆聽。

“教我......怎麼收拾口出狂言大放厥詞的登徒子!”程克青雙手一撲直逼謝耘的頸脖,她使出渾身解數準備死死掐住謝耘出一口氣。

她猛地一撲騰,謝耘想都沒想,因慣而應抬手緊握住程克青張牙舞爪的手腕,步步緊逼將她單手鎖住摁在牆壁上,又關心她磕著頭,連忙騰出另一隻手墊在程克青腦後。

“......”

這可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程克青想縮回手腕,卻被死死鉗製住動彈不得,她困獸猶鬥左顧右盼,但謝耘的禁錮卻密不透風天衣無縫。

看著程克青徒勞無功的樣子,謝耘陡然笑了一下,他靠近程克青的臉,幾乎挑釁地問道:“想偷襲我?”

“我沒有偷襲,我是光明正大的襲。”她揚起眉毛,一臉倔強很不服氣,“有本事你鬆開,咱們堂堂正正比一場。”

“比什麼?”

謝耘呼出的熱氣噴薄在臉上,兩人的距離近得能看見彼此的瞳孔裡倒影出對方的身影。謝耘的睫毛倒下一片陰影撲閃撲閃,一顆小痣點綴在笑意盈盈的眼角,不知為何程克青的心跳得極快,她心想:我該不會得了什麼心悸之症吧?她胡思亂想之際,目光落在謝耘的喉結處,一段尷尬的記憶猝不及防湧上心頭。

謝耘隨著程克青的目光一落,忽而明白程克青想到了什麼。在梁州的暗道裡,他情急之下用喉結堵住了程克青的唇。他頓覺口乾舌燥至極,垂目一瞥,程可青的唇紅潤欲滴,宛若新鮮的花瓣讓人垂涎欲滴。

程克青抿了抿嘴,悶聲道:“你說比什麼呢?”

謝耘乾著嗓子,應道:“都行。”

周遭都安靜了下來,黑夜裡除了月朗風清的愜意,隻剩下繾綣無限的柔情和兩顆炙熱赤誠的心。

“謝哥哥!青姐姐醒了嗎?你人呢?屋裡怎麼黑漆漆的?”

昌兒在院裡高聲呼喚謝耘,他抱著一兜子剛摘下的果子,回來見院子裡竟無半點燈火,他丟下果子小跑著推門而入,隻見黑暗中,程克青和謝耘相對而立,兩人沉默不語皆不說話。

“怎麼不點燈?你們黑燈瞎火在做什麼?”昌兒有些委屈,娘親剛走,他很是擔心程克青和謝耘會不聲不響丟下他。

“我剛醒。”程克青環顧四周摸索著燈火,謝耘已將燈燭點亮。

搖曳暖黃的燈光下,心事重重的兩人臉色皆緋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