售票處是個年輕女孩兒,見到靳延那張臉,有些害羞,“帥哥,你一個人啊?”
“不是,”靳延掃碼付款了兩張票價,嗓音冷淡,“還有女朋友。”
女孩兒悻悻地止了話題,將兩張票遞過去,“那祝你們玩兒的開心!要是覺得不錯的話,下次還來啊!”
靳延扯了扯唇角,“謝謝。”
在摩天輪下等了好一會兒,靳延才看到桑涴低著頭,慢吞吞走過來的,手裡空空如也。
“不是去買冰淇淋了?”他抽出一張紙巾,伸手要給桑涴擦腦門上的汗,小姑娘劉海濕噠噠的。
靳延的手貼上來的那瞬間,桑涴有些僵,她一句話沒說,跟個木頭樁子似的站在原地,任由靳延幫她擦汗。她過於沉默,靳延察覺出點不對勁,頭歪了歪,俯身去觀察桑涴的臉色,“怎麼了,累了?”
半晌,桑涴搖搖頭,“沒。”
“那怎麼有氣無力的?”靳延失笑,揉了揉她腦袋,晃了下手裡的兩張票,“還玩兒嗎?”
桑涴瞥了眼他手裡的票,靜默幾秒,忽然說:“我剛剛看見夏婷了。”
靳延表情淡淡,點點頭,“我剛剛也看到了,她在這裡買了幾張票——”他頓了頓,輕揚眉梢,“桑小狗吃醋了?”
“你覺得呢。”她說。
靳延直覺桑涴有些不對勁,可又說不上來是哪不對勁,他沒跟女孩子約過幾次會,沒什麼經驗,想著估摸是小姑娘玩了一下午累了。不過女朋友有點小脾氣他也樂意慣著,桑涴對他來說不是彆人,他放在心裡的女孩兒怎麼作都成。
“不管你吃沒吃醋,都想跟你說,不需要。”靳延伸手把她攬在懷裡,低頭親了下,“你是你,她是她。”
桑涴輕輕眨了下眼,沒說話,拿過一張摩天輪票往前走。
晚上七八點,人群高峰期已經過了,摩天輪這種小年輕樂衷的遊樂設施人不多,大多數小孩兒都堆在旋轉木馬那兒。
靳延跟桑涴排在隊伍的第六個,幾分鐘後進了車廂。
摩天輪這種東西,在電視劇和小說裡是浪漫的代表,大家都說在晚上,最好是在焰火燃放的刹那,跟自己喜歡的人登上頂端,那就會永遠在一起。
在夜晚,霓虹閃爍時,桑涴和靳延的摩天輪登到了最頂端。
“怕嗎?”靳延問。
桑涴睜著眼,看向窗外,“不怕。”
她在想,這一刻沒有焰火,沒有頂端,也不是互相喜歡的兩個人,所以不會永遠在一起。
“靳延。”
“嗯?”
“你還記得高中畢業照嗎?”桑涴沒頭沒尾地突然問了一句。
靳延也習慣了她的腦回路,沒多想,“不記得,多少年前的事了。”
回答在桑涴的意料之中。
她垂下眸。
靳延應該永遠都不知道,他的畢業照,是她幫忙拍的。
當時,附中老師帶著班級去外景拍畢業照,就在二中旁邊的體育場門口,桑涴遇見他們隻是偶然,但她一眼就能透過人群看見那個個子很高的少年,藍白色的班服,被風吹亂的碎發劉海,冷淡張揚的眉眼,笑起來耀眼如芒。
桑涴隻看了一眼,再也舍不得走,她偷偷地跟著,一直跟到了體育場門口。後來靳延的班主任去接了個電話,一群男生吵吵鬨鬨快點拍,拍完換個地兒,於是把目光投向了一直坐在不遠處長椅上的桑涴。
十七八歲的男孩子嬉皮笑臉沒個正形,你推我搡的,靳延被他們推著往外走,無語又無奈,笑著搖搖頭,然後單手揣兜地朝桑涴走過去,“同學。”
桑涴那刻心臟都漏了半拍。
她跟個被老師點到名字的小學生似的,一下子彈起來,紅著臉:“在!”
靳延也有些不好意思,抬手摸了摸後脖子,“那個,能不能請你幫我們拍一張畢業照?我們老師接電話去了。”
桑涴那瞬間隻覺得好不真實,她從未想過,在幻想中出現過無數次的少年,竟然有一天真的會走到她麵前,跟她說話。
她紅著臉,手足無措地連連點頭,“好。”
整個班級的男女生都站成一排排,少年其實比桑涴想象中的要好相處很多,他隻是看著很冷,其實也跟同學勾肩搭背開玩笑。他骨子裡是驕傲的,但是待人卻很謙虛,明明是最高的個子應該站在最後一排的正中間,他卻退到了角落裡,把一個有些靦腆沒位置站的男生往中間扯了扯。
那一刻,桑涴對靳延的喜歡到達了頂峰。
所以她毫不猶豫把焦點定格在了少年身上。
無論是誰,桑涴永遠隻偏愛那個少年。
可籍籍無名的暗戀注定了她的偏愛是不會擁有姓名的。
靳延目光從摩天輪窗外的高樓掠過,最後停在桑涴身上,好笑道:“問這個乾嘛?”
桑涴也跟著笑,搖了搖頭,隻是鼻尖的酸澀忽然讓她紅了眼眶。
之前在一中的光榮榜前,她問靳延那個競賽他還記不記得第一名是誰,他也是這麼說,說不記得,多少年前的事了。
從十七歲到二十二歲,桑涴所有的青春都寫滿了靳延這兩個字。可在靳延整個少年時代裡,從來就沒有一個叫桑涴的女孩兒的影子。
從來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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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天輪下來後,靳延去接了個電話,是陳助理打來的。
桑涴站在一邊等他,夏季的夜格外悶熱,她往中心湖邊靠了靠,那裡有風,吹得涼一些。
旁邊是個賣棉花糖的小攤,周邊圍滿了小朋友,一個個都纏著家長給他們買,“我要雲朵的,白花花的大雲朵。”
“我要大丸子樣的!”
“媽媽,我要奧特曼的!”
“沒有奧特曼的哦。”賣棉花糖的老板笑著說。
那小孩兒不樂意了,晃著大人的手,“媽媽,我就要奧特曼的就要奧特曼的!”
大人被小孩兒扯得心煩,“你再吵我就不給你買了。”
小孩兒也是個頑劣脾氣,一聽這話,麵子掛不住,撇著嘴就要哭,在地上乾嚎。小孩兒家長見慣了他這麼撒野,都懶得管,在一邊跟賣棉花糖的老板聊起天,問他這一年能賣多少錢,聊得正起勁兒呢,哪有那功夫去管撒野的熊孩子。
小孩兒見家長不吃他這一套,心裡生悶氣,腳一跺,小短腿就朝湖邊走,邊走邊嚎:“媽媽,我就要奧特曼的,你不買,我就把褲子跟鞋都弄濕!”
大人氣得叉腰:“臭小子看我今天不打你。”
小男孩兒頑劣地笑,腳步還在往後退,中心湖的欄杆不高,小孩兒腿往欄杆上一撞,吃疼地彎腰,一個不穩就這麼栽了下去。
“撲通”一聲,掀起巨大的水花,打破了喧囂熱鬨的夜晚。
事情發生的太快,距離最近的桑涴隻愣了半秒,毫不猶豫地跳進了湖中,水花四濺。小孩兒掉下去的地方很淺,不用太擔心,不過小孩兒年紀小,害怕地用手撲騰,桑涴遊泳還是大學選修課學的,不太熟練,費了點勁才把人抱上岸。
另一邊,靳延剛掛完電話,忽然聽見身後巨大的一通落水聲,隨後就有人喊:“落水了,落水了!”
“一個小孩兒和一個姑娘落水了!”
人群嘩然不已,亂糟糟,幾分鐘就將湖圍了個幾圈。
靳延擰著眉,下意識轉頭去看桑涴的身影。
怎麼都找不見。
他緩緩地、不可置信地將目光看向圍地裡三圈外三圈的中心湖,一個念頭湧上腦海。
靳延幾乎是沒有思考地往前衝。
不顧一切地撥開人群,短短十幾米的距離,他卻覺得跑起來好像有一輩子那麼長,怎麼跑都不到儘頭。等到隻有最後一層的人,他又停了下來,腦海裡痛苦悲涼的記憶猛地襲來。
在那個夜晚,冰冷的屍體,濺起的水花,至親的離世。那時的少年就像這樣,站在人群中,接受著親生父母的質問,承受著陌生人的指責,眼睜睜地看著年幼的妹妹沒了呼吸。
靳延定在原地,握住手機的手臂青色血管暴起,額頭沒一會兒滲出了冷。落水的不是他,他卻比誰都狼狽,身子踉蹌一下,他伸手扶住旁白的柱子才沒摔倒,胸腔湧出一陣劇烈的癢意,他不要命地咳嗽,咳得冷白皮膚的脖頸發紅,眼睛都充斥著血色。
眼前不斷閃過妹妹從湖裡打撈出來的的屍體,還有桑涴可能溺水昏死的模樣,在腦海中交替出現,那根理智和冷靜的弦,忽然斷了。
忽然,人群又開始嘩然起來,這下是歡快慶幸的語氣,“上來了上來了,小姑娘你真厲害啊。”
“小姑娘多虧了你了。”
“謝謝你,謝謝你……”
“真的謝謝你,要不是你,我兒子——”女人抹著淚,話還未說完,身子被人往外拽了下,靳延用最快的速度衝過去抱住桑涴。等到溫熱柔軟的身體攬入懷中的時候,那顆懸著的心才停了下來,他將桑涴扣在懷裡,手都是抖的,長睫緊閉。
“你怎麼了?”桑涴被他勒得快要喘不上氣。
靳延過了會兒才鬆開,掀開眼皮,正正對上渾身濕透的桑涴。
夜間的遊樂園燈光慘淡,照的濕淋淋的桑涴也格外慘白,她上身的短袖濕透了,黏在身上,她笑著對一個女人說沒關係,說應該的。
沒關係?
應該的?
“靳延,剛剛那個小孩要掉下去了,”桑涴鬆了口氣,“還好我把他抱起來了——”
“你怎麼回事!”靳延冷著臉,忽然斥了聲。
他向來都是吊兒郎當,懶洋洋地,笑起來沒個正行,桑涴從來沒見過他發過這麼大的脾氣,至少對她從來都沒有。他今天第一次對她發了這麼大的火,在眾目睽睽之下,在她做了好事的情況之下,非但沒有一句關心,而是當著遊樂園那麼多人的麵對著她吼。
桑涴長這麼大沒有被誰這麼吼過,爸媽也沒有。
她被吼得愣了。
過了好半天,她才傻傻地解釋,“是剛剛有個小孩兒掉下去了,我怕他嗆著,所以就下去把他抱起來了……”
可靳延好像絲毫沒有聽進去,滿眼都是桑涴渾身濕透的樣子。
好像在遲一點,她再晚上岸一點,她就會跟妹妹靳媛一樣,沒了呼吸,全身冰涼。
靳延臉色發白,好像落了水的人是他,他氣息很沉地喘著,嗓音比湖中央的水還要冷,沒有半點情緒:“那你有沒有想過,你這樣掉下去,如果水很深怎麼辦?周圍沒有會水的人在怎麼辦?就這麼不明不白的死嗎?”
他這些年見過太多人心,真真假假,到了緊要關頭不提去救你,恨不得避如蛇蠍,這個社會本就是壞人比好人多,你善心大發,到最後怎麼死的都不知道,靳延眼神冷淡,額頭的青筋暴起,好像下一秒就要失控,低垂眼皮裡滿是失而複得的後怕:“你有沒有考慮過如果出事了,你爸媽就你這麼一個女兒,他們怎麼辦?我怎麼辦?你下次做事能不能成熟一點?”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他們看過來,驚詫的,不解的,看熱鬨的,尷尬的,都像一記記清脆的耳光,重重打著桑涴的臉,讓她難堪又窘迫。
靳延那麼生氣,那麼過分地凶她。
桑涴忽然很委屈,幾乎是頃刻間紅了眼眶。
她轉頭,眼淚就這麼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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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車廂裡的氣氛僵滯地像一團漿糊,怎麼攪也攪不開。
靳延冷著臉開車,桑涴低著頭,閉眼休息。
一直到小區樓下,誰都沒開口,桑涴解了安全帶,要下車時,靳延才拉住她的手,喉結艱澀地滾動一下,聲音放軟,“今天……”
“沒事的。”桑涴打斷了他的話,將手抽了出來,她低低地說,“是我欠考慮了,給你添麻煩了。”
桑涴把包背好,關上車門時看到車墊的一小攤水跡,她拿出紙巾擦乾淨。
靳延看著她這番操作,沒來由的難受和心慌,打算下車跟她好好說話時,桑涴像是看出了他的意圖,往後退了一步。
沉默了許久後,桑涴歎了口氣,骨子裡都透著疲倦:“靳延,我們最近還是不要見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