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華倒影遍地,夜風吹拂而過,削減些許仲夏的酷熱。
蕭泓丞適才走到皇宮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衣著打扮竟然還沒有換回原來的。
他立即停下腳步,回頭看著自己的侍衛,麵含怒意、臉色陰沉。
“你剛剛為何不提醒我?”
聲音冰冷而帶著威嚴,讓人不寒而栗。
此刻,晚風愈發急促,呼嘯著撲向他們。大風無情地抽打在蕭泓丞單薄的布衣上,根本無法抵禦這深夜寒風的侵襲。
儘管現在正值仲夏時節,但夜晚的狂風卻依然不可小覷。
夏德嚇得渾身顫抖不止,雙腿幾乎站立不穩。他戰戰兢兢地回答道:
“這……這屬下實在不明白殿下的心思啊!您剛剛才輸給了沈三姑娘,屬下哪裡敢多嘴呢?”
他深知自家主子的脾性,平時還好說,一旦觸犯到主子的忌諱或者逆鱗,後果簡直不堪設想。此刻的他隻能默默祈禱,希望自己運氣好點。
“原來是為了這個,你抖什麼,那個沈三還真是厲害,真是可惜了,她要是個男的,本宮定將她納入麾下。”
瑩瑩月光的照射下,目光顯得更加有神,他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人,他麾下門客眾多,有才者實不在少數,讓他如此印象深刻的確實寥寥無幾。
夏德低聲喃喃道:“這不是您未婚妻嗎?”
蕭泓丞一聽,眉頭微微皺起,但很快又舒展開來,嘴角不自覺地翹了起來,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輕聲說道:“這如何能一樣。”
臉上的笑意逐漸滲進皮肉,那人的音容相貌也深深鐫刻在腦中。
這門婚約倒是不錯。想他自洛河州回京城,一路上奔波勞碌,才到城門口就聽說父皇給自己指了一門婚事,還是威寧伯府的庶女,他心生好奇……牽扯出這些意外出來。
正當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時,突然聽到一陣嘎吱聲響起。
緊接著,一個富有磁性的女聲傳入了他的耳中:
“就算不是未婚妻,也可入太子麾下。”
蕭泓丞聞言,不禁一愣,緩緩轉過頭去。
隻見一張清麗脫俗、雲淡風輕的臉龐正凝視著他,眼神中透著一股堅定和邪氣。
此人正是郭玥婷,她的身後還跟著幾位今日參與評分的宮廷畫師。
這幾人也是極其地震驚,他們本該早已回到皇宮中,不料這郭玥婷竟然將他們幾個拉去吃酒,吃了大約兩三斤。
他們方才走路都歪歪斜斜的,才從轎子上下來,沒想到就遇上了“翠花”,郭玥婷一聲“太子”,他們的醉意便都散了,清醒得不行。
一個個的把眼睛睜得圓溜溜的,仔細觀察一番才覺察出此人是太子。
蕭泓丞臉上的妝容褪色幾分,看得出來本來麵貌。
“見過太子!”
隨著這聲高呼響起,一眾男人紛紛下跪,膝蓋觸底的聲音在寂靜的夜中顯得格外突兀。
這幫人裡麵,唯有郭玥婷一人並未下跪,隻是微微彎了下腰,做了個簡單的鞠躬動作。
對麵的蕭泓丞見狀,心中頓時湧起一股無名之火。
他何時遭受過如此待遇?不由得想起先前的窘事,這個郭玥婷定是一早就發現了,竟然絲毫麵子都不給,她分明是有意為之。
他隻覺得自己胸口的怒氣不斷膨脹,仿佛隨時都會衝破胸腔一般。
手指著她說道:
“郭玥婷,你既已知曉本宮的身份,為何不行禮?”
聲音帶著難以壓抑的憤怒,仿佛煮沸的開水,隨時會破蓋而出。
郭玥婷隻是淡淡地笑了笑,神情自然,絲毫沒有被他的怒容所影響。
這還不是最令人氣惱的,真正讓他無法忍受的是,這個女人此前明知他身份竟然要求他拜她為師!
一想到這裡,他的火氣更是蹭蹭往上漲,怎麼也壓不住,正要再說幾句,郭玥婷挑眉上前,輕啟丹唇:
“這難道是郭某逼迫太子的嗎?在場諸位都可以為我作證啊!真是太巧合了,不如我們一起進宮麵見皇後和陛下吧。雖然說我郭玥婷身份卑微低賤,但也不至於被人如此羞辱啊!”
一字一句都說得很輕,但是語氣卻異常堅硬。
蕭泓丞一時間竟然無話可說了。對於父皇和母後,他其實並不是特彆在意,但是太後就不同了。
郭玥婷深受太後的賞識,雖然沒有任何官職,卻能夠自由出入宮廷。
這個女人整天神神秘秘的,誰也不知道她到底想乾什麼。所以,他還是決定不要輕易開罪這個人為好。
“郭先生,您誤會了,我絕無此意啊!今日之事確實難以作數啊!”蕭泓丞慌忙解釋。
“難以作數?這如何能不作數呢?聖上一言九鼎、金口玉言,而太子殿下您怎可出爾反爾呢?”
郭玥婷寸步不讓,語氣強硬地反駁。
此時,站在她身後的黎泉急忙扯住她的衣袖,壓低聲音提醒道:
“郭先生,您還是見好就收吧!您給那些世家貴族小姐們當老師已經足夠了,難道還妄想取代太傅之位不成?這樣未免也太不懂禮數了!”
郭玥婷並未看向他,而是轉頭說道:“我郭玥婷一向如此,黎大人應該很清楚才對。”
說完,她便直接邁步向前,用力拉住蕭泓丞,朝著皇宮內走去。
“情況再差也不過魚死網破罷了,太子便與我走一遭,如果太子要反抗,想我一介婦人也是阻你不得的。”
她力氣不小,蕭泓丞驚慌之下,竟被她拉扯著走了數十步,宮門守衛可都認識他。
一見麵定能認出來。
“郭先生……”
“嗯?”
鼻音很重,如一道驚雷突然劈下來。
“我……老師,我,學生方才多有失禮,老師勿見怪,這事暫時彆讓父皇,和太後知道,不妨先稟明母後。”
他身後大汗淋漓,這個郭玥婷真是可惡。
郭玥婷笑道:
“如此也不錯。”
她的目的也正在此,不過當她回頭,那些個畫師都已經灰溜溜地跑了。
“真是白生了七尺之軀,沒用的軟骨頭。”
罵人的話總算是帶了一點怒意。
不過蕭泓丞不敢再多說什麼了,隻好等待會兒麵見皇後再告狀。
一眾侍衛遠遠地看見太子身著一件極不合身的女裝,而且還被郭玥婷緊緊地拉著往宮裡走去,完全失去了往日那種意氣風發、風度翩翩的模樣。
“見過太子......郭先生。”
執劍的侍衛聲音在顫抖著,似乎在努力克製著什麼。
他們拚命地憋著笑,差點就憋不住要直接笑出聲來了。
然而,蕭泓丞卻對這些侍衛視若無睹,毫不猶豫地跟著郭玥婷走進了宮門。
郭玥婷此時根本無暇與這些人說笑打趣。
當他們再次踏入宮門時,此刻的月光已經被濃密的烏雲遮蔽得差不多了。
但是她仍舊看得到,宮牆之高,宮牆之豔。
今日看見沈清筠的畫作,她不由得想到了這裡。
各宮宮女是風餐露宿、萬裡遠來的麻雀,女官是展翅鴻鵠,宮妃是開屏孔雀,皇後是鳳。
若說男子高處在朝廷,那女子的就在內宮,可這內宮,哪是青雲堂,分明是人間煉獄。
上至皇後,下至宮女,沒一個有機會暢談國家大事。
皇帝每每寵幸嬪妃,盛寵之際總會有紅顏禍水之謠言。
權利高台她們是觸碰不到的,而這黑鍋是一個也不少的。
淚落,郭玥婷吸了一口氣,克製一下自己呼之欲出的情緒。
蕭泓鑰見此,不解地問道:
“先生這是怎麼了?是為我之事?”
“沒有,泓丞不必憂心,與你無關。”
他聞言,唇微開微合,早已歇火的怒意一下子又高漲,這人簡直得寸進尺。
她這是真把自己當他老師了?
可轉眼間就到了長樂宮。
蕭泓丞眉梢帶著喜氣,這下看他怎麼辦她。
這時長樂宮的姑姑袁秋正好出來。
“郭先生,皇後概不見客。”
下一刻瞥向蕭泓丞時嚇得倒退一步,險些摔倒,多虧了後麵的宮女扶穩了她。
“太子這是,這是怎麼回事?”
她見郭玥婷一直拉著太子。
“先生你何以這般大膽啊!這是太子,哪能任由你這樣放肆。”
“姑姑,不是……”
話還沒有說完,郭玥婷就擋在其身前說:
“對,就算是這般,皇後娘娘也還是不願意見我嗎?”
“這……容我通稟。”
她真是氣得半死。
走到宮中,蘇洛寒已經寬衣準備躺下休息,突然看見袁秋大步流星地走過來,神色焦急,好像發生了不得了的大事。
“袁秋,這麼著急忙慌的乾什麼呢?”
袁秋行過禮後迫不及待地說道:
“皇後,這個,這個郭玥婷真是太大膽了……”
“哈哈……隨她去吧,她翻不起多大浪花來。”
她輕輕閉上雙眼,完全不想理會那個住在長樂宮外麵的女人。
“但是太子,她竟然強行把太子拉到門外,而且太子還穿著女裝,這一路上不知道被多少人看到了。”
聽到這裡,蘇洛寒總算有了些興趣,但還是不想過多理睬外麵那人。
“她能乾得了這事兒,嗬嗬!”
“可是太子也不管不顧,若是,若是太子喜歡她,這怎麼得了,娘娘難道忘了,郭玥婷也不過二十五六,生得花容月貌……”
“豈有此理,將人帶進來。”
她這就不困了,郭玥婷要做什麼事她大可放任不管,可要是把手伸到她兒子身上,那可就不要怪她不客氣了。
袁秋這便出去將兩人帶入長樂宮。
蘇洛寒看著眼前這個身著奇裝異服、妝容怪異誇張的男子,不禁皺起眉頭。
臉上的妝容厚如城牆,色彩斑斕得足以嚇死一頭牛。
再看其著裝,一身寬鬆肥大的布衣極不合身,腳上踩著一雙破舊不堪的鞋子,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郭玥婷,她衣著端莊得體,舉手投足間儘顯優雅風範。
看到此情此景,蘇洛寒怒不可遏,順手抓起一個茶杯狠狠地摔向地麵。茶杯瞬間粉身碎骨,殘留的茶水和破碎的茶渣濺落一地,正好散落在兩人腳邊。
“郭玥婷,你好大的膽子!難道你覺得本宮不敢懲治你嗎!”她冷冷地質問道。
聽到這話,郭玥婷連忙鬆開那男人的手,雙膝跪地,低頭輕聲回應道:“娘娘息怒,請聽我解釋。”
“你還有什麼好解釋的!太子變成這副模樣,難道不是你搞的鬼?”蘇洛寒氣衝衝地反問。
她越說越氣,隻覺得腹部一陣絞痛,腰都直不起來了。
一旁的蕭泓丞眼見母親身體不適,急忙上前攙扶。
“娘,其實,其實這並不關她的事,是孩兒,孩兒扮成農女,進入翰林詩社。”
他頓了頓,看著自家娘那副驚詫的表情,不過還是硬著頭皮說下去:
“母親,我,我是為了沈三姑娘,這也是你們不好,兒子才回來就給我定婚,好歹給我通個信兒啊!!”
“誰說定了?一個威寧伯府的庶女豈能做你正妻?就是伯府嫡長女也是勉強!”
蘇洛寒麵色沉重地說。
“沒訂?不是父皇下了口諭?”
他不知為何,聽到這話,心中空落落的。
“下了如何?不是那庶女作怪?她膽色倒是不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啊!”
她瞥向跪地的郭玥婷。
郭玥婷微微一笑,站起身來,隨即解下身上的包袱,隻將三幅畫卷同時打開,畫卷上也已有了落款。
蘇洛寒的目光一下子就被那幅名為《百鳥朝鳳》的畫作吸引住了。
畫中之景理應是祥瑞之兆,但此刻卻透露出一種令人心悸的哀傷氛圍。
眾多鳥兒眼中噙滿淚水,而鳳凰則流淌著鮮血,仿佛正在遭受著巨大的痛苦和折磨。
如果再湊近一些仔細觀察,可以發現有一堵紅色的高牆將這百鳥與鳳凰緊緊地包圍起來。莊重肅穆的鳳凰,冷豔高貴的孔雀,卑微渺小的烏鴉……
無論是高貴的鳳凰,還是其他各種身份低微或尊貴的鳥兒,都無法逃脫這座宮牆的束縛。它們儘數被困在其中,沉淪於無儘的黑暗之中,永失自由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