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銀月高懸,巡更人已行過三番,縱使邑城再繁華,此時的街頭早已寂靜無人。
唯獨除了此時站在七層高塔之上的這道黑影。
賀韞一身玄衣,暗如夜色。
腳下就是大名鼎鼎的城主宅邸——邑城無人不曉的浴焰塔。
七重高塔層層疊加,在邑城最中心的地段坐地而起。塔身燈火通明,一串串金色的火光在燈籠中跳躍舞動,圍繞映照著朱紅色的塔頂,整棟塔樓在夜幕下熠熠生輝,似是從地心噴出一簇巨大的火焰。
邑城城主就在這第七層。
他本就沒打算過前來勸說,此次任務艱巨,他並不想在這些小事上浪費時間。
不能浪費師父教的一身武功。
想到師父,少年身影微動,默然垂眸。
四年前他出門練功,不過半天功夫絕冥山便起了大火,等他趕回山頂之時已是一片灰燼,師父也不知所蹤。
一場山火毀了絕冥山,也帶走了師父。他卻不死心,在山上整整尋了三天三夜,最後昏倒在山上,被端王救下。
他在端王手下一隨就是四年,便又尋了師父四年,可依舊毫無蹤跡。
屋內忽然有人聲響起。
聲音透過瓦片傳到他耳朵裡,聽起來悶悶的,隻能捕捉到簡短的兩句話。
“……把這封信送到,今日就回。”
“遵命。”
屋裡話音剛落,賀韞就見到窗口飛出一道黑影。
塔頂的獸首雕像遮住了他一半的視線,他隻看到那黑影穩穩地跳出窗外,腳尖幾點屋簷又輕盈地落在地麵,雙腳沾地時竟未揚起一絲塵土。
這侍衛果然身手不凡,不知師出何門。
就在他沉思之際,腳下的燈光驟然熄滅了。
約莫過去了一柱香的功夫,一陣微風拂過,這第九層屋簷下掛了些鈴鐺,搖曳起來寂靜無聲。
竟是啞鈴?賀韞眼眸微沉。
不過也顧不得他多想,時間不早了,侍衛隨時可能回來。
賀韞行雲流水般翻下屋簷,悄聲推開窗戶。
帷帳中的人還在熟睡,均勻的呼吸聲散落在房內,他順了一口氣,也恢複了正常呼吸。
屋內陳設比外表看上去還要奢華,大理石地板上鋪著鬆軟的羊毛地毯,金雕的裝飾不計其數,珠寶玉器自是更不用說。即使沒有燈火照明,這些寶物們也能泛出一層淡淡的暖光。
暖黃的光灑在賀韞眼皮上,本來清醒無比的他都有了些許困意。
他翻了好幾個地方也不見玉印的蹤影,尋至書桌前,卻發現玉印赫然躺在毛筆架旁。
這城主還真是心大,玉印竟坦然躺在最顯眼的地方。
他掏出契約輕輕按下玉印,然後疊好收入懷中。
得來全不費功夫。
賀韞走到窗前,正欲縱身而起,卻被微風中帶過的一絲香味攔住。
是檀香。氣味清冽,並不似市井常見的檀香那般濃烈。
他心頭一震。
這是師父身上的味道。
檀香易尋,可這其中的野薄荷和雪鬆,確實是師父特有的。
離開絕冥山後他便再沒聞到過這香味。
他目光流轉,發現床榻之上掛著一隻鎏金銀香囊,隱於帷帳之間,正飄出緩緩的青煙。
賀韞不由得慢慢走近床榻。
他伸出手,想拿下那香囊一探究竟。可伸手的瞬間,先觸碰到卻是極細的金絲,與室內的暖光融為一體,任是神仙來了也看不出。
與此同時,床榻四周金鈴攢動,瞬間不約而同地叮鈴叮鈴起來,清脆響亮的鈴聲響成一片。
這城主倒是個心思縝密之人,這套防身機關他隻在羅城見過,因為太費周章且造價昂貴,已經鮮少有人使用了。
方才屋簷下的啞鈴其實就給了賀韞線索,是同一套障眼法。賀韞當時心裡裝著師父的事,心緒都是亂的,根本沒想到這層。
賀韞飛快轉身,卻清晰地聽見刀刃劃破空氣的聲音急急地朝他逼來。
不用回頭便能辨出背後那兵器鋒利異常。
他抽出腰間的短刀,微微側身,眼看著匕首朝自己飛來,飛快出手將那束銀光打落在地。
見兵器被打落,那道白影絲毫不作停留,直直衝他而來。
賀韞左腳穩穩退後一步,舉起短刀。他攻勢淩厲,短刀如疾電,刺向對麵的手腕。
那人身法靈動,步步逼近,手腕輕轉,挑開了他的刀尖。
交刃之間,輕柔的衣袂掃過他的鼻尖,又帶來熟悉的檀香,他眼神微微一滯,呼吸亂了一寸。
賀韞循著這股檀香出神之時,那香味繞到身後,挾著冰冷的刀刃抵在他的喉結處。
“彆動。”
是女人的聲音。
薛起父子從未向他提及這層,是默認他知曉此事?
他這猜測不假。薛懷尋他前來,就是聽了外麵的一些傳言,覺得賀韞善同女人打交道。
賀韞垂眼不動,腦子裡想的全是方才那股檀香。
是師父的味道。千真萬確。
可身後的女人步伐慌亂,呼吸急促,絲毫不似師父那般遊刃有餘。
不過既然用了這配香,總該知道幾分線索。
女人的手從耳後掠過,打斷了他的沉思。
她指尖輕挑,拿下賀韞的麵具。
麵具被蛻下,視線沒了遮擋,賀韞微微偏頭。
於焉披著一身輕盈的白色薄袍,一根銀色緞帶鬆鬆地係在腰間,勉強才束住寬大的下擺,甚至能瞥見長袍之下的皮膚。
他移開了目光。
賀韞皮膚白淨,眉目清秀,此刻蒙上了一層細密的汗珠,在室內的暖黃的光線下泛著一層柔光。
倒是個難得的玉麵少年。於焉眉梢微抬。可惜手腳不乾淨。
她將麵具扔在地上,手繼續往下摸索,順著衣領伸向賀韞的內袍。
“城主。”
賀韞抬手攔住她的手腕。
“這不合適。”
“死到臨頭,你就擔心這個。”
她輕笑了兩聲:“我沒那麼多閒情雅致,手拿開。”
她手腕往裡深了兩分,那檀香又似有若無地飄進賀韞鼻腔中。
他指節動了動,還是鬆開了手。
她的手指伸進內袍,就摸到了賀韞蓋好章的那份契約,抽出來抖開,一眼就看到了醒目的“薛起鑒”。
“原來是宗王府的人。”
宗王府……
她沉吟片刻,突然瞳孔一縮。
哎!怎麼把這事給忘了!
她本是七日前應與薛起簽訂契約,但前一日沐浴之時忘關窗戶,白日裡又吃多了冰,高燒了三天。身體才好一點,她那運香料的車隊偏偏出了事,花幾天處理完,又是頭痛不已,便讓雲堯傳話來客一律不見。
沒想到宗王父子竟是實誠至此,以為她是有心食言。
她正心下惱歎著,卻聽少年清冽的聲音響起:“我的確是為宗王府一事而來,但並非王府之人。”
少年立於榻前,高挑的身影將身後的燭火擋住了八分,方才過了兩招,額前發絲有些淩亂。
而女人緊緊貼在他背後,手中的匕首在燈影下模糊,地板上投下的剪影頗有幾分曖昧之色。
她看著賀韞的側臉。
宗王入主水利司以來做了不少好事,不謀私名私利,邑城百姓紛紛擁護愛戴,確實不會做出這種走偏門的事。
那必是這少年一人所為。
雖說雲堯方才不在,但這浴焰塔內武功高強之人不在少數,且第七層高度不低。這少年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輕功竟如此高。
“這麼誠實,你不怕死?”
“我這條命。”賀韞頓了頓,“城主既要,拿走便是了。”
看著賀韞並無懼色,絲毫未被頸間的刀刃所威脅,於焉有些無名火冒上心口。
此時窗外微風忽停,沒了風的裹挾,那股檀香也離開了賀韞的鼻尖。
賀韞驟然轉身,反手奪過刀刃,不過一瞬,站位交錯,於焉後背被抵在冰涼的石柱上。
賀韞眼底閃過失落。
眼前的女人眉眼間確實與師父有幾分相似,但並不是師父的臉。
而且她看向自己的眼神竟是一臉陌生,還帶著強烈的疑惑和不解。
兵器被繳,睡袍上又未帶金針。她之前那股無名火挾著惱意齊齊衝上心頭,揚起手臂掌心直直扇向賀韞的臉。
還沒等那掌風行至耳邊,賀韞便伸手製住了她的手腕。
這少年看著身材清瘦,力氣倒是驚人。於焉並未察覺他指尖用力,手腕卻仍被挾製得動彈不得。
她一股掌力使不出來,雙眼帶著怒意盯著賀韞。
衣袖懸在賀韞鼻尖前,輕紗拂動,手腕上的檀香如遊魚般向賀韞湧來。
賀韞眉頭微蹙,手指輕輕鬆了一些,將於焉的手腕放下,牢牢地抵在她身前。
“城主。”
他低聲開口道。
“我並非宗王府之人,但王妃於我有恩,因此契約不得不拿。”
他不知何時已從於焉手中拿回了那張契約,此刻正收入懷中。
“今日之事若要追究,也是因城主而起。”他直直地看著於焉,“若非城主態度堅決,我又何至出此下策。”
“我並非故意……”
於焉咽回剩下的半句話。
算了,她懶得解釋,反正玉印都蓋了。
於焉抬頭看著眼前高出她一頭的少年:“所以你打算殺人滅口嗎?”
“不至於。”
少年眼神清澈,毫無半分脅迫之意。
“隻是…”
“隻是什麼?”
她眼中閃過一絲不解,自己與他素昧平生,難道還有事相求不成。
偏偏賀韞開口便是正中她的猜測。
“我有一事相求。”
還沒等於焉開口問,他手指便驀地收緊,抬起於焉的手腕放至她鼻尖之下。
“城主這配香從何而來?”
少年一對鳳眼帶著幾絲紅意,幾乎要看穿於焉的瞳底。
費這麼大半天勁隻是為了問個香啊?於焉撇撇嘴,心下當真是莫名其妙。
她從小便精通草藥植物,對配香製藥頗有研究,當初一無所有來到邑城,便是憑借著一手好本事發家致富的。
這檀香就是自己隨便配的,覺得好聞又安神便一直點著。
她看著賀韞,正欲開口,卻聽門口傳來一陣急急的腳步聲。
“主子!”
雲堯一腳踹開房門,腰間劍已出鞘,在月光下泛著冷冷的銀光。
賀韞就差一步便能知道答案,自是心有不甘。但此番前來是為了玉印,玉印已經到手,若是動手將動靜鬨大,對宗王府隻會諸般不利。
他鬆開於焉的手腕,縱身躍下窗台。
雲堯見狀,起身要追他而去,於焉卻抬手將她攔住了。
“追不上的。”
這少年既有本事來,便有本事走。
“主子沒事吧?”雲堯急忙查看她的手腕:“是雲堯的錯,未及時守護主子。”
“我沒事。”於焉翻開衣袖,腕上連個紅印都沒有。
她靠上窗欞,少年的身影早已隱入夜色之中,窗外漆黑一片,隻剩樹影婆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