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萱沒理她,師姐見怪不怪,問小朱,“你們嶽老師還有客人?”
小朱默默搖頭,師姐看了眼小貓,像發現什麼了不得的事情。
連忙擦掉薯片屑抱起來,“不得了不得了,高嶺之花,雪嶺之月,鬆嶺之霜,工作機器。今天這是下凡來了?終於學會摸魚找點人類的樂子了啊?”
曉萱鬆開雙腿,表情看不出一點變化,“一個比一個誇張。”
“我誇張了嗎?”師姐轉頭問小朱,“這很誇張嗎?”
小朱連粗氣都不敢喘,“不……不誇張……嶽老師本人更仙,更……”冷字被她咬了咬吞下去。
“就是!看吧!不是我才這麼說吧!全單位都這麼講。”
又對小貓作擔憂狀,“團圓啊團圓,你們媽咪這麼冷酷,可怎麼找女朋友啊!彆的不說,這麼晚了還不給下屬放工,有沒有點憐香惜玉?”
小朱連忙站起來擺手,“不是不是,我是自願加班的。嶽老師平時忙,我留在這裡,嶽老師做起事來也方便一點……”
說完看向嶽老師,臉上寫滿欣賞崇拜。
曉萱抿了抿茶,不予置論,好像大家在聊的事情跟她沒有一點關係。
阿白師姐暗中無奈搖頭,忘機寺爆火的那幾年,香客增加,遊客也增加,所有人去隻為兩件事。
第一件許願。
第二件一睹她的真容。
可她雙眼就像蒙了層透不進光的紗,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無法觸動她。
還俗後,症狀更嚴重了,跟以前相比,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師姐看了眼曉萱,暗自細想,怪不了世人前赴後繼。
這個女人周身自有聖者氣息,光芒潔白無暇。
任何人隻要靠近她,在滾滾紅塵裡驟然而起的焦慮、煩悶、抑鬱,都被她穩定的磁場能量感染,逐一撫平,變得柔軟。
餘有安詳,平和……
話又說回來,“還俗不就為了心裡還有一點紅塵的念頭嘛,都這麼久了,也不見你談戀愛,就沒有哪怕一點點吸引你的人?總不能,你是喜歡打工吧?”
曉萱不理。
師姐滔滔不絕,“那位小張先生,前不久來送喜糖,我們道是蹭了你的喜氣,開心得了不得,你也不管。結果,我們問你,才說起跟他假扮婚禮和家裡的事情,知道的是你懶得為不相乾的人解釋,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有意不去解釋呢。”
說到這裡,有點生氣又惋惜。
在無關緊要的人身上,曉萱絕不浪費一秒時間和一絲絲的心力,彆人跟她有誤會,她一點都不在意。
她聽完,還是不理。
師姐旁敲側擊,再次以零收獲告終。
習慣了。
正要發起第三場總攻,小朱掛了電話說:“老師,有位辛女士在樓下。”
楞了一下,手裡正把弄的手串穿進了手腕,曉萱一手抱起團圓,一手拿起早就在桌上備好的袋子,快步下樓去了。
師姐和小朱麵麵相覷,跳到窗戶邊看樓下。
星月大師恰好抱著月娘像上來,見倆人擠在窗台,笑問:“哦彌陀佛,什麼熱鬨勾起你們的興趣?”
倆人合掌恭敬,“師父,曉萱今天太反常了,我實在擔心。”
大師含笑,放下神像,“不必擔心,一念無明動,曉萱隻是找到了她自己的無明。”
師姐若有所思,小朱請教,“學生愚鈍,還請師父指點。”
“情欲皆於人的起心動念而起,念起,緣生,因緣循環,生生世世,循環不止。”
師姐恍悟,“來的那位女士,就是曉萱想逃也逃不掉的八萬障門?”
“不會是老師的前女友吧?”小朱緊追不舍。
“正是,風流冤家啊,就算今生走散,來世也要相認的,二人因緣和合,如今她回來,她相見,甚好,甚好。”笑罷拂袖離去。
師姐和小朱呆立原地,兩兩相望——
嶽曉萱竟是情種!
師姐大為震驚,“原來她還俗的機緣在這……?”
怪不得她對人淡漠疏離。
全是因為把癡迷用在了一人身上……她的情欲,就像天地剛形成時一汪沒有出口的海洋,穩穩的裝在密不透風的容器裡,一天山崩地裂,大地撕開一口縫,這汪海洋便從海底開始震動,海水從最底部向上卷席,起伏越來越劇烈,全都湧向唯一的出口,那條撕開的裂縫,那個來找她的女人。
師姐衝到窗邊,頭探出窗外,想看清到底什麼樣的女人,是神?是魔?還是妖?
小朱在她身後,把師父的話翻來覆去想,“阿白師姐,師父的意思,是嶽老師被人分手的?不可能吧?可是師父是什麼意思呢……”
“哎!就是那意思!”
*
八點能到文意寺,是野蔓在法庭裡大殺四方的結果,庭審結束後,法官連連誇讚,要不是碰上她這樣邏輯清楚的律師,恐怕還要審到十點。
好不容易到了大堂,前台撥電話的時候,心臟跳得很沒出息,大聲得怕被人聽見。
明明以前不會這樣的,真不知道在緊張什麼,甚至祈禱快像上次那樣來個急Call,她又可以逃走。
嗯……不是逃走,是工作要緊。
現在,站在人家單位大門口的她,沒有轉身離開的理由,更找不到跟曉萱說話的借口。
兩難。
可怎麼回事,連對她打個招呼都那麼難?
年少,剛認識她那時候。
“你其實可以不用管我的。”被彼時的嶽班長翻來覆去,明明白白的,暗暗的,說了無數次。
可野蔓不管啊。
都當沒聽見。
還露著兩排大白牙,笑嘻嘻地喊她。
跟朋友一起走在路上看見,喊。
上課小組活動,喊。
一開始,很少會得到回應的。
但她就是想跟曉萱說話。
後來啊,曉萱常捧起她的雙頰,注視她的眼睛許久。
很溫柔很溫柔地說:“蔓蔓,你是春天噢。”
而她隻是荒野頹垣,隻有春天來了,頹垣才長出生的氣息。
曉萱說認識她,是萬年枯木逢了春。
野蔓轉念看了眼門玻璃。
裡麵那個深色西裝的女人,在異國他鄉的這些年,早被粹走了生氣,現在也隻是枯敗的荒草。
離春天越來越遠了,連她自己,都忘了春的氣息。
她沒辦法再做任何人的春天了。
*
“叮咚”一聲。
野蔓突然聽不到其他聲音。
電梯的響鈴從四麵八方傳來,延展成無數根透明的細線揪緊心臟。
眼睛也不知道放哪裡好。
背對電梯拿出手機,機械地滑了幾下,又停了。
她抬頭朝大門看去。
原來不是她,稍微放鬆了一下。
剛剛手機抓得太緊,手掌還泛著紅印。
“喵嗚~”
野蔓深吸了口氣,挺直背,僵立,仔細身後的動靜。
“喵嗚~”肩頭被肉墊拍打了一下。
幾秒的安靜後。
“走吧。”冷冷的,她頭也不回,朝大門走去。
曉萱抱著團圓跟在她身後走著,出了大門,便越過野蔓,邁步走到車旁。
野蔓看了眼,也走了過去。
見曉萱打開車門,她突然想起什麼。
“今天不是加班嗎?”
她怎麼走到人家車這裡來了,剛剛應該抱著團圓離開才是。
“嗯。我加完了。”曉萱坐進駕駛位,抱著團圓仰頭看她。
團圓又瘦了。
“既然加完班,那就麻煩嶽老師帶她去,我不打擾你們了。”
野蔓以不易被察覺的方式迅速掃了一眼車內,沒發現貓籠。
還是被曉萱捕捉到了。
她微微合了合眸,麵無表情地把團圓放在副駕駛座。
“在L國這麼久,辛律師可能忘了,川岐的法律規定,沒籠子,寵物是不能單獨坐車上的。”
陸知允到底跟她說了多少自己的事情?
野蔓一股氣飛升到胸口。
抱起團圓,把自己扔進副駕裡。
直到看見窗玻璃裡的身影係好了安全帶,曉萱才握上方向盤。
車開動了好一會兒,野蔓才被車裡的安靜拉回神思。
很突兀的安靜。
隻聽到曉萱的手掌在摩挲方向盤,團圓在自己手中咕嚕咕嚕叫。
眼前是燈火燦爛。
隨著每次輕輕的吸氣,還能聞到淡淡的檀香。
她拘謹起來。
臉頰還有一點發燙,越想要抑製下去卻越燙得厲害。
野蔓略撇頭向著窗外,毛絨覆滿指尖。
明明是兩個人帶她去醫院,卻……如同半路搭車的路人。
路人或許還有幾句照麵話,她們又是什麼時候比路人還陌生呢?
寒涼襲上心頭,目光慢慢的飄忽了。
十分鐘到醫院,醫生滿臉狐疑看著曉萱,又看看野蔓。
終於忍無可忍,大聲問:“你們誰也不說話,難道要我問貓貓嗎!?”
不想承認團圓是因為她才患上分離焦慮症。
“彆的小貓偶爾離開主人也會這樣吧。”野蔓嘟囔。
趁著沒人注意觀察一眼曉萱。
曉萱忙著捂緊團圓的耳朵,袋子放在旁邊。
野蔓毫不猶豫打開翻了翻,掏出一個本子賠笑雙手遞給醫生,“她的病曆本,您看看。”
“不用看,我認識小團圓!可憐啊,確診這麼多年。嶽老師定期帶來陪療,你呢?這麼多年在哪?本來團圓在慢慢好轉,為什麼現在又加重了?這裡麵一點你的問題都沒嗎?”
野蔓不敢正眼看醫生,心疼的視線緊緊包裹著團圓。
沒看見抱著團圓的曉萱陰沉下來的臉。
診療完又是好一頓紅白臉的勸說,“團圓今天狀態是最好的一次,來,拉個群,小寶貝平時啊有什麼問題,直接在裡麵問我就行。”
很快,曉萱和醫生已經在群裡,野蔓和曉萱四目相對,她一手抱貓,一手拿著手機茫然狀。“請問……這是什麼軟件?”
曉萱打開軟件名字,站起來走到她身旁。
醫生像發現山頂洞人一樣,“你沒有綠泡泡?看不出麻咪原來這麼老派哦。”
野蔓認真搗鼓手機,曉萱伸手抱過她懷裡的團圓,空出手在手機上快速點了幾下,一張二維碼亮了起來。
通過好友,對麵曉萱的頭像發來一個框框。
再點擊一下,她已經在群裡了。
曉萱收起手機拿上袋子。
“她用不慣,謝謝醫生。”
野蔓謝過醫生,跟上去。
聽見曉萱話裡有話,又黯淡下來,沉默不語。
要走去公交站台,被曉萱攔住。
愣了一下,換個方向繼續走。
又被攔下。
她停下腳步。
車裡還是很安靜,就連車速也保持得很穩定。
臨下車,野蔓看著懷裡熟睡的團圓,壓低了聲音,“你不用送我。”
曉萱熄了火,輕輕地回應,“我隻是順路。”
幾縷發絲遮住側臉,看不清她的眼睛在看哪裡。
“我來關門,小心吵醒團圓。”
“嗯。”
到家隻開了落地燈。
野蔓抱著團圓坐進沙發。
好像過了很久,才聽見樓下傳來汽車引擎的聲音。
野蔓才如夢初醒。
忘了問她,為什麼要出家?
既然出家,為什麼又要還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