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迎去世的時候賀韞才剛滿六歲。
她生前善待下人,溫和恭謙,衛府無人不哀痛惋惜。
賀韞還是個剛剛學會跟著私塾先生搖頭晃腦,四處翻牆搗蛋的少年,對生死沒有概念。
府上掛滿了白色的幡旗和紙燈,靈堂裡擺著香燭,哀樂四起,往來忙碌的下人都穿著白色孝衣,沒有人顧得上管他。
賀韞站在庭中,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隻聽到哭聲四起。
他四下找尋,終於看見站在靈堂中央的衛近賢,便走過去輕輕拉住衛近賢的衣角。
“爹——”
剩下的字還沒叫出口,就被衛近賢的眼神嚇得生生咽回肚子裡了。
那哪是父親看兒子的眼神,分明就是看仇人的眼神。
賀韞呆呆地站在原地,他又好幾日都沒見到娘親,不知道為什麼爹爹會突然變成這樣。
娘親生前爹爹便不知為何一直對他冷眼相待,衛府下人也有樣學樣。隻有伴著娘親時,有娘親維護,他的日子才會好過些。
可娘親一直臥床,他也大部分時間都在娘親房中陪伴。
雖說早已習慣爹爹的冷漠,但在爹爹臉上見到這種可怕的眼神還是第一次。
他怔怔地縮回手。
“把他帶下去。”
衛近賢負手立於一旁,看著下人將賀韞帶走。
道長早說過這孩子命中帶天煞,若是留在府中,六歲便會克死賀迎,十二歲克衛家官運,二十歲再克死衛近賢。
可賀迎愛子心切,堅持不肯送走,現如今竟真被那道長說中了。
白色的帷帽遮住他的半張臉,卻藏不住臉上的陰鷙之色。
從那日起,賀韞在府上的日子就漸漸艱難起來。
府上的下人都是摸爬滾打謀到衛府這份差事的,人人都是人精,其他的可以不會,看人下菜的本事卻是一套一套。
衛近賢對賀韞的態度被下人看在眼裡。府上那二姨太素來就討厭賀韞,平日裡私下就人前人後裡叫賀韞討債鬼。
賀迎一走,便是裝也不肯裝了。
衛府那小少爺和大小姐自是不用說,變著法子欺負他,炎炎夏日將他丟入柴房,熱出一身痱子;冬雪飄飄的時候又讓他在雪地裡吃飯,一口冰渣紮得他滿嘴是血。
下人們不敢出手,隻能對他冷眼相加,有時在自己的主子那受了氣,便隻給他剩飯吃。
衛近賢自是不管,頂著禮部侍郎的名號,他不敢將賀韞送走,怕背得罵名。若賀韞被折磨致死倒是剛好遂了他的願,那便隨便對外宣稱他身患怪病身亡。
賀韞偏是一把硬骨頭,在這般欺淩下渾渾噩噩地挨了一年。
一日,賀禮如前往衛府拜祭姨媽,看到一個衣衫襤褸,灰頭土臉的小少年蹲在柴房門口小口小口地吃著臟兮兮的饅頭。
她心下詫異,這衛府何時混進來一個小叫花子?看著怪可憐的。
“小兄弟,你是從何處來?”
眼前的小男孩抬起頭。
灰塵混著血跡把一張臉蓋得嚴嚴實實,隻有臉頰旁的零星幾點還能透出一點白皙的膚色。
“表姐。”
他一雙鳳眼倒是依舊清澈,鎖骨間靜靜地躺著一顆小小的赤玉,是賀迎臨終前親手為他戴上的。
賀禮如驚訝不已,才認出這是姨媽的孩子。
這一年他受儘欺淩,早已長出了一層堅硬的外殼。
可此刻看著賀禮如站在麵前,他的眼眶還是不自覺地瞬間滲出幾分紅意。
“阿韞?”
她趕緊將賀韞拉起身,又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
“是誰把你弄成這樣的?你彆怕,表姐自當幫你!”
賀韞卻是搖搖頭,牙關緊閉。
許是用了些力氣,乾裂的唇上滲出幾道鮮血。
看著他這樣子,賀禮如也不忍心多問。還能有誰呢,總是宋二姨太那兩個囂張跋扈的孩子。
那宋姨太便也罷了,隻是沒想到姨夫竟是如此無情之人。
她忍著心頭的怒意祭拜完賀迎,就匆匆牽著賀韞離開了衛府,誰也沒有告知。
這府上皆是狼心狗肺之人,她一句話也不想多說。
等過了一周,衛家兩兄妹再想找樂子的時候,才發現賀韞不見了。
他倆也未做多想。既是找不見,丟了便丟了吧,本是當條狗一樣的。
在宗王府,賀韞才算是安穩地度過了一段平靜的歲月。
可好事何時會如此聽話地落在他身上呢?
轉眼一年一度的上京花燈節就到了,其中那煙火秀,隻有朝中王公貴族才可分到絕佳的觀賞地點。
賀韞左也不過是個八歲的小孩子罷了,便纏著賀禮如要去看煙花。
賀禮如忙著盤賬,隔日便要發工錢,府中上下皆要打點,哪有時間帶他去看煙花。
薛懷和薛勉又不知去哪野去了。
她隻好差了幾個下人陪賀韞去。
賀韞以前從沒來過花燈節,走在五光十色的街上,他看什麼都覺得新奇。
小孩子體力好,四處都讓他鑽了去,幾個下人跟在後麵跑得精疲力竭,不一會兒就不見了蹤影。
這邊下人尋得焦急,賀韞毫不知情地站在糖人攤前。
他正在思考該買下哪個糖人帶回去送給表姐。
“小兄弟,我給你買下這個糖人好不好?”
身後傳來陌生的聲音,賀韞疑惑地轉過頭。
這男人生的五官柔美,聲音也軟軟的,不似賀韞之前見到的男子那般五大三粗。
賀韞緊緊捏住手中的銀子,冷冷地張嘴:“我有錢。”
“我知道你表姐喜歡哪個糖人。”
那男人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
聽他這麼一說,倒像是認識表姐。賀韞把賀禮如的囑托拋在腦後,疑惑地開口問道:“哪一個?”
“我可以告訴你。”男人發出清脆的笑聲:“不過你得先陪我去買點吃的。”
不過就是走兩趟,換個情報也值得。
賀韞不假思索地握住男人伸出來的手,任由他帶著自己往長街深處走去。
可他走了半天竟也沒停下腳步的意思,眼看著兩人越走離主街道越遠,賀韞這才心生警惕。
他偷偷側頭觀察著男人,發現男人眼中早沒了方才在攤前的笑意,眼神冰冷,滿臉戾氣。
多半是人販子。
賀韞輕輕捏了捏男人的指尖。
男人轉頭看著他,臉上又掛上虛假的笑意。
“怎麼了?”
“哥哥,我想去上廁所。”
賀韞也裝出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
“馬上就要到了,你再忍忍吧。”
“我忍不住,要是尿褲子了也會把你的衣服弄臟的。”
男人眼裡閃過一絲不耐,又很快收斂回去。
他目光轉了一圈,指著牆角的暗處說:“就在這裡吧。”
賀韞點點頭,很快掙脫他的手跑到牆角。
這片暗影很大,賀韞個子雖高,但有些清瘦,黑暗正好把他完全包圍。
他輕輕脫下鞋子和外衣,接著牆壁粗糙的摩擦力把衣服掛在上麵,再擺好鞋子。
他躡手躡腳地翻過石牆,一落地就瘋狂地跑起來。
男人剛開始還聽到賀韞窸窸窣窣的聲音,等了一會卻不見任何響動。
“好了沒有?”
依舊沒有任何動靜。
男人怒意湧起,竟被一個小孩耍了。
他飛快朝前追過去。
賀韞氣喘籲籲地逃到小巷深處,不知這是什麼地方,他之前從未來過,跟迷宮一樣,跑了半天也沒找到主街的燈火。
他平複著心跳,靜靜地躲在石牆之後,偷偷探出腦袋觀察者四周的環境。
突然前方不遠處閃過一個人影,正是那男人。
他倏地收回腦袋。
收得太急,額頭蹭過粗糙的石牆,狠狠地留下了幾道血痕。
他疼得倒吸一口涼氣,又緊緊捂住自己的嘴巴。
就這麼靜靜等待了片刻,直到猜著那人差不多已經走之後,他又緩緩地探出頭——
一雙手緊緊地扣住他的脖子,他剛想呼救,嘴巴和鼻子就被麻布堵上了。
他隻覺得渾身發軟,下一秒,就兩眼一黑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