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剛吃了兩口,杜鵑便帶著兩個小丫鬟捧著厚厚一摞經書來了,也不管她有沒有吃完,徑直將飯菜撤了下去,天機眼疾手快地戳起一顆獅子頭包進了嘴裡,杜鵑嫌棄地瞥了她一眼。
“姑娘會寫字麼?”
天機被噎得翻白眼,含含糊糊問了句,“你希望我會還是不會?”
奴婢不如的賤籍,竟然敢給我眼色!杜鵑陡然提高了音調,“你會不會寫字還要我告訴你麼!”
天機終於把獅子頭咽了下去,認認真真解釋道,“會寫一個字和會寫一萬個字都是會寫字,我又不知道你想要我乾什麼,那可不就得你告訴我。”
“名字,生辰八字,能寫下來麼!”
“能。”
“抄經會麼!”
“會。”
“那就寫下來,你這一進門就見血,實在晦氣,王妃要去求個平安,你就老老實實呆在屋子裡抄經,抄完之前不許出屋去!”
“抄幾遍?”
杜鵑忍不住瞪了她一眼。
天機試探著問道,“三遍?五遍?十遍??”
“沒叫你停下抄就是了!”
這麼喊著說話嗓子不疼麼?問清你想要什麼我才好滿足啊,本君現在又不能讀心,哪知道你們這些凡人到底如何才能高興。
“你聽沒聽見!”
“聽見了,我在等你給我紙筆。”
小丫鬟還沒來得及動,喜鵲便主動接過了東西,遞到天機手邊的時候正好背對著杜鵑,便趁機瘋狂朝天機眨眼睛,天機不明所以地拿起筆寫了第一個字,見她微微搖頭,又趕忙劃掉,換了更蹩腳的字跡。
剛寫完杜鵑便迫不及待地抽走了紙,拿到手裡又確認了一遍,“沒寫錯吧?”在得到肯定的答複之後神色明顯有些得意。天機不禁好奇,這有什麼可開心的,是對是錯你根本不知道,信得過就不必問,信不過我怎麼回答有意義麼?
臨走之前,杜鵑話裡有話地叮囑了喜鵲一句,“照王妃的吩咐,好好服侍姑娘,明白麼?”說完不待她回答便快步離開了院子。
喜鵲哭喪著臉,有苦難言的模樣,天機也隻能安慰道,“被派來看著我是有些倒黴,這我也沒辦法,但我會儘量不給你添麻煩,你照著她們的要求做,她們應該不會太為難你的。”
可喜鵲的臉色卻更難看了,“姑娘你怎麼還想著我啊,你……你就要被趕出去了……”
“啊?”
“姑娘不知道,我們王爺命弱,向來金貴,府裡的丫鬟奴才都是合過八字的,你匆匆忙忙進門,八字也沒合過,隻要說你和王爺犯克,誰都沒法子了……”
“啊~”
這招倒是不錯。
“姑娘你怎麼一點都不著急啊,離開王府,你是有彆的地方可以去麼?”
天機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牢裡。”
喜鵲幾乎要哭出來,“這可怎麼辦啊……”
“順其自然唄,牢裡也沒啥不好,就是總不給飯吃,你實在是個好人,我也不想麻煩你,但方便的話,能悄悄給我拿兩個饅頭麼?”
太可憐了。喜鵲的眼淚咕湧一下冒了出來。
宣轍回到王府已經是戌正,程雲若照例還在正廳等他。
“王爺……”
“不用起身了。”
程雲若默默將一個托盤推到了他麵前,“你彆怪我自作主張,聖上叮囑過,府上的新人得多留心,這是我拜托禮部的李大人合的八字的結果。”
“王妃有心。”
打開折子,紙上不過三兩行字,一掃眼就看完了,宣轍神色並無波動,看不出在想什麼。
“王爺……”
“我知道了。王妃辛苦,早些休息吧。”
宣轍起身往顧朝的院子去了,程雲若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視線裡,一時不知該喜該憂。
偏院在王府一角,背靠竹林,人跡稀少,入夜之後頗為陰森,院子裡光線幽微,似是沒有上燈,宣轍一進門就看見水井頭上有個披頭散發的白影,不禁腳下一頓。
“阿朝?”
“王爺回來的挺早。”
宣轍走過去坐在了她身邊,她將頭發又往前撩了撩,稍稍低頭,遮住了大半張臉。
“不開心?”
“沒有啊,王府的飯實在不錯,想不開心都難。”
“不要勉強,有什麼委屈告訴本王。”
“王爺你非要聽我編故事,也不是不可以。”
宣轍淡淡笑了笑,將折子遞到了她手上,片刻靜默,天機扭頭看了他一眼,“不趕我走麼?”
“你都沒打開看,怎知結果是不好的呢?”
我什麼命格我還不知道麼,根本無需搗鬼,真算出個好結果才嚇人呢。
但天機還是像模像樣地將折子翻了開,就著一點月色勉強能看清——天煞孤星——準!
“我是自己去衙門自首還是王爺會讓人押我去……”
“明天……”
天機一把抓住了宣轍的手,篩糠一樣瘋狂搖晃,感激涕零,“王爺真是好人,一定能長命百歲,那我抓緊時間睡覺去了……”
“阿朝——”他反握住她的手,拉住了她,“明天跟本王去羅天觀,無爭道長是解命高人,他一定會有辦法的。”
天機不禁眨了眨眼睛,拿命賭,圖什麼呢?
“等會兒再睡,還早,給本王跳支舞吧。”
癖好……還真是特彆。
羅天觀位於祈年山峰頂,上下一條道,山高路窄,坎坷難行,但天氣晴好的時候,山道上往來的香客還是絡繹不絕。
護衛一前一後,將宣轍和天機二人同眾香客隔開,跟在他們後麵的一位婦人正興高采烈地和同行男子說著此處有多靈驗,都是極其精彩的故事,可惜隔得遠,天機伸長了脖子也隻能聽個大概,“求官求財求富貴,求子求孫求姻緣,安宅驅邪保平安,懲惡揚善降報應……什麼都行,這觀裡供奉的到底是哪路神仙?”
“掌管陰司的酆都大帝,不隻能求今生,還能求來世。”
天機忍不住笑了一聲。
“不信麼?”
“不信。”
宣轍有些詫異地看了她一眼。
天機並未察覺,依舊自說自話,“求神不如求自己,神仙哪有功夫閒聽世人言,若是命數已定,怎麼求結果都是一樣的……”
“阿朝。”
“嗯?”
她扭頭看去才發現他正一臉疼惜地看著自己。
“本王知道你受了很多苦,但你放心,一切都過去了,有本王在,你一定會心想事成。”
他笑意溫柔,她卻瞬間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似曾相識的場景激起一絲不詳,有什麼熟悉的事情馬上就要發生——
“啊——”
婦人的一聲尖叫刺穿耳膜,天機下意識捂住了耳朵,然後胸前一痛,腳下騰空,直挺挺往後倒去,巨石貼著自己的臉砸下來,轟隆一聲……
……
“朝兒彆怕,你放心,你還有爹爹在,爹爹會一直陪著你的。”
“朝兒,你放心,等我長大了,他們就不敢欺負你了,我一定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
“朝朝你可以啊,這麼貴的人參哪偷來的,你放心,我這輩子都會帶著你的。”
……
護衛接住了她。巨石砸在台階上,裂成兩半,一半滾落山澗,一半擋在眼前,還能看到的不過是壓在底下的半截衣袖。
“王爺!”
護衛急急忙忙衝上前去,人群騷亂,不斷有人探頭,天機卻不過是站在原地,低眸扯平了衣服。
“阿朝……”
聲音很輕。
“阿朝你沒事吧?阿朝?”
“王爺,您彆……王爺您小心!”
宣轍從石頭那邊探了半個身子出來,看到天機,長舒了口氣,“沒事就好……”他一隻手耷拉著,露出的半條手臂鮮血淋漓,另一隻手被護衛死死拉住才避免滑下山去。天機默了片刻,仰頭歎了口氣,“王爺,你往後退退。”她隨手撿起一根樹枝,插入石頭的縫隙,稍稍用力,石頭便失去平衡,跟隨另一半而去。
“阿朝!”
意料之中的擁抱,天機輕輕拍著他的後背,安撫小孩子一般。
上山的路比下山的路短,簡單處理了一下傷口,還是選擇了繼續上山。
無爭道長是個年過半百的老頭,正躺在院子裡曬太陽,沒什麼得道高人的模樣,一身發白的道袍,眼睛半睜不睜,萎靡不振,“王爺您怎麼來了,您的大劫已過了,隻要好好修身養性就行,老朽可再沒什麼能告訴您的……”等宣轍走近了些,他才聞到血腥味,陡然坐了起來,“您這是……”視線聚焦到天機身上,猛地睜大了眼睛。
天機乖巧地假笑了笑,希望你的道行配得上你瞪我的這一眼。
無爭盯著天機,眼睛一會迷上一會兒睜開,手指掐得飛快,不時發出“咿”“呀”“嘶”“哈”的奇怪聲音,天機趁機給小道士開了方子,幫宣轍包紮了傷口,閒聊了下院子裡的每一種植物該怎麼養護,喂宣轍喝了藥,和小道士踢了會兒毽子,去廚房煮了一鍋綠豆湯……等她端著兩碗湯回來的時候,無爭還是老樣子。
“道長,喝湯麼?”
無爭仿佛突然還魂,倒吸了口涼氣,往後仰了仰,頭搖得像撥浪鼓,“不可,不可,王爺萬萬不可。”
“本王心意已決,有勞道長費神想想辦法,無論什麼,本王都願意做。”
“王爺,這不是您願不願意,世間之人,大多有運無命,境遇幾何,全在選擇,故有改命之說,然千萬人中必有一天選命定之人,命數分毫難改,周遭人等必因其興而興,因其亡而亡,命可改,天不可逆,王爺萬莫執著。”
掌聲刺耳。
兩人齊刷刷看向天機,她有些尷尬地拿下叼在嘴裡的碗,咳了一聲,“道長,高人,佩服,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