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1 / 1)

“後來呢?”無澈追問道:“你們就那樣分開了?”

謝耘不說話,手中的茶水涼了之後十分苦澀,他淺啜了一口,又將茶杯隨手擺在桌角。

若說分離是不舍的,謝耘尚且可以寬慰自己天涯若比鄰,但比分離更痛的是,眼睜睜看著一代武林絕才就此隕落。他見過程克青少年俠氣意氣風發的樣子,也見過她遍體鱗傷若無其事的樣子。

他當然知道程克青出現在魚淵穀究竟為何,可既不能愧對世代用性命守護靈津玉砂丹的宗親,又不能袖手旁觀漠不關心。

所以最好的辦法,便是護送她離開魚淵穀,外麵的世界天高任鳥飛,他有一百種方式給程克青一個好歸宿。

謝耘沉默了片刻,問道:“謝閏提到的那李成蹊的舊人,可有下落?”

無澈回道:“他未提及,但根據隨行之人的供詞,應是他前往臨陽觀悟道時認識的。”

“臨陽觀?咱們魚淵穀可算是和道士糾纏不休上了。”謝耘眉頭一跳,“害死父親那道士還沒下落麼?”

“差人去了潛江台,尚未找到屍體。我已經加派了人手。”

謝耘點頭,“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體。這幾日我出穀一趟,你不必隨行。”

無澈正欲開口詢問為何,陡然眼睛一轉,眉飛色舞地應了一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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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青!哪有你這樣磨豆子的呀!”冬青從筐裡撈起一把豆渣,滿麵愁雲。

程克青丟下磨盤,不明就裡,“怎麼了怎麼了?磨得不夠細發麼?”

冬青撚起渣滓,“你得先將皮去除,不然磨出來帶腥味,敏敏吃了會吐的。”

“那我磨得這些都白廢了?”程克青死盯著將將要滿了的籮筐,痛覺竹籃打水一場空,真是白費力氣,她訕訕道:“該不會,要重新打磨吧?”

“當然啦!咱們平日做事總是要仔細些的,一切都是為了小姐好。”冬青撇撇嘴,“你再重新取些豆子,記住了嘛?先泡發了,再把皮擇了。”

程克青不死心,“一顆一顆地擇麼?”

“當然。”冬青笑道:“晚飯前我來檢查哦。”

可憐天見,要一顆一顆擇這豆皮,她得擇到猴年馬月去了?程克青拎著籮筐心中恨恨道:我堂堂一代女俠居然要在這裡擇豆子,師姐和師兄若是知道了,指不定要笑話我半日。

她甚至能想象到師兄一本正經地教訓她,不掃一屋何以掃天下?讓這些豆子好好磨磨你那急躁的性子。

是了,師兄總說她功夫差強人意便是因為性子急躁。

擇就擇,區區豆子,能奈我何?

程克青當下心中寬慰不少,她取完豆子路過後廚時,正巧碰見白術在吩咐上午的飯菜:“小姐今日要食些素菜,不要油葷。”

一婆子正在剁肉,回道:“小孩子長身體,怎能不吃油葷?況且我菜都備好了,你輕飄飄一句話,我又要重新準備。”

“小姐這幾日脾胃不佳,見不得葷腥,你怎麼非要和小姐反著來呢?”

“好了好了,簡簡單單個事情,你倒慣會扣帽子,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歸念居由你當家做主了呢!我換就是了麼!”

白術敗下陣來,不好發作,隻能摔門離去。

婆子一邊哐哐剁肉,一邊念叨:“小小年紀挑得不行,有什麼吃什麼吧。也不知造了什麼孽,給我發配到這地方來。”

自從新的婢女婆子差遣過來後,程克青留心觀察了幾日,這些新人一類是白術冬青類得力婢女,極為上心敏敏的日常起居,還有一類倒也馬馬虎虎中規中矩,剩下的便是這婆子般仗著年紀大了總想著得過且過混日子的人。

程克青嫌麻煩懶得思考,規矩聽人家差使,讓乾什麼便乾什麼。她本不想管這些家宅之事,但又想到連翹臨死的托付,一切為了敏敏,看來有必要整治一番這不成體統的歸念居。

忽而聽得“嗖嗖”兩聲,一粒石子飛來,程克青占著兩隻手提著籮筐,不能還擊,隻好身形一閃,循聲望去氣罵道:“你就不能走正門來找我麼?”

謝耘身著月白色長衫,從亭亭如蓋的樹蔭下走出來,負手而立瞥了眼程克青的籮筐,自然而然上前幫她提起來,“近日忙麼?”

“忙!忙得我都腳不沾地!”程克青怨氣升天看了眼謝耘,憤憤道:“同是做工,怎得你就輕鬆得要命?我就累得要死不活?”

謝耘麵無表情道:“工種不同。”

兩人坐在樹蔭下,程克青感慨道:“你來得真是時候,幫我打點水來把這豆子泡上。”

謝耘環顧四周,問道:“水井在何處?”

程克青吸了口氣,笑吟吟道:“在我頭上,你來鑽井吧。”她瞪著眼睛向遠處一點,“那不是麼?”

謝耘默默挑著水桶打了三桶水,才將將把一整筐豆子泡好,白皙的手心被麻繩磨得發紅,他隨即看了眼程克青正在捶腰的手,問道:“近日身體如何?”

“還行,死不了。”程克青將水裡的豆子撥開,挑開浮在水麵的雜物,“最近在練習心法,身體恢複得還不錯。這魚淵穀的水土還真是養人呐!”

謝耘將胸口取出的藥瓶又原封不動塞了回去,叮囑道:“修身為主,切記不可硬來。”

“我心中有數。”程克青悶著頭挑著豆子,猛然抬頭問道:“你有錢麼?借我點。”

“你要錢做什麼?”

“哎呀,有沒有嘛?我到時候還給你嘛!”程克青見他磨磨唧唧,身子往後一斜,張口準備開始歲月史書歌頌自己的功德,“是誰......”

她剛蹦出來兩個字,謝耘手腳麻利從懷裡掏出錢袋遞給她,“夠麼?”

程克青掂量了兩下錢袋,眉開眼笑:“夠了夠了。”

謝耘正色道:“拿了錢,要辦事的。”

“殺人我可乾不了!”程克青甩乾手上的水,十分抗拒,“什麼事先說來聽聽?”

“我......穀主......”謝耘看了眼程克青,補充道:“就是謝耘,差我出穀一趟。上次抓住的那人是謝耘的堂哥謝閏,他受奸人所惑背叛家族。不過你放心,謝耘行了家法令他服毒自儘,屍首扔下了潛江台。此次出穀便是尋找那奸人下落,好斬草除根。上次你我二人合力抓獲謝閏,謝耘很是看好你,所以想讓你我一同前行。”

“你說,謝耘很看好我?”程克青仰天大笑一場,“病秧子你真仗義,不獨占功勞,還想著我一份,我陪你去!回頭你在謝耘麵前好好替我美言幾句!”

她略一思索,“可有那人的線索?大海撈針可行不通。”

“那人在臨陽觀修行。”

程克青心頭一怔,臨陽觀?雲娘令她提頭去見的便是臨陽觀的呂鬆臻。難道他們之間還有什麼瓜葛?

她急道:“可知那人的姓名?”

日頭正毒,陽光流轉到程可青的臉上,謝耘不動聲色挪了個地方,正好擋住直射而來的太陽,回道:“不清楚,那即刻出發?妥否?”

“明日吧,今日活還沒完呢。”程克青指著地上的豆子,“我還得一顆顆剝皮。”

“此事簡單,你休息去吧,兩個時辰再來,我保證顆顆分明。”

程克青感動至極,鄭重其事誇讚道:“病秧子,不枉我一片赤誠之心待你!我真沒看錯,你真是行俠仗義、劫富濟貧、見義勇為、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謝耘強行壓製住上揚的嘴角,頗為嫌棄道:“誇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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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念居的內室,敏敏正伏案練字,一筆一劃練習得極其認真。程克青在門外立了會,一咬牙撩開珠簾,輕聲喚道:“敏敏。”

敏敏放下毛筆,似乎有所預料,“你也要走啦?”

一句“也”字很是用力,說得程克青鼻子一酸,“穀主差我外出辦件事,我去去就回。”

“我還以為姐姐一直在生我氣呢!”敏敏笑彎了眼睛,“能回來就再好不過了。”

程克青解釋道:“我怎麼會生你的氣呢,我答應了連翹,一定會好好照顧你的。”

提及連翹,敏敏的雙眼又垂了下來,她小聲道:“她再也不會回來了,是嗎?”

“敏敏,人生便是有得有失,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你看連翹走了,我不來了麼?你還有冬青姐姐、白術姐姐,他們都來了。”

敏敏低頭不語,倏爾抬頭,好似終於下定了決心,目光堅定道:“好!我等你,你辦完事一定要快快回來。”

程克青揚起手掌,“我答應你,咱們擊掌為誓!”

一隻柔軟的小手覆在大手上,用力一擊震得程克青心頭一軟。

和敏敏交待完需注意的事情,程克青將院子內的丫鬟婆子一應張羅起來,集中到院內,想了想又從床榻下摸出簪雲劍佩在身上。

冬青奇道:“是有什麼要事宣布麼?”

“要讓小姐來麼?”白術往裡屋張望了一會,不見敏敏的身影。

“青姑娘有話直說,我們還有好多活沒做呢,不似有的人什麼也不乾光使喚彆人。”王婆斜睨了一眼白術,話裡有話。

白術忍無可忍,回嘴道:“誰閒著了?哪個人不忙得要死?”

程克青稍一用力,寶劍出鞘直插王婆身後的廊柱,劍鋒入木七分,鐵器寒光四射。眾人皆噤若寒蟬三緘其口,看著程克青大氣不敢出。

好險!再多一分力,她便要露餡。

程克青麵若冰霜,眼神鋒利似鐵刃逐一掃過在場的人,同她目光交碰的人紛紛低下頭或移開目光。須臾,程克青肅聲道:“人心有眼,刀劍無眼。想必各位也很好奇,連翹走了我為何能留在此處。實不相瞞,程某在此便是得了穀主謝耘的指令特地督察各位,不止是我,穀主在你們其中另設有暗探,日日彙報你們的行徑。做得好固然有賞,乾得差的,就彆怪我如實向穀主稟告。”

她抬指一顆石子擊中劍刃,石子頃刻斷成兩半,“離心離德行為不端者,彆怪我刀劍無眼。”

眾人皆麵麵相覷心生疑惑,暗中苦想平日是否有行為不矩之處,猶如驚弓之鳥杯弓蛇影,覺得身邊每個人都是程克青口中的“暗探”。

“近日我剛向穀主彙報完。”程克青從懷裡摸出錢袋,掏出銀子一一交予每人手上,“念著一同處事的情分,此次我隻撿好的說,穀主的賞賜人人有份,但下一次,我就不一定再念舊情了。”

眾人皆鬆了口氣,捧著手裡銀兩看著程克青心下五味雜陳。

程克青淩聲問道:“都記著了麼?”

“記住了。”熙熙攘攘的聲音,雖不齊,但皆有回應。

恩威並施雙管齊下,再加上她狐假虎威,應該是差不多了。程克青用力取下廊柱上的簪雲劍,吩咐道:“好了,忙去吧,我也去忙了。”

冬青扯住程克青的衣袖,怯聲道,“小青......青姑娘,晌午的豆子您留著我做吧。”

“那怎麼行,你有你要忙得活,再說豆子我都泡了半天了。”程克青眉頭一揚,打趣道:“怎麼?你要搶功?”

“不是的,我沒有。”嚇得冬青手一縮,借口要去看茶逃也似的躲進裡屋了。

程克青收了劍一路疾走,心中焦躁地想著,也不知他走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