彆院離京城有小半日路程,賀子秋抵達的時候太陽已經西斜,郊野安靜,漫天蜻蜓,山頂的樓宇鑲著金邊,恍若神祇,一步一步拾級而上,在半山腰遇到個熟人。
“賀大小姐?這麼急著來看弟弟?”
“昌平侯真是閒啊,哪都有你。”
“我是來問射賽的消息的。今年正該是大小姐的場子,大小姐不會缺席吧?”
“一切自有父親安排,就不牢昌平侯掛心了。天色不早,麻煩讓讓。”
齊玉則笑著退到了一邊,賀子秋嫌棄地收了下自己的裙擺,離他儘可能遠地繞了過去。
爬到山頂,豁然開朗,氣喘籲籲。去通報的護衛沒一會兒就回來了,請她自己進去,並沒有引路的人,院子不大,幾乎看不到奴仆,隻能一路摸索,一道長廊走到拐角,便看見三個人在不遠處的水榭裡……下棋?
對弈的是賀青箖和顧朝,宣轍竟然站在賀青箖身後,和他一起盯著棋盤,苦思冥想。
“這兒呢?”
“死棋。”
“可沒得選啊。”
“會輸的。”
“那你要怎麼走?”
“還在想。”
“已經一柱香了。”
“一柱香怎麼了?”
顧朝撐著頭,神色幽幽,仿佛在看兩個傻子。
賀子秋一時有些恍惚,突然看不明白這三個人到底是什麼關係了。
天機看見她,笑著招了招手。
簡單地行過禮打過招呼,宣轍和七殺繼續研究棋局去了,賀子秋杵在原地有些尷尬,倒是天機拉著她坐了下來,饒有興趣地打量著她帶來的東西。
“大小姐是來給賀青箖送行裝的麼?”
“受母親所托。”
天機看了眼她一直拿在手裡的食盒,“這是什麼?”
“母親做的糕點。”
“我能嘗嘗麼,餓了。”
賀子秋點了點頭,天機撿起一塊咬了一小口,然後順手塞進了七殺嘴裡,“怎麼樣?”
“嗯。”
“嗯什麼?”
七殺看了天機一眼,乖乖轉向賀子秋,“味道很好,替我謝謝夫人,有勞她用心,也麻煩你跑這一趟。”
“那我就……”
七殺落了子。
“漂亮!”
告辭的話沒來得及說出口。
宣轍神色激動,瞥見七殺嫌棄的眼神,又迅速將情緒收了回去,一臉的無事發生。
天機笑了一聲,落子。
死而複生,生而複死。
兩個男人異口同聲歎了口氣,天機又給七殺喂了一塊,然後端起食盒送到宣轍手邊,“王爺嘗嘗麼?大小姐不介意吧?”
“王爺不嫌棄就好。”
糕點分完,天機便蓋上食盒還給了賀子秋,繼續閒聊。
“這是給他的藥麼?”
“嗯,早晚各一次。”
“這個呢?”
“止疼的。”
“效果好麼?”
“你可以試試,含在嘴裡,見效很快。”
“嘶,苦……”
“彆吞。”
藥包上的清水送服四個大字正好落在眼底,天機不動聲色地遮掩過去,直到嘴裡的藥丸全部化開才咽下去,苦得半晌張不開口。
還好,不如天梁的茶苦。
“好像是沒那麼疼了,大小姐人真好啊。”
“那要再來一顆麼?”
“又不解恨,換砒霜吧。”
賀子秋眨了下眼睛,天機淡淡笑著,洞悉而真誠,她忍不住跟著笑了笑。
等七殺決定好下一步怎麼走,天機和賀子秋已經聊得很熱絡了,她這次乾脆連他下在哪都沒看,直接落了子。
“結束。”
賀子秋數了下棋子,“白棋勝一子。”
果然又是一子,輸了幾千年,每次都一樣。
“願賭服輸,答應我的不許耍賴。”
賀子秋好奇地問了句,“賭注是什麼?”
“送你回家。”
“啊?”
天機並不解釋,兀自笑得開心,“走吧,吃飯去。喜鵲姐姐,晚飯好了麼?”
宣轍盯著她的背影微微皺了皺眉頭,思索著看向七殺,“你惹到她了?”
“關我什麼事,是你答應她的。”
“你怎麼會輸呢?”
“每局撐不過一盞茶、連輸十六局的可不是我。”
“你不應該無往不勝麼?”
七殺頓了一下,瞥了他一眼,“隻要她不想輸,誰都贏不了。”
賀子秋回頭看了眼交頭接耳的兩個人,心頭疑惑愈深,他們的關係應該是這個樣子麼?
宣轍輸了棋局,信守承諾回了王府,彆院裡除了幾個服侍的人,便隻剩下天機,三兩日倏忽而過,每天不過教喜鵲認字讀書,難得清靜。
這天一早便有小廝來接,說是宣轍請她出趟門。
果然不會就這麼放過自己。
到了地方才知道,是一年一度的射賽。一片遼闊的草場,高處擺著觀賽的坐席,左邊是高官貴胄,右邊是夫人小姐,年輕的世家子弟大多是參賽者,此刻正騎著馬在草場上馳騁。天機四下逡巡了一圈,沒見到宣轍的蹤影,便讓喜鵲去找找,自己就近在一個草垛上坐了下來。
一匹馬突然靠近,跳下來一個年輕男子,“哎,你是誰家的啊?”
天熱得讓人心煩,天機沒好氣地反問了句,“你是誰家的啊?”
“你不認識我?”
“你都不認識我我怎麼認識你?”
“宣邈。”
和宣轍一個姓,應該是皇族吧,看年紀好像和宣轍差不多,可長得一點都不像啊。
“皇上是你什麼人?”
“啊?”宣邈一時被問懵了,“皇上……是我父皇啊。”
那宣轍就是他……還沒算過來,正主就到了。
“皇叔公。”
天機忍不住噗嗤一聲。
“阿朝,這是齊王殿下。”宣轍伸手將她牽了起來,給了她一支團扇,她遮住臉勉強把笑意憋了回去,順勢指了指,“我是他家的。原來是齊王殿下,失禮之處還望恕罪。”
宣邈有些失落地歎了口氣。
宣轍將天機往身後藏了藏,另起了話頭,“你不是巡視西南去了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快馬加鞭,昨晚到的,射賽怎麼能少了本王,何況今年是皇叔公親自組織的,自然是無論如何也要趕回來。”
“辛苦。”
宣邈神色倨傲地笑了一聲,“聽說李湛受了傷,今年寧王府要派誰參賽呢,皇叔公會親自上場麼?”
“本王不長於此,但殿下放心,一定會有人讓你儘興的。”
“那本王等著。”宣邈翻身上馬,離開之前又看了天機一眼,語意曖昧,“本王想要的看誰能爭得過。”
天機毫無感情地假笑著,朱雀神君你行啊,有本事就讓皇上也看上我,多熱鬨。禍國殃民,名垂千古,也算本君不虛此行。
“他很厲害麼?”
“嗯,從十六歲參賽開始每年都會奪魁,今年是第十年。”
“他竟然比你大啊,你爹也真是厲害。”
宣轍輕輕敲了下她的頭,“不要亂說話。”
天機一扇子敲了回去,“王爺你才是,話都說出去了,賀青箖答應替你參賽了麼?”
“沒有。”
“你覺得他會答應你麼?”
“你覺得會……那就會啊。”
天機笑了一聲,“他人呢?”
“侯爺帶他去認識人了。走吧,我們也過去,那邊涼快。”
宣轍沒讓天機和女眷們在一起,而是安排坐在了自己身邊,一道道視線如刀似劍,天機卻恍若未見,她一邊吃東西一邊專心看著遠處的七殺。終於不是一副隨時要打架的模樣了,寬衣大袖,青絲半綰,無所事事的閒散。多久沒見過他這樣了?偷得浮生半日閒,可將神位抵酒錢……天機閉了閉眼,輕聲自言自語著,“這楊梅好酸啊……”
宣轍撿了一顆,咬了一小口,轉手送到她嘴邊,“這顆甜。”
隔著一點距離,夫人小姐們細細碎碎地說著話,中間自有長舌婦人。
“嘖嘖,你看,多不要臉。”
“風月場裡的女人能知道什麼廉恥。”
“一副狐狸精的模樣,誰沾上誰倒黴。”
“誰說不是,像什麼話呀。”
程雲若的臉色實在不好,可沒頭沒腦的閒話,又沒道明所指之人,不知該如何發作,隻能憋著一口氣,強裝鎮定。
賀子秋咳了一聲,話頭立刻調轉到她身上。
“喲,賀大小姐在呢,我說你也勸勸你們家二公子,離那些沒個正經的女人遠些,這麼胡鬨哪行。”
“鎮遠侯府怎麼管教孩子,還用不著彆人操心。”
“哎喲,是我多嘴了,想來要大小姐去管教二公子……也確實為難。”
笑聲刺耳。
天機瞥了一眼那邊的情況,微微皺了皺眉頭,看笑話總會看到自己頭上的,何苦呢。
“王爺,那是誰家的夫人啊?”
“戶部張侍郎家的夫人,怎麼了?”
“能得罪麼?”
“能。”
“張大人是那位吧。”
“嗯。”
“你要吃荔枝麼,我去拿。”
天機提著裙子朝張侍郎走過去,臨到跟前手一鬆,踩到裙子絆倒在地,她可憐兮兮地抬頭看了他一眼,“不好意思,腳崴了,嚇到大人了吧?”
張侍郎趕忙擺手,“沒有沒有。”
天機試著動了動,吃疼似地皺起眉頭,眼裡淚光閃動,聲音帶著點兒恰到好處的哭腔,“能麻煩大人扶我起來麼?”說著抬起手,袖子滑到手肘,露出了白皙光潔的小臂。
明目張膽的勾引。
張侍郎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唐突了。”
她將手搭在了他手心,他稍一用力,她便竄到了他懷裡,她靠在他胸前幽幽道了句,“大人,王爺在看著你呢。”
一盆涼水當頭澆下,來不及覺得香豔就開始打寒噤。
天機神色料峭地抽回手,後退一步,盈盈屈膝行了個禮,“多謝大人,你和夫人的關照,我會好好告訴王爺的。”
說罷揚長而去,留下一身冷汗的張侍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