闌風伏雨,渺思迢迢。徹夜的長雨似是將宮門內的醃臢之物都衝儘了,可無論如何卻始終都洗不儘她心中的傷。
許是今日值守的女官忘了關窗,求凰宮中榻上臥著的女子被冷風驚醒。原是要叫女官來服侍的,可見下了雨又勾出了好一副愁腸來,倚在窗邊望著院中的已枯敗的木棉樹乾發呆。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是老皇帝還在的時候。方才開春,馬球場的草還沒長全。皇後便求了陛下辦了馬球賽。司有恒是司家的嫡長子同李家的大姑娘也是指腹為婚,馬球場上兩人連勝三場後便也被人稱道。而我那時還連馬都騎不穩,我羨慕他們在場上的樣子,於是便借著生辰日向父皇討要了恩典,指名讓他來宮裡當我的教習。
那段時間我每日都洗手為他做羹湯,漸漸的我也越來越喜歡他。但我也知道我們不是同類人,我對父皇來說是個隨時可棄的棋子,可他對家人來說卻是彌足珍貴,我隻得止步。
有天我聽宮門口的小黃門說,司家被判了流放,原因是因為私通外敵,司有恒便在崇明殿門口跪了一天一夜,求父皇徹查此事。我記得清楚,那夜的雨很大,我不忍,便違逆父皇的旨意往崇明殿外看他。
白衣已被汙泥點染,直如鬆柏的脊背在我來時已被徹底壓彎,往日的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如今隻能匍匐在我腳下,苦苦哀求。崇明殿的公公像耳報神似的把我來的消息告訴了父皇,正我猶豫不決時父皇讓我入殿,說有要事同我商議。
要事?那時我心下便已了然。我將傘給了有恒,孤身走入內殿。隻見父皇垂首閱覽奏折,見我來了便擱下奏折迎我。餘光瞥見了幾行字:會盟,和親,人選自然是德高望重者。寒暄幾句後父皇也入了正題,我強忍著淚說,若父皇能放了司家人,我便去和親,否則便是死我也不入大夏半步。後來父皇震怒,可到最後也還是妥協,赦免司有恒死罪,司家男丁流放,女子則充入教坊司,這當是最好的結果。拜彆父皇後,內監也出來宣讀了聖旨。我沒顧著看司有恒的表情,隻是一個人往前走,因為以後的路也隻能一個人走。
後來和親之日要到了,父皇卻說不讓我去和親了,我竊喜,以為是父皇是真真疼愛我的。後來才知是司有恒請命出征平亂,臨走前隻留給我一封信,和這一樹的木棉花,願我以後幸福安樂。
*
淚水裹挾著雨水順著麵龐而下,打濕了衣襟。往日那雙犀利的明眸斂了銳氣,噙滿了淚,喃喃道:“司有恒,木棉花已不知開了多少季了,你為何,還不回來?”
按著往日巡查的時辰,一穿著深綠色宮裝的女官提著宮燈進了偏殿,悄聲推開宮門時,寒涼刺骨的風絲迎麵撲來,女官覺著不對慌忙走入內殿,噗通一聲直直的跪了下去,哆哆嗦嗦道:“公主恕罪,公主恕罪,奴婢該死,奴婢該死。”說著便連連磕頭。
飄搖而下的雨絲早已帶走了她的思緒,一隻手探到窗外感受著這刺骨的寒意,良久似是有一聲冷笑從她那已有些泛白的丹唇中傳出,後而又有一細弱的聲音冷冷道:“是啊,該死,都該死。”與她身後跪著的女官聞言整個身子便癱軟了,心跳止不住地加快,眼淚簌簌而下。繼而一聲悶雷驚響,似是將其遊魂拉回了這座城中,一雙丹鳳眸似是噙著笑意,卻有著深不見底的寒意,隨著她的轉身,女官便勾著腰隨著她的方向跪著轉著已經接近僵硬的身子,等機會,求一個生機。
輕薄如紗的裡衣隨風而起,赤足而行,窈窕的身子緩緩落坐。捏起茶盞,抿了一小口,睥睨底下跪著的女官,冷冷道:“詔獄那邊如何了?”
女官聽她如此問,知已應無事,穩住聲線,定了定神道:“回公主,裴家三姑娘已入了平詔獄,蘇大人也在裡麵。”女官說後半句話時聲音明顯小了很多,摻雜著試探的味道。
“他去做什麼?”
女官的身子硬是又往下低了一截,雙手死死攥著衣角。安樂見她這龜縮的樣子,饒有興致的說道:“明日,你讓人往陸府傳個話,讓咱們的陸舉人入宮一趟,便說長公主請他一同商討一下春闈的事宜。”
女官緊繃的心弦微微鬆了,顫顫巍巍的躬身說了聲‘諾’,忙關了窗,低身出去。
一場秋雨一場寒,夜間雨雖停了可風是刺骨的涼。平日裡詔獄本就透不進光,因而今日要比往常陰冷些。入夜前,裴蒂便同他商議好,兩人同住一床,以一盞茶為界,若是有一方越線便睡到地上,並且以後都不許上床。
才睡了沒多久,雨又急急的下了起來,一向睡眠較淺的蘇問淮睡被雨聲驚醒,側頭望向熟睡的裴蒂。
墨發如瀑,嘴角藏著淡淡的笑。杏臉柳眉,再湊近看鼻骨處還有一顆小小的痣。那是蘇問淮第一次仔細看她,第一次見時隻敢躲在暗處,怕她警惕。第二次在裴府她同魏征一起來時隻是覺著心裡不是滋味,像有烈火灼燒一般,也隻能看似不經意間的偷偷瞟她。
“你這姑娘,還是安靜些好看。”他私下嘀咕著,忽而眉頭一擰,轉身躺平說:“這麼好看的人兒,怎麼能便宜了那個莽夫呢?”
楚河漢界,一夜安寧。次日一早於睡夢中聞牢裡似有他人聲音,一向警覺的蘇問淮半眯著眼看著地上推搡的兩人互相推脫著叫他的任務,他癟嘴看著他二人,滿心不滿。
“讓你們倆辦的事辦好了?”忍無可忍,終於發作。但怕擾了正睡的香甜的裴蒂,還是壓低了聲音。
雲起,雲舟兩兄弟聞聲後忙板正站著好。雲舟板起臉負手而立,而一旁的雲起笑說:“我們是看公子和裴姑娘睡的正香,不敢叨擾。”
雲舟是個會看眼色的,因著以前是富戶人家的庶子,所以察言觀色這方麵學的極好。雲起不同,生在鄉野,若不是幾年前叛軍入城屠了村子,按他這個年紀便已經娶妻生子,闔家幸福。見蘇問淮扭頭看著正熟睡的裴蒂,雲舟才好碰碰雲起的手告訴他說話小聲些。
“公子,太子那邊派人來傳話說讓您放心,一切他都處理好了,用不了一日您便可以回府了。”
細碎綿長的目光落在裴蒂的麵龐上,從詔獄窗口漏出來的一絲日光似是刺到了她的雙眸。眉心微蹙,長睫輕顫。
“太快了。”脫口而出的三個字驚到了這幾個人,情竇未開的雲起瞪大了眼睛方想問個清楚但被雲舟攔下,示意他往蘇問淮身後那雙死盯著他的杏眼看去。
脊背一涼,蘇問淮側頭看她,虛心的笑笑:“我是怕長公主起疑心方才如此,裴三姑娘莫要誤會。”
再想吩咐雲舟幾句的時候,他二人已拉拉扯扯的出了詔獄。
裴蒂白了他一眼,蹬了鞋,熱了條巾子淨麵,坐在銅鏡前,略施粉黛。後又拾起昨夜看到一半的棋譜同自己對弈,蘇問淮臥在榻上,用書做偽裝,一直盯著她看。本是想問她是否真的要嫁給那魏征,可在心裡打了無數次的草稿也不敢問出口。
落下最後一子,裴蒂拿起茶盞,一隻手支著頭,笑道:“蘇公子可是有事要問?”
起初他沒承認,裝作無事的樣子翻著書卷,後見裴蒂那副問不出個什麼絕不罷手的架勢才肯鬆口:“你真的要嫁給魏征?”
她沒想到會是這個問題,以為他要同她說入詔獄之事,長公主會如何應對?可她嫁不嫁人,嫁給誰又同他有甚關係。
“這是女兒家的私事,蘇公子未免管的有些寬了。”裴蒂氣勢不減,“今日聽你手下的兩人說,最晚今日便可出去。可公子非但不喜,麵上還有些苦澀。難不成蘇公子是故意將我困在此處,以身誘我讓我放鬆警惕,後要反手一擊?”
蘇問淮微微一笑,費儘心思求來的這幾日光景,竟成了費儘心機,一點好處都沒落得,反惹人猜忌。
他直起身,踱步至她身前。一隻手壓住她在桌子上打著節奏的手,俯身將她壓在身下。蘇問淮眼神熾熱,喉結上下滾動著,呼吸變得急促起來。裴蒂的臉上泛起一抹紅暈,見她這樣子蘇問淮便更來了興致,唇角輕揚,壓低身子。裴蒂手抵在他胸膛,微微喘息,聲音微顫:“你,你要乾什麼?”
緩緩而下,見麵前的姑娘雙眸緊閉,他便笑的更加肆無忌憚,眸光流轉,拇指拂過裴蒂的唇,又極為寵溺的蹭蹭她的臉龐笑道:“你說我以身誘你,如今可動搖了?”
錯愕抬眸,四目相對,眸光瀲灩,她驚惶垂眸,回避他的目光。
“公子若是想拿我尋開心就不必了,家中祖母還等著我歸家,還請蘇禦史高抬貴手。”
心下一涼,嘲諷似的笑笑。恨自咬了自己的下唇,方要故作輕鬆的解釋,遠遠的便傳來雲起的喊聲:“公子,公子,我來接你了。”年輕就是體力好,三兩步便來了牢獄外,雲舟不緊不慢的隨後而來。
狠如鷹隼的目光朝雲起處看,他咽著口水,慢慢的以小步挪動,躲到了一旁雲舟的身後。
雲舟皺著眉頭,抱拳施禮:“公子,太子殿下讓屬下請您回去。”拂手示意看守的人開門。
蘇問淮舒了口氣,緩緩起身,穩住心神理好寬大的衣袖,徑直往外走。出了裴蒂視線,他便吩咐雲起送她回府。於堂前見了右監後,一番寒暄下來,魏征便也及時前來。
擦身而過,魏征本想問他近況如何,已俯身行禮,可誰知蘇問淮未曾理他,旁若無人的疾步出了廷尉府,而後便見著雲起隨著裴蒂趕了上來。
見了裴蒂,原已黯淡三分的神色瞬間亮了起來。
“你怎樣,可有受傷?”
魏征急急上前,一把拉過她的手,上下打量仔細排查。
“無事,勞將軍掛心。”
來不及敘舊,右監便從旁出來打斷她二人的談話。“裴姑娘,可否借一步說話。”他知曉,魏氏和裴氏已定了親,有些出格的話也不好當著魏郎君的麵說,隻得支開一人。魏郎麵上陰冷,右監請裴蒂的時候也是吊了口氣,隻敢滿眼期許的看著裴蒂。得了裴蒂的點頭,魏征才退到了一旁。
右監斟酌著措辭,生怕說錯一句話,惹貴人不痛快:“裴三娘子,我知曉你同蘇郎君和魏郎君交好,若是以後有什麼事也少不了娘子在兩位郎君麵前美言。下官家中有一子,將要出仕,不知您可否在蘇大人麵前說說話,讓我那小兒子入蘇府當個門客?”
事倒不算大事,隻不過那人裴蒂是再也不想同他有任何交集。可右監說了話裴蒂也不好拒絕,索性半推半就:“我知右監愛子,可我同蘇大人也隻是幾麵之緣,也不見得能幫上什麼忙。”
右監回身瞥了眼魏征,見他正背對著自己便又往前走了半小步,用頂小的聲音說道:“您謙虛了,昨日便是蘇大人來尋我,讓我拖您幾日,好躲過同魏郎君的定親宴。”
她幾乎質疑自己的耳朵,可見右監又點點頭十分肯定的樣子便不得不信。
這人,到底是什麼意思?或是說到底懷了怎樣的心思?
“今日時辰不早了,家中祖母還等著我回去。他日若是再見蘇郎君,我必替小公子美言。”
拜彆右監,同魏征乘車回府時,她問魏征關於李縣丞的事。魏征支支吾吾的半天也沒說出個結果,隻是同她說,李源是死於心疾,乃仵作驗屍所得,陛下也讓廷尉府那邊以此結果結案,下了暗旨嚴禁有人再提起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