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直直地盯著她,目光似是要將她灼穿。
眼前的女人乍一看與師父沒什麼相似之處,可眉眼間的的確確還是透露著那股灑脫和不羈。
於焉被這目光看得有些發毛,她收回笑容:“你怎麼了?”
她眼神中依舊帶著疑惑,陌生的五官還藏著幾分從前的影子,嗓音卻不似從前那般清亮,有些沙啞。
他目光往下,見她鎖骨上橫梗著兩條觸目驚心的疤痕,一直貫穿至衣領之下。
賀韞鼻尖湧上一絲酸楚。
不知她這四年是忍受了多大的痛苦。
在他絕望的時候,是師父給了他一條生命,而師父經曆痛苦之時,自己卻不在她身邊。
萬般思緒交織在心頭,他喃喃開口:“師父......”
“你在叫誰師父?”於焉一臉不解。
“說起來,我倒是有個徒弟,不過那都是很久以前了。”
她又轉過身去繼續往前走:“跟你一樣長得眉清目秀的,就是還是個小孩。”
師父還記得他。少年眼中閃過一絲欣喜。
“那後來呢?”他緊緊跟上去。
“後來啊,”於焉有些悲傷地頓了頓,“後來可能是走丟了,我也不記得了。”
賀韞眼中的亮光瞬間暗淡下去。
明亮的燈火混雜著月光將光線灑在於焉臉上,賀韞跟在她的斜後側,幾乎能看清她臉上細小綿軟的絨毛。
他在端王手下做事時,似有聽王太醫說過,有一種病症叫做選擇性失憶,病人顱腦受傷之後,會自我選擇遺忘或者逃避一部分記憶。
可師父連那麼複雜的絕冥山和小時候的他都記得,就是不記得長大後的他。
她如此逃避這段記憶,是早就想棄他而去了吧。
賀韞心裡那股燥意又莫名而起,再度開口時,聲音中夾雜了幾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惱怒。
“城主未曾尋過他嗎?”
他近乎質問的語氣把於焉殺了個措手不及。
這少年還真是莫名其妙。
她皺眉道:“都說了我忘了啊!一想就頭痛,要記得我早就去找了!”
又抬眼:“再說關你什麼事?”
所以如果師父記得,還是會去找他的。
被師父忘記的委屈雖然還堵在心頭,但胸前一口氣疏解了不少。
他正欲開口,卻聽到橋上有人朝這邊大喊。
“主子!主子!”
於焉轉過頭去。就在她轉身的瞬間,賀韞玄衣往身後的夜色中一隱,便不見了蹤影。
玄文在一邊朝這邊急急地揮手,一邊往橋下跑過來。
“主子,可算跟上你了。”他氣喘籲籲地趕到於焉麵前。
“乾嘛這麼著急?”於焉笑笑,又似是想起什麼,轉身一看,身後隻有一片黑漆漆的樹林,哪還有半個少年的影子。
這少年武功還真是高強。
如今沈安已經出手,若是他能做自己的暗衛就好了,隻是不知道得花多少錢。
看起來是有點貴。
不過還好,她有的是錢。
玄文捂住心口緩著氣,一臉恐懼:“要是沒把你平安護送到府,雲堯還不打死我。”
他說完便伸出手要扶於焉,突然指間一道疾風掠過,指腹狠狠地吃痛,他觸電般收回手。
抬手一看,指尖竟劃開了一道淺淺的口子,往外滲著血絲。
顯然是個新傷口。
他警惕地環視四周,除了腳邊飄下一片樹葉,什麼動靜也沒有。
“怎麼了?”於焉見他猛地縮回手,側頭問道。
“沒什麼。”他伸出手,“跑得太快,擦破了點皮。”
“方才突然想起,擔心弄臟了主子的衣服。”
玄文武功沒有雲堯高,但心卻比雲堯細了許多。
於焉擺擺手笑道:“沒事,我也不用扶,走吧。”
玄文應下,隨在於焉身後。
待兩人的身影徹底消失在湖邊,賀韞才從樹上輕盈地縱身跳下。
少年靜靜立於樹下,灼人的目光隨著於焉背影遠去。而他骨節分明的指間,緊緊捏著一片樹葉。
於焉剛走進房間便癱在榻上。
“累死了。”
她疲憊地捏著自己的肩膀,眼神放空地盯著頭頂的銀香囊,似是想起什麼,又拖著四肢起身往香囊裡加了些香料。
香囊中緩緩溢出青煙,飄入於焉的鼻腔之中。
她這才感覺神經放鬆了些。
香味彌漫,她盯著桌上剩下的紫檀和薄荷,突然想起那少年,還有那些意味不明的問題。
絕冥山。
四年前絕冥山一場大火,她被困在其中。等到醒來的時候,自己已經倒在山腳下,全身上下沒有一塊完整的骨頭,臉上也被火灼去了幾塊。
是一個砍柴的婆婆路過,將她帶回家,悉心照料了半年,再加上她從小習武,一副體格還算有點底子,才算是撿回一條命。
隻是一雙腿落下隱疾,再也沒法飛簷走壁了。
本打算與婆婆一起就這麼生活下去,可婆婆出門種地的時候摔倒在田埂中,等於焉尋到的時候已經氣絕了。
於焉將婆婆葬於屋前,立碑為悼,之後便跟隨過路的商人來到了邑城。
初到邑城人生地不熟,臉上又有疤,她怕嚇到彆人便終日帶著麵紗。
起初她隻是支了個小攤隨便看看病,開些藥方。後來治療的人越來越多,口碑越傳越廣,她便租了間店麵,開了個小醫館。
因她終日不肯露麵,在病人眼中的形象無比神秘,再加上醫術本就高超,醫館生意紅火不減,她開始雇人,並買下了好幾塊地。
終日坐館也讓她本就有些隱疾的身子逐漸吃不消,也是在這時候邑城百姓間開始流行穿香,她便打起了香料生意的主意。
也是在這個時候,她認識了聶三娘。
這邑城第一家揀香鋪便是聶三娘所開,她雖三十五有餘,卻比二十出頭的女子更風情萬種,眉梢如畫,朱唇似火,一顰一笑都極有風韻,邑城中不少男子把揀香鋪的門檻踏破,隻為見她一麵,可她卻至今仍獨身一人。
聶三娘本□□香,於焉擅於製香,二人一拍即合。
如今邑城中大大小小幾十家揀香鋪皆在二人名下,於焉占大頭,她占小頭,在麵上管著這些鋪子。
聶三娘為人大方瀟灑,不過相見幾麵便覺得與於焉投緣,見她臉上疤痕不消,便想到自己有位舊相識,換皮技術精湛,曾為後宮妃子保持容貌。
於焉自己是覺得疤痕也無礙,她平日戴麵紗也隻是顧慮到彆人的情緒。
隻是聶三娘所言也有道理,如今生意做大,難免在外拋頭露麵,有張好臉也好說話些。
她便受了聶三娘這個人情,但身上的疤痕一點未動。
她起身,盯著銅鏡中這張臉。
已經看了三年,從前覺得陌生,現在竟逐漸習慣了,唯一不變的是頭上那根銀簪。
這是乾娘走前留給她的,銀簪藏於發中的部分是倒刺,一旦插入□□中,往外拔出就會血流不止。
她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聲音。
“師父,你的簪子掉了。”
腦海中模模糊糊地映出一道白影,看上去像個十三四歲的少年,正將銀簪遞給她。
他身後是一片野葛,隻有絕冥山才會長的野葛。
是她的小徒弟嗎?可小徒弟不過才八九歲的樣子,早就走丟了。
那這少年怎會喚她師父?
一想到這個,於焉的頭又痛得厲害,她晃了晃頭,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