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上次浴焰塔一事已去了三日。
於焉坐在窗前細細地翻著賬本,本月有花燈節,許是要開支一大筆。不過算上上月七七八八土地租用的進賬,還綽綽有餘。
忽聽雲堯前來通報:“主子,宣榮侯府來人請您過去一趟,戌時相見。”
她按了按太陽穴。
這宣榮侯府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老侯爺沈安一臉老謀深算,每次與於焉談生意都要狠宰幾刀。大兒子沈天譽囂張跋扈,二兒子沈天佑平日裡不顯山露水,城府比那護城河還深,三女兒沈天祈倒是心思單純,可行事張揚活潑,沒個準。
偏偏這沈安手握運輸大權,於焉手中大大小小的商鋪進貨出貨都要仰著這層關係,便是不得不維係。
此次邀她前去,定是因為那運絲綢的車隊。
西南有城名為車師,獨立於大南之外。大南往車師的運輸路線有很多條,經過邑城是最快的一條。車師地廣人稀,當地民風尚美,百姓愛好打扮,卻沒什麼可值得販賣的貨物,因此車師與大南之間隻有一條單向貨物運輸路線。
即大南到車師的車隊隻運送絲綢,而車師到大南的車隊則隻有銀兩,往上京而去。
因邑城為大南最大的交通樞紐,通關稅也最低,這批車隊便一直經邑城抵達上京。
可就在七日前,於焉運送香料的車隊與這運銀兩的車隊首領不知怎的生了些口角,便要查那貨物,雙方混亂地打起來,撞翻了馬車,卻在銀兩之下發現了五個未滿十歲的幼童。
於焉趕到城關口,問這五個男童,他們驚恐萬分,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於焉斷定他們是被拐了。
本以為隻是什麼三教九流混入車隊行這拐賣之事,卻沒曾想沈安卻也親自過來了。
她雖不願與宣榮侯府為敵,但實在無法眼睜睜看著拐賣孩童的事在她眼前發生,儘管宣榮府話中多次暗示她彆插手此事,她還是硬著頭皮讓雲堯把那幾個孩子帶到了城郊的彆院中先照顧著,等尋到車師那邊的親人再送回去。
今日自是在她意料之中的。
她放下手中的賬本,將雲堯招至身側:“上次幼童一事,查得如何了?”
“主子,我跟蹤過車隊首領,私下確實與沈天佑有接觸。”
“但是……”雲堯有些猶豫。
“但是什麼?”
“我本想繼續跟蹤,看能否探出二人對話,可第二天那首領便突然在家中服毒自儘了。”
於焉沒有回答,攥著賬本的手用力收緊,指節泛出白痕。
比起宗王府,宣榮侯府倒是一點也不吝嗇展示自己的財大氣粗。
這並非於焉第一次到訪宣榮侯府,但每一次前來,都能發現府裡添了些模樣精貴但又毫無用處的物件。
比如說眼前這尊靜靜立於前廳正座上的烏木鏤空小座屏。
座屏中兩隻鯉魚相對,似有躍起之勢,中間有雙龍戲珠般相纏,底座則是數條蛇身交錯,將這座屏穩穩立住。
素聞烏木難尋,經泥沙洗滌、光照風蝕千萬年才出得半方,置於家中可辟邪鎮宅。
見於焉眼神落在這烏木座屏上,沈安撫須笑了笑。
“城主若喜歡,沈某相贈便是。”他慢條斯理地說道,笑意漸漸冷下來:“隻是那幾個男童,還需城主交還。”
於焉收回目光,張嘴禮貌笑了兩聲。
用個裝飾品就想換幾個活生生的人,真不知道該罵他蠢還是惡毒。
她才不想要這莫名其妙的木雕。方才她心裡除了感歎這烏木珍貴之外,還在暗暗地罵沈安品味老土,雕了這麼個醜東西浪費好材料。
“侯爺說笑,如此珍貴我自不敢相受。”
沈安沒有繼續這個話題,慢慢開口道:
“城主當真要插手此事?”
字字不見威脅,但字字都透著威脅之意。
“那日圍觀百姓不少。”於焉抬眼看了看沈安,“事到如今,侯爺自然也明白,此事已並非僅憑我一人意願。”
她所言確實不假。現在這事全城百姓都看著,即便她願,恐怕也抵不住泱泱眾口。
沈安沉吟著,沒有回答。
於焉見他似是被她方才無懈可擊的邏輯堵住,滿意地端起身邊的茶杯,抿了一口。
入口清香四溢,這宣榮侯府果真都是好東西。
一時間無人開口,空氣靜默下來,可兩人卻都沒注意到屋頂上一道淩厲的目光直直地盯著他們。
賀韞單膝跪在朱紅色的瓦片上,一身夜行服與黑夜融為一體,他垂眼凝神看著那抹藍色的身影。
這些孩童本不關她的事,但她隻是一片善心,似是並不知道自己卷入了什麼局麵。
那配香的事,還未來得及問清楚。
聽到茶杯傳來碰撞的聲音,少年眼神又落回屋內。
沈安放下茶杯,開口道:“城主有所不知,那些孩子都是被父母親手賣掉的。”
什麼?。
“他們分明……”
“城主雖深諳發財之道,卻不了解這世事人心。”沈安緩緩開口打斷她的話,眼中露出輕蔑之色。
“這世上並非人人都適合為父為母,生而不養的大有人在。”
“那他們便該被當作貨物嗎?”於焉抬眼,質問道。
聽聞此言,沈安輕笑了兩聲。
“自然不一樣。”他頓了頓:“人命比貨賤。”
他站起身,走向於焉:“人在餓死之際會買饅頭,還是買人命?”
他這一番人命貴賤的邏輯讓於焉怒上心頭,但她心裡清楚此刻反駁也沒用。
見於焉沉默不語,沈安又說道:“城主不必多慮,隻要將那孩童交由我便可,此事我自有計策。”
她放在身側的右手暗暗收緊:“侯爺有何計策?”
“這城主就不用管了。”
也是,百姓算什麼,他們宣榮侯府最不放在眼裡的便是平民百姓。
沈安呷了一口茶:“城主可還有疑慮?”
“那便依侯爺所願。”於焉擠出一絲禮貌的微笑:“若是侯爺能如願封住邑城悠悠眾口,我自當將孩童交還與您。”
先爭取點時間再說吧,今晚便讓雲堯差人加快找到車師那邊的關係,看是否真同這沈安所說一致。
雲堯正站在門外靜候,看到於焉走出來,快步迎上去。
於焉臉色蒼白,眼神間皆是怒意。
“雲堯?”
“屬下在。”
“你快去查探這些孩子是什麼來曆,送去上京又是作何打算的。”
雲堯應下,又抬頭看著她:“我先送主子回府。”
“我沒事。”她擺擺手,“你速速前去查探便是,我有些熱,一個人吹吹風也好受些。”
雲堯本想再說什麼,但看見於焉一臉堅決,隻得快步越過牆院離開了。
這一切被賀韞儘收眼底。
今日眼前沒有遮攔,他看得一清二楚。適才這城主身邊的玄衣女子越牆而過的步伐,和說話間氣息的間隔,竟與自己一模一樣。
是孤影派的輕功。
隻是稍微弱了些,看她似是才練到第七層。
江湖上門派眾多,不少門派都會傳授輕功,但不同的輕功呼吸頻率和步法都不儘相同,絕不可能存在一模一樣的呼吸和步法。
孤影派雖輕功天下第一,但極難學。因此門下寥寥無幾,整個大南都找不出幾個孤影弟子,他和師父便占了兩個。
先是配香,又是孤影弟子,為何樁樁件件聯係都指向這城主?
賀韞腦中閃過三日前浴焰塔之上那雙陌生的眼神,又打消了自己心裡這個荒謬的念頭。
難道師父就在這邑城之中,還收了個弟子?
可師父分明答應過隻收他這一個徒弟。
賀韞看著雲堯躍身離去,朱紅的發帶隨風飄起,黑夜中一閃而過的側臉看上去似有兩分師父當年的影子。
師父遇到更好的徒弟,便不要他了嗎?
賀韞捏緊手心。
玄衣已去,那抹藍色的身影孤身一人朝外走去。
他垂眸掩住目光中的失落,悄無聲息地跟在她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