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州郡,
陽城縣。
淩若竹不置可否,笑道:“有生意記得來找我……”
客人還沒走遠,她轉身啐了一口,“一個碗二十文,還橫挑鼻子豎挑眼,生怕我賺他一文!”
小六趕忙捂嘴淩若竹,壓低聲音說道:“小姐,小點聲,他聽到了……”
淩若竹推開小六,“他若是沒聽到,我豈不是白說了?”
“小姐……”
小六在冬日中的寒風之中瑟瑟發抖,眼前簡陋的攤子上瓷杯、瓷碗堆積成山,攤子前人來人往,行人行色匆匆,周圍攤子上不是賣瓜果蔬菜的,就是小孩玩意兒的,斜對麵更是一個賣糖葫蘆的,他簡直欲哭無淚。
他不知道為何會淪落至此。
自家祖輩起侍奉魚州郡首富,棠家。
不好說多麼風光,但至少吃喝不愁。可天不遂人願,自家主人與棠家家主決裂,一氣之下離家出走,卻也沒走多遠,不過是隔了一個縣。
然而這一走卻是一輩子。
當然,這是聽自己母親說的,他自己記事起就不在棠家了,哪裡見識過這些繁華。
自家主人便是眼前這個小祖宗的親生父親,她父親任性,這個小祖宗更是專橫,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當然,這事兒他哪裡敢說出口,至多隻能在心中默默抱怨。
“瞧一瞧,看一看,青瓷茶碗,二十文一個,買不了吃虧,買不了上當,樣樣二十文,個個二十文,瞧一瞧,看一看,買不了吃虧,買不了上當……”
小六看著自家小姐賣力吆喝的樣子,一股敬意油然而生。
按說她是棠家人,她卻偏偏姓“淩”。
按說她是棠家大小姐,她卻偏偏死活不肯回去,非要在外拋頭露麵。
按說她現在手握名窯,賣了能得一大筆錢,她卻偏偏死活不肯放手,非要說什麼振興瓷窯。
她是稱心如意了,可就苦了下人。
“小六,愣著做什麼!還不快給客人包好!”淩若竹訓斥道。
“是、是……”小六如夢方醒,趕忙找來草繩,將瓷碗摞成一摞,仔仔細細捆好,小心翼翼地交給客人,擠出一個燦爛的笑容,熱情吆喝道:“您走好!”
打發了客人,淩若竹便對小六笑著說道:“冬日裡日落早,賣完最後幾個,我們早些收攤吧。”
天色漸沉,寒氣漸升,喧鬨聲漸漸歸於沉寂,攤子也空了起來。
“小姐,我有個疑問……”
“有疑問就直說,我幾時不讓你問了?我是那種專橫的人嗎?”
小六小聲嘟囔著:“還真是……”
“嗯?你說什麼?你聲音這麼小,你要我怎麼聽清?”
小六自然不敢大聲複述一遍,岔過這個話題,問道:“昨晚您不是吩咐我去拿這些瓷碗嗎,為何要我特意把底款磨去?”
“不去了,大家不都以為我們家東西就值二十文麼,以後還怎麼叫我們賣高價?”
“可是就算去了底款,不時也一眼能看出來是我們家的東西嗎?”
“沒有確實證據,信的人自然信,不信的人自然不信,隨他們怎麼猜測,都與我們無關。”
“是嗎……”
說話間,來了一個顧客,將剩下的瓷器全部包了圓。
東西全部賣光,兩人利落地收拾好家夥事兒,一人背著一隻籮筐,踏著輕鬆的步伐,逆著人流,走在喧鬨的集市上。
這集市是陽城縣最大的集市,是居民們日常互通有無的地方,一旬一回。
近來老主顧接二連三毀約,瓷窯已經很久沒有進賬了,庫房裡瓷器堆積如山,刺史大人那事還沒有音信,若再不想個法子,就要山窮水儘了,她才不得不挑些日常瓷器拿到集市來賣。
隻是在這個集市上是不可能賣不出高價的。
若是想要賣高價,需得去魚州郡的七寶市。
七寶市是一個專門交易昂貴貨物的集市,最早是背靠寺院而發展出來的集市,又因著交易金銀器、瓷器、琉璃器、古董文玩等寶物而聞名,取佛經中“七寶”,即金、銀、琉璃、硨磲、瑪瑙、琥珀、珊瑚,七種珍貴寶物,故而名曰“七寶市”。
七寶市時常有專業的買家出現,若是遇到識貨的,便能賣出無法想象的高價。
隻是有一個問題:若是去七寶市,很有可能遇到自己最不願見到的人——
棠家家主,棠伯儀,也就是她的伯父。
棠家布莊遍布魚州郡,棠家就是組織者之一,集市更是一回不落,若是遇到了棠家家主,到時候彆說賣瓷器了,多半連陽城縣都回不來。
小六並未注意到她都憂慮,開心地說道:“剛剛過午,所有的瓷器便被一掃而光,比預料中的快多了……”
淩若竹臉色驟變,痛心疾首地說道:“那是自然!青瓷碗隻要二十文一個,那可是青瓷碗!我的心都在滴血!”
小六說道:“若不是買家突然反悔,我們也不至於如此艱難。”
“誰知道有誰在背後搗鬼呢?”
“小姐,您指的是……?”
“噓!小聲點!”
小六不解,張家與淩家針鋒相對多年,早已不是秘密,若是他們有何不能說的?難道背後另有他人?
淩若竹突然探頭探腦前後左右觀察個遍,突然她腳尖蓄力,三步並作兩步,飛似地迅速跑到對麵,然後如釋重負地停住腳步,轉身招呼小六快些過去。
小六不解,抬頭一看,卻見眼前布莊門上垂著“絲翠莊”的匾額,板上寫著大大的“棠”字。
原來淩若竹要躲的是棠家的布莊。
雖說陽城縣地處偏遠,全縣境內隻此一家,棠家人不常來,一應事宜均交給店裡夥計處理,可時不時還是會派人會過來,運氣不好甚至還會碰上當家的,也難怪淩若竹會避之唯恐不及了。
淩若竹曾經一時大意,和伯父撞了個正著,然後被教訓了一個時辰,差點被強行帶回棠家,還好她機智逃了出來,真是想想都後怕。
淩若竹好容易跑過布莊,然後長長舒了一口氣,她回頭望向小六,隻見躡手躡腳地跟了過來。
小六樣子實在滑稽,淩若竹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你這模樣活像一個偷雞賊!”
小六敢怒而不敢言,“小姐,你又打趣我……”
淩若竹一臉壞笑,從懷中拿出手鏡,“你不信?自己一看便知。”
突然間,鏡中一個影子一閃而過。
淩若竹盯著鏡子,瞬間變了臉色,她迅速抬頭環顧四周,突然指著布莊一旁的雜貨店喊道:“你看!那是什麼?!”
小六順著淩若竹指的方向望去,隻見貨架上擺滿了各式雜貨,茶杯、茶碗、酒壺一應俱全。
“那個香爐是我們送給刺史大人的!和那個一模一樣!”
“不對,不是一個東西,但是很像,非常像,這個明顯比咱家的東西來得粗糙,顏色也略微淺淡,但兩者絕對有所關聯。”
“難道是張家偷偷拿了那個香爐,複刻了這些?”
“張家?不對,不可能,他們應該什麼都沒看到。難道刺史大人?可他有必要這麼做麼?這樣對他有什麼好處?”
“怎麼會這樣?”小六哭喪著臉,小聲哀嚎著。
淩若竹不理會小六,繼續陳述著自己的推測:“如若不然,則隻有鄭掌櫃了,他知道大部分設計細節,即使不看,也複刻出大致。但是他有必要這麼做嗎?”
“對哦,鄭掌櫃把我們拒之門外,明明就不在意這個。”
“我們必須要查清楚源頭,若是我們瓷窯的名譽進一步受損,可就難以挽回了。”
“您說得對,可是要怎麼辦呢?”
淩若竹吩咐小六道,“小六,你去看看那個香爐底款是誰家的。”
“真要是偷我們的東西,怎麼會寫自家底款?”
“不看看怎麼知道?”
小六不情不願地說道:“小姐,您親自去不就好了嗎?布莊一個人都沒有。”
淩若竹極力掩飾著尬尷,“咳咳!你在說什麼?我會害怕布莊?”
“可是我並不識字……”
“就算你不識字,總該認識張家的底款吧。”
“可是……”
“不乾不脆,我看是你才是害怕棠家吧。”
小六將手一攤,無奈地說道:“那可不是,您是大小姐,那些刁奴不敢把您怎麼樣,我可就遭殃了,他們把氣撒到我頭上……”
淩若竹暗淡了眼神,又立即強打精神,笑著說道:“罷了,我去便是。”
語畢,她大踏步地走向布莊一旁的雜貨店。
小六畏畏縮縮地跟在淩若竹的身後,小聲嘟囔著:“我們需得在他們回來之前離開……”
“又不是做賊,怕什麼?不是還有我嗎?”
經過時,絲翠莊無人看店,兩人不約而同,都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淩若竹拿起香爐,迫不及待先確認過底款,還好不是自家款識,甚至也不是張家,而是一個沒見過的款識。
此時,她甚至不知道是該喜還是該憂。
這個青瓷博山爐,是模仿金銀器的形製,不過若隻是這點,任誰都想得出來,然而過渡圓滑、細節精致,這才是最體現匠人功力的地方。
淩若竹手中這個款式相同,但做工粗糙,兩者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小六大吃一驚:“這是翻模?!”
所謂翻模則是拿著買來的物件,倒模製成模具,再用製成的模具製作新物件的方法。
使用這種方法可以簡單地製作大致相同的物品,但是細節終究難以複刻。
淩若竹心中頓時有團不祥的雲霧升騰而起,“若是倒模必須要拿到原品,如今原品應該還在刺史大人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