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涴怔了怔,放下擦臉的毛巾,“對不起。”
靳延睨了一眼她,靜了會兒,輕哼一聲笑出來,不輕不重地拍了下桑涴的腦袋,像是不在意了,“對不起什麼,都多少年的事了,早過去了。”
他往外走,口吻隨意,“餓了,去吃早點。”
桑涴看著靳延的背影,如果真的過去了,那昨天又為什麼會那麼失態。
親人離世的痛,也許一輩子都難過去。
關於靳延妹妹的話題,一帶而過。
後麵的時間裡,兩人誰都沒再提包括昨晚在內的一個字,桑涴也埋著頭安安靜靜地喝豆漿,她喝奶製品都有個習慣,喜歡咬吸管,把圓圓的塑料咬成癟癟的。
靳延看著不著調,骨子裡的教養和矜貴還是在的,一頓早餐吃下來不怎麼說話。
桌麵的手機嗡嗡幾聲。
他瞥了一眼,慢條斯理地把東西咽下去,抽了張紙巾擦完嘴才接通,“有事?”
那頭的聲音嚴厲渾厚,略有斥責意味,“昨天怎麼不回來?”
靳延充耳不聞:“沒事?沒事掛了。”
“靳延!這就是你對長輩的說話態度?我看你這些年是越來越野了,沒有半點靳家人的樣子。”男人動了怒,“你這個混樣,我死都不放心把家底交到你手上!”
靳延沒什麼表情,“無所謂,你私生子那麼多,交誰手上不是交。哦,實在不行,不還有個沒有血緣關係的繼子嗎,也成啊。”
“混賬!”
男人冷靜半晌,談回正事,“張特助說你一個多月都沒去公司,你野哪兒去了?”
靳延勾唇,冷淡地嘲諷,“野到非洲去了,順便還去馬爾代夫度了個假,南極洲去看了極光,你要不是來這通電話,我今天還打算去愛爾蘭結個婚。”
男人被他滿嘴跑火車氣到說不出話來:“你什麼時候改掉你這個脾氣,你妹妹就是——”
靳延麵無表情地掛了電話,緘默了一分鐘,眼裡一片漠然。捏著手機的手背青筋暴起,忽然,拿起水杯猛地摔向牆麵,發出砰的一聲巨響,四分五裂。
渾身的乖戾和陰鷙藏都藏不住。
桑涴嚇得“啊”了一聲,瑟縮著不敢動。
靳延冷著臉,背過身,惱自己沒控製住脾氣,桑涴膽子小,肯定被他嚇住了。他閉著眼,深呼吸幾下,儘快地按捺住心裡那點燥意,突然袖子被人輕輕地扯了扯。
下一瞬,冰冰涼涼的東西貼上他的手背。
“你流血了。”桑涴低低地說。
靳延睜開眼,視線中是女孩兒頭頂黑發中的發旋,小小圓圓的一個,看著格外乖巧。她低著頭,也不知道從哪兒變出來一個小熊創可貼,力道輕輕地給他貼上去。
那瞬,靳延忽然生出一股想將人摟進懷裡的衝動。
靳延:“怕嗎。”
桑涴搖搖頭。
靳延看著憑空變出來的創可貼,“你哆啦A夢啊?”
桑涴小心翼翼地摸平創可貼的邊角,“不是。”
“那你是什麼。”
“獨角獸。”
桑涴抬起頭,看著他,“我爸爸以前說,有一種獨角獸,可以在人受傷的時候變出一張創可貼來,貼在傷口上,堵住血,就不會疼,不會難過了。”
靳延沉默地跟她對視,沒了浪蕩樣,也沒了刻意偽裝的冷漠樣,就淡淡的一張臉,不說話,也不動。
過了很久,他才沙啞地問:“管用嗎?”
兩個人就像幼稚園的小朋友,一個敢哄,一個敢聽,都希望從這個渾濁複雜難捱的成人世界裡,短暫地跳進無憂無慮的小孩兒世界中。像是蝸牛縮進了自己的殼,什麼都不用聽,什麼都不用想,什麼都不用管,默默舔舐傷口。
桑涴:“管用。”
靳延突然一下子卸了力氣,走到沙發邊,隨意撈起昨天桑涴戴來的帽子扣在頭上,擋住大半張臉,隻露出一個鋒利的下巴出來。他仰著頭,挺直的喉結動了動,淡淡的、傲嬌的、有點渾勁兒的聲音傳出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獨角獸嗎?”
桑涴還站在餐桌邊,“嗯,都有。”
“那我的獨角獸在哪兒,”靳延停了停,把帽簷往下拽了拽,蓋住整張臉,聲音悶悶的,“桑綰,你是嗎?”
桑涴沒回答。
因為爸爸後麵還有一句話,他說,隻有真正喜歡和在乎時,獨角獸才是你一個人的獨角獸。
靳延,我不知道你會不會喜歡我。
所以,我無法保證我是不是你的獨角獸,至少在你認清我名字之前——
我不是。
-
桑母年輕的時候被一個有錢的渣男給騙過,至此之後,那句真理諫言就沒離過嘴——有錢的男人大部分都不是好男人。
當然了,沒錢的醜男人也不一定是好男人。
桑父平時教導桑涴那些“真理歪理邪理”,多多少少都是被桑母潛移默化出來的。
星期天早上,桑母又看見那個壞男人把桑涴送回家了,這次為了看清,她特地戴了眼鏡。
——還是看不太清。
不過可以肯定車裡是個年輕男人,道貌岸然,心機頗深,指定蔫壞。
趁著桑涴上樓的功夫,又跟老閨蜜在電話裡聊起來,“你那優質男靠不靠譜。”
“廢話,咱們倆幾十年的閨蜜情,我坑誰也不能坑你啊。”老閨蜜情真意切,“人家名牌大學畢業生,海歸博士,現在是上市公司的經理,年薪上百萬,人長得帥家世好身體棒,這還不算優質男?”
桑母這麼一想還真是個優質男,忽然一激靈:“彆三十四歲了吧!這不行啊,我家涴涴才二十二!”
“放屁,人家今年二十五,”老閨蜜嘖兩聲,“回頭我要一張照片過來,給你過目,成了吧。”
桑母:“成成成。”
老閨蜜曉得她心裡著急,寬慰她,“你彆太焦心了,涴涴這孩子我看著長大的,從小都大都乖。就是因為太乖了,你們把她保護的太好,這出了社會就心思太單純,壞人好人都分不清,這才被男人三言兩語給騙了。你放心,既然涴涴想談戀愛,咱們做媽媽的當然不會攔,不過把把關也是要的,她想談,咱們就給她介紹個最好的談!”
桑母一拍大腿:“你說得對!不能讓豬拱了我家珍珠菜!”
“什麼珍珠菜啊媽?”桑涴推開門,在玄關處換鞋。
桑母及時掛了老閨蜜的電話,砸吧砸吧兩下嘴,“沒什麼,涴涴啊,媽問你個事。”
“什麼?”她走過去。
“就是你乾媽,最近認識了一個二十多歲的高材生,又高又帥。”
桑涴瞪大眼睛:“乾媽又要結婚啦!”
桑母一哽,“胡說八道什麼,呸呸呸,她剛離婚半個月結什麼婚,折騰七回了,人家民政局蓋章的都嫌她。我說的是你,這大學都畢業了,你就沒想談談戀愛?”
“……”
“還是說,”桑母試探,“涴涴已經談戀愛了?”
桑涴吞咽一下,那句“嗯”被原封不動吞了回去。
以她對她媽的了解,如果她說是,一定會刨根問底,上至中小學有沒有逃過課罰過站,下至兩個人第一次見麵什麼時候、因為什麼決定在一起的等等,通通給你問個底朝天。
關鍵桑涴這人就是呆呆地,嘴又笨,不會撒謊,到時候跟靳延發生關係的事暴露出來,那還得了?
她爸估計會馱著大刀砍靳延三條街。
“沒、沒呢。”桑涴心虛地喝水。
桑母假裝地“哦”一聲,“那正好,過兩天你抽個空跟那高材生見見。”
桑涴一口水差點噴出來,她不可置信,“媽,你這是要我相親?”
“這怎麼算相親呢!”桑母狡辯,“這、這頂多算給你的人際關係網裡多安了個位子。”
“……”
相親的事桑涴果斷拒了,拎著包閃回了自己的小窩。
昨天她沒怎麼睡好,窩在床上打算補一覺,奇怪的是躺下來後又睡不著了。
腦海裡不停地回蕩靳延那句話。
“那我的獨角獸在哪兒?”
“桑綰,你是嗎?”
桑涴歎氣,從床上坐起來,把平板拿過來打開有一陣沒上線的遊戲。
屬於“心動序號”的背景音樂響起。
桑涴看著主界麵的虛擬對象,拿手戳了戳她的專屬愛人,一直喜歡臭屁的拽哥始終沒動靜。
下一秒,頁麵彈出來一條消息。
“您好,親愛的心動玩家,由於部分原因,‘心動序號’將於8月2號關服一月,近期登錄遊戲可能會有卡頓、延遲等問題,請您諒解。”
桑涴皺眉,關服?
心動序號是時芯科技最大的流水來源,怎麼可能關服,而且真的要關服,那她所在的數據部怎麼會沒收到一點消息?
桑涴切換到“世界”頁麵,這裡是所有玩家自由發言的地方,相當於遊戲論壇。
已經有不少人在討論“關服”問題了。
「有病???好好的關什麼服???」
「就算要關服也得說下原因吧……」
「額……真把玩家當韭菜割了?上期才出的卡池,我氪金氪了四位數,還沒抽完結果你告訴我關服?道具過期了怎麼辦?」
「之前還吐槽對家公司吃相難看,沒想到,時芯現在也沒好到哪兒去!!!」
「能不能不要那麼偏激啊樓上幾個?沒準真的是必須要關服呢。」
「笑死,樓上還有為資本家說話的……」
「靠!內部消息!好像是時芯科技大換血,內部出現分歧了,新來的BOSS要停了這檔遊戲!」
「臥槽,真的假的!!!停服?那麼多億的流水啊,腦殘吧!!!」
桑涴看得不明就裡,平板登錄的微信接著彈出一條消息出來。
是時芯的工作群。
主管:「接公司通知,“心動序號”從8月2號起停服一個月,數據部將負責整合近半年的數據,下周全體加班,收到回複。」
群裡沉默了幾秒,之後是一水的“收到”。
桑涴是最後回複的。
回複完之後,她私信敲了敲陳姐。
桑涴:你知道為什麼突然要停服嗎?
陳姐正好八卦沒處說,一頓輸出:大瓜大瓜!!!時芯要變天了!!!
桑涴:什麼瓜?
陳姐:靳絮安,咱們的靳經理知道吧,他其實是在咱董事長的兒子!!!我靠,聽內部消息,他要上任時芯科技的新任總裁了!!!他估計有自己的想法吧,不想花大精力經營心動序號,想均衡發展所有的遊戲。
桑涴:……
這是桑涴第一次對彆人評頭論足。
之前靳絮安在她印象中是個不錯的上司,可是關服這個做法太奇怪了,停服心動序號去彆的遊戲的想法更是奇怪,甚至有些好笑。
如果遊戲市場那麼容易,時芯科技這些年也不會駐足龍頭不倒。
靠的就是“心動序號”這款遊戲。
-
周一去上班時,整個辦公室的氛圍都很壓抑。
一則是突然關服,要處理的數據像汪洋大海,另一則是靳絮安的身份爆出來了,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生怕得罪了這個未來新總裁。
桑涴倒是無所謂,誰當老總都與她無關。
工資一分不少就好。
桑涴做了一上午,腰酸背疼,去茶水間衝了杯咖啡,碰上了同來接水的方亞琳。
“桑涴,你眼光真不錯。”方亞琳說。
自從上次之後,兩個人差不多撕破了臉皮,桑涴沒跟她說話,沉默著離開。
方亞琳哼一聲,“我說你怎麼跟靳經理走那麼近,原來是知道他身份不一般。也對,要是我,麵對沒錢沒勢的男朋友還是有錢有勢的備胎,當然會選擇後者,你這樣我也能理解。”
桑涴回頭,平淡地說:“你是你,我是我,你道德素質低,不代表彆人也一樣。”
跟靳延待久了,嘴皮子都要溜不少。
方亞琳:“跟經理曖昧不清的人是你,可不是我。”
“口說無憑,你沒有證據我跟經理曖昧不清,”桑涴說,“我師兄是南華大學法律係的,如果你再造謠,我會谘詢他。”
她端著咖啡離開。
方亞琳最看不慣的就是桑綰那副什麼都雲淡風輕的樣子,裝的清高,裝乖裝聽話,什麼好處都給她撈走了。
她眼神冷下來。
不是想要證據嗎,她就找到證據給她看。
下班後,桑涴照例走到北街,逡巡一周後都沒看到靳延的車。
難道又換了?
嘀嘀,對街一輛黑色車鳴了鳴笛,車窗打開,靳延伸出手晃了晃,“這邊。”
桑涴小跑過去,“這是新車嗎?”
總感覺在哪裡見過。
……靳經理好像也有一輛一模一樣的。
“不是,”靳延說,“搶來的。”
桑涴:“……”
這人私下裡就是這樣滿嘴跑火車,一會兒坐牢,一會兒搶車。
“今天要陪你吃飯嗎?”桑涴係好安全帶,如常問道。
靳延沒說話,他肩膀鬆頹下來,整個個人鬆鬆垮垮地倚在車窗,眼睛朝著遠處的一棟高樓看,“時芯科技”幾個大字在夕陽的餘暉下閃閃發亮,看了有一會兒才收回眼神,懶懶地坐回去。
“煙給我。”
聞聲,桑涴拿過那盒拆封的煙,遞了過去。
靳延老大爺似的靠著,也不動,又抬抬下巴指使桑涴拿打火機。他眼皮睨著,看著麵前的小姑娘一手托著煙盒,一手舉著打火機,呆呆傻傻又格外聽話的模樣,捉弄她的心思更甚,他唇角扯了一下,“會抽煙嗎?”
桑涴搖搖頭。
“想抽煙嗎?”
桑涴不說話了。
靳延身子坐起來點兒,右手撐著坐墊,整個人倏地朝桑涴靠近,還惡劣地用右手食指挑了挑她的下巴,壞得不行,“到底想不想,想的話,我教你啊,乖乖女。”
桑涴眼睛睜大了點兒,低下頭,“我爸不讓。”
她大道理一堆:“抽煙有害健康。”
靳延壓根就沒想讓她抽,煙這玩意兒不見得是什麼好東西,他自己也沒常抽,隻有煩躁不安時才會抽一根解解壓。不過看桑涴這聽話的樣兒,他更想笑了,“誒,彆人是媽寶男,你是爸寶女麼,乖乖?”
桑涴怔住,半天沒反應過來,“你、你叫我什麼……”
靳延也被問地愣了一下。
他剛剛就隨口一說,也不知道腦子裡怎麼就蹦出“乖乖”兩個字來。
車廂裡突然安靜下來,誰都沒說話。
桑涴是懵住了,靳延是有點尬,他挪開眼,輕咳了下嗓子,“隨便喊的。”
“……哦。”桑涴慢吞吞地應。
靳延看她一眼,怎麼感覺她這個“哦”裡麵還有點見怪不怪的意思,難不成這麼喊她的人不止一個,多的她都不稀奇了還是怎麼地。男人的好勝心還有那點不可言說的占有欲,這會兒莫名其妙被激出來,靳延懶懶地那胳膊肘戳她一下,誒了一聲,然後嗓音拖著,不著兩不著三地喊,“乖乖。”
桑涴懵懵地看過來。
他理所當然,“給我點支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