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突然一片明晃晃。
夢麼?
畫麵漸漸清晰。
神宮一片廢墟,隻剩一根天柱孤零零地杵著,纏繞其上的枝蔓被觸發,敵我不分地攻擊,他被倒吊在高處,晃來晃去讓人頭暈,遍地屍骸尚未消散,在雲海裡若隱若現,流到自己眼裡的鮮血分不清到底是誰的。
啊,幾千年前的……陳年舊事。
“星君司智,應是最能看懂局勢,你這樣還能撐多久?識時務者為俊傑,自己交代總比我們逼你交代好吧,玄武神元到底在哪?”
視線已經模糊,看不清說話人的模樣,隻知道,是千百敵人中的一個。死了多少?還剩多少?第一次發現,原來天上的星星竟有這麼多。
“星君何必呢,無論誰是北方之主,你不都是星官麼?”
人群外突然傳來一聲嗤笑。
“騙小孩呢,他繼續做星官,那你們乾什麼?”
“你怎麼……”
“怎麼說我也是戰神,你們好歹尊重一下啊,指望那些廢物困住我我可是會傷心的。”抬手間清出一條路,他一步一步走到天柱下朝他張開手,在腥風血雨裡兀自笑得開心,“小天機,下來吧,我會接住你的。”
明明什麼也看不清,偏偏那張笑臉如斧砍刀刻,直落心間。
毫不猶豫的斬斷藤蔓,不斷下墜……
天機驟然睜開眼,天已經要亮了,身邊人熟睡著,提醒她身在人間。看來昨晚所思還是欠妥,神比人好的地方是不會做夢,什麼該回味、什麼該永存心底再不提起都是可控的。
去給王妃請安吧。
五月裡晨風夜露微涼,天機一個人在院子裡候著,門開了,出來的是杜鵑。
“王妃身體不適,我這邊服侍走不開,煩請姑娘清掃一下院子,務必在早膳之前做到纖塵不染……”
天機眼光一亮,整個人都振奮起來,“好,有什麼要求麼?”
杜鵑被她積極的模樣弄得有些摸不著頭腦,“地掃完記得用抹布再細細擦上三遍,窗台廊柱,寸寸不可放過。”
“嗯嗯,那這些花呢,葉子要擦麼?土要翻麼?蟲要捉麼?”
杜鵑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隨你。”
門忙不迭地關上了,躲瘟神一樣。
程雲若和杜鵑湊在窗口,透過縫隙打量著,院子裡的人手腳麻利地打掃著衛生,認認真真一絲不苟,哼著不知名的小曲,臉上掛著心滿意足的笑容。
“王妃,她看起來很高興啊,仿佛正中下懷似的,她是不是要去跟王爺告狀?”
“要告狀早就告了。”
“那她難道是在等這些事從彆人那兒傳到王爺耳朵裡麼?到時候再裝可憐,讓王爺覺得她良善,更加心疼她。”
脊背發涼。
程雲若冷哼了一聲,“那就讓她裝,她以為自己是什麼身份,王爺再怎麼心疼,我都是她主子!”
“這樣……好麼?”
“還能比現在更差麼?”
忙忙碌碌近兩個時辰,累的腰酸背疼,天機扭著脖子看了眼天色,轉身敲了敲門。
“都打掃好了,我先回去了。”
“你還沒給王妃請安呢。”
“王爺要醒了,我晚點再來。”
炫耀什麼!一個妓女而已,再得寵,也是供人玩樂的下賤貨色!
“過兩天是王妃生日,王府要宴請賓客,少不了歌舞助興,姑娘出身青樓,應是最會討人歡心,不如獻支舞吧,來的都是貴客,姑娘可千萬彆丟了咱王府的臉麵。”
譏諷溢於言表,奈何對方無動於衷。
天機抬眸看了她一眼,讓王爺的侍妾在大庭廣眾之下搔首弄姿似乎對誰都不是件麵上有光的事情,傷敵八百自損一千,要再惹了王爺不高興,得不償失啊。
想要開口,但看著她期待的表情,就又把嘴閉上了。
算了,隨你們開心吧。
宣轍醒來的時候屋子裡並沒有人,披衣下床,推開門便看見天機在院子裡練舞,她閉著眼踮著腳站在井蓋上,腰肢柔軟,動作瀟灑,但依舊看不出章法,唯一能看懂的是,她有心事。他站在廊下,不想打擾,她卻立刻就察覺到了。
“王爺起得真早,太陽都還沒落山呢。”
他淡淡笑了笑,走了過去,她便停下給他係衣服,他順手用衣袖給她擦了汗,“你平日都這麼勤奮的麼?”
“當然不是。過兩天府上不是有宴席麼,我想助個興。”
“你是本王的侍妾,又不是舞姬。”
“王妃也這麼說,但閒著也是閒著,當是認識些人也好。跳支舞而已,王爺嫌我丟人麼?”
“怎麼會。”
“高山流水求的就是個知己,王爺如此有眼光,那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大家一起品賞不也是件美事麼,還是說,王爺所謂的欣賞都是借口呢?”
“本王隻是不想你太過辛苦,你若想跳就跳吧。”
“那就請王爺拭目以待。”
天機跳下井蓋,宣轍自然而然地接住,她定定看了他一眼,微微皺了皺眉頭,他便鬆開了手。
“阿朝。”
“又怎麼了?”
“你是在思念誰麼?”
天機略有驚詫,但還是點了頭,“嗯。”
“你想見誰,本王替你找來。”
天機不禁笑了一聲,“王爺就不怕我思念的是舊情人麼?”
“那本王更得見見了。”
“見不到的。”她在他開口之前結束了這個話題,拉長尾調喊道,“喜鵲姐姐,今天吃什麼呀?”
王妃生辰,定的雖是晚宴,但無所事事的夫人小姐們午後便陸陸續續來了,嘰嘰喳喳,熱鬨非常。這種場合,按理說是少有男人現身的,這回卻來了很多,打著陪同姊妹母親的幌子,眼巴巴等著顧朝露麵,攪得王府更加嘈雜了。
最後姍姍來遲的是鎮遠侯家的大小姐賀子秋,臨近開席才出現在門口。
“母親身體不適,無法親自給王妃賀壽,隻能差我來聊表心意,還請王妃不要介懷。”
“大小姐太客氣了,快入座。”
賀子秋在很靠前的位置坐下了,抬頭看了眼跟在身後的勁裝少年,“坐啊。”
“我已經把你送到了,先走了。”
“站住,爹爹不是說了讓你保證我安全麼,你得跟我一起回去。”
“我會來接你的。”
“賀青箖……”
少年頭也不回地走了。
“令弟器宇軒昂,一表人才啊。”
賀子秋瞥了眼坐在隔壁的人——看戲——她微微皺了皺眉頭,耐著性子道了聲,“昌平侯過獎。”
“侯爺夫人一向康健,這是怎麼了?莫非是令弟歸來,高興過頭?”
“家事不勞昌平侯掛心。王妃生辰,昌平侯你怎麼自己來了,府上那麼多姬妾,趕緊扶正一個吧,天天跟夫人小姐們混在一起,不明白的人說話可不好聽。”
“今兒來了這麼多男人,大小姐彆針對我啊。”
“他們好歹有個借口。”
“大小姐不覺得虛偽麼?”
“坦蕩和不要臉是兩回事。”
齊玉則忍不住笑了笑,“大小姐真是一點麵子都不給啊。那你覺得侯爺這些年的隱瞞是對還是不對呢?”
賀子秋冷哼了一聲,“既受高門蔭蔽,當思報國,鐘情彆人家長裡短的,該是沒見識沒教養的長舌婦人,你說是不是呢,昌平侯?”
這邊閒話的同時,那頭程雲若已經宣布開席了,她幽幽瞥了宣轍一眼,麵上帶笑,話裡含酸,“大家都知道王爺近來覓得佳人,能歌善舞,想必是好奇,我想借此機會把妹妹介紹給大家認識認識,王爺不會怪我擅作主張吧?”
宣轍搖了搖頭。
程雲若譏笑一聲,“那就請添香樓的名角給大家跳支舞吧。”
樂聲起,一麵花鼓被推了出來,鼓麵長不足兩尺,離地丈許,一女子慵慵懶懶地坐在上麵晃著腳,腳踝纖細,玉腿白皙,廣袖遮麵,身段婀娜。氣氛頓時熱烈起來,更有膽大包天的浪蕩子當場吹起了口哨。已經走到門口的賀青箖突然停下腳步,被什麼指引著回頭看了一眼,正是衣袖甩開的瞬間——明眸善睞,巧笑嫣然——他愣了一下,徑直朝她飛奔過去,一時間人仰桌翻,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他站在鼓下朝她伸出了手,逆著光,看不清模樣,恰如夢中,她定定看了他一會兒,閉上眼,跳了下去。
穩穩接住。
現場頓時鴉雀無聲。
她圈著他脖子,將臉埋進了他頸窩,肩頭微微顫動,他一手抱著她,一手輕輕拍著她的背,安撫了好一會兒才發現,她是在笑。
“我昨天晚上……夢到你了。”
“什麼?”
“沒什麼。”她在他肩頭蹭了一下,“幺兒,我好想你啊。”
“我知道。”
“可是想什麼來什麼,實在叫人害怕。”
“你本就該想什麼來什麼的。”
“凡塵實苦,所求皆不得,哪敢奢望理所應當,況且,我罪都要受完了你才來,算什麼?”
“對不起。”他認認真真問道,“要陪我死一次麼?”
她抬頭看了他一眼,笑得肆意,“好啊。”
兩個人的對話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落在每一個人耳朵裡,關係不言而喻,場麵尷尬,低頭的低頭,望天的望天,一時更加寂靜了。
“賀青箖!”一聲斷喝,“你乾什麼呢?”
反應過來的賀子秋又羞又氣又急,顧不得顏麵,三步並兩步跑過來,想要分開他們,可兩個人各自抱得很緊,絲毫沒有要撒手的意思。
天機偏了偏頭靠在賀青箖肩上,眨巴著眼睛問道,“這誰啊?”
“你不需要認識。”
賀子秋一口氣差點喘不上來,咬了咬牙,低聲嗬斥道,“你要不要臉,趕緊給我鬆開,侯府的臉都要被你丟儘了!”
賀青箖恍若未聞,低頭看著天機,“回去吧。”
“嗯。”
“賀青箖!”
“阿朝。”
宣轍慢慢走近,賀子秋趕忙跪下,攔在了他和賀青箖之前,“舍弟年幼,一時鬼迷心竅,還請王爺恕罪。”她轉頭看向他,難得示弱,露出了一點哀求的神色,“賀青箖,彆胡鬨,把人放下,快給王爺賠罪。”
賀青箖麵無表情地看了看兩人,又低眸看了看天機,對視一眼,將她放了下來。
“阿朝,這是……”
天機盈盈一笑,“王爺,祝你福壽永康。”
話音落,賀青箖長劍出鞘,將天機往懷裡攬了攬,一劍貫穿。
“阿朝!”
“賀青箖!”
一片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