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騾馬市。
隨著號角的低沉轟鳴,人潮湧入升化坊。
人群摩肩接踵,揮汗成雨。
騾馬的嘶鳴聲,小販的吆喝聲,行人的交談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空空蕩蕩的升化坊瞬間沸騰。
和煦的暖陽照映在紛飛的塵土之上,架起了一條條通往天國的光路。
“殺人了——”
突然間,不知誰喊了一嗓子。
頃刻之間,有人後退,有人推嚷,有人阻攔,人群間豁開一個裂口,裂口又越變越大。
人們這才看清,地上倒著個人。
三、四十年紀,衣著華麗,肥頭大耳,一看就是富貴人家。他後腰插著一隻匕首,身下積了一攤鮮血,血液正從傷口處汩汩湧出。
他眉心緊鎖,臉色煞白,一手握於心口,一手反扣在後腰,緊緊地捂著傷口,表情痛苦不堪,蒼白的雙唇不住翕動。
誰能想到,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廣眾之中,竟有人膽大包天,膽敢捅傷路人。
一時間,人人噤若寒蟬,連風都停住了,時間都仿佛凝固了。
突然,尖利刺耳的聲音劃破真空,“啊!死人啦!”
人群瞬間如煙花一般炸開,塵土飛揚,人聲嘈雜,時間又開始流動起來。
“死者:姓名張叁,年齡:四十七歲,死因:身中一刀失血過多,凶器:匕首——我說的沒錯吧?”
裴謹頂著濃重的黑眼圈,拖著要死不活的步子走來,用著有氣無力的聲音說道。
裴謹,二十三歲,現任大理寺錄事,入職半年。
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他皺起眉頭,腦袋灌了鉛一般,昏沉沉的。
他昨夜一宿通宵,清晨坊門剛開,他正打算回去補一覺,上司卻指派他來到城南的升化坊這個三不管的破地方,儘管這樣連軸轉已是家常便飯,他早就麻木了。
但不尋常的是,來此之前他本要細問詳情,上司卻語焉不詳,隻說升化坊出了一樁命案,讓他快過來看看,便匆匆離開了。
他隻得輕裝上陣了。
“正是,大人明察,受害者同行之人也是這麼說。”小吏陪著笑,音調抑揚頓挫,笑容明媚燦爛。
什麼叫“也是這麼說”?這些都是從集市外守衛處聽說的,至於守衛怎麼知道的,裴謹猜測大概是從受害者的同行者處得知的。
裴謹見慣了底下人諂媚的嘴臉,人家恭維的是他的職位,而非他本人,若是換了其他人,也不會有絲毫不同,所以他是不是明察也不重要。
“這就是案發現場?”裴謹問道。
小吏指著一攤血跡,說道:“就在這裡。”
地上不見屍體,隻剩些許血跡。
“人呢?”
“萬年縣來過人,已經抬去縣衙了。”
這就奇怪了,裴謹不解:既然萬年縣已經受理,為何上司還把他派來?
不過既然來了,便沒有空手而歸的道理。
“目擊者在哪?”裴謹一如既往地沒有絲毫生氣,聲音平得不能再平。
小吏笑道:“全在這裡了。”
裴謹目光掠過小吏,看向一旁的女子,“這便是全部?”
女子雙手抱胸,目不轉睛地看著裴謹,神情淡然,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如傲雪寒梅,頗有些俯瞰眾生的意味。
她雲鬢高聳,烏黑的發絲間一隻青瓷綠竹發簪,宛如山澗春筍初生,與她清靈乾練的氣質相得益彰。
“這位姑娘攤子正對著屍體倒下的位置。”小吏解釋道。
裴謹看了看血跡所處位置,又看了看女子的攤位。
兩者相距一丈之遠,也未必是假話。
路旁一棵樹下支著一隻矮桌,桌腳靠著樹根,這便是女子的攤位了,空矮桌上蕩蕩的,一邊隨意放著兩隻半舊瓷杯,樹根癱放著一隻粗木箱,大小像是太醫院醫官們隨身攜帶的藥箱,蓋子緊閉,不知其中為何物。
裴謹取出毛筆,打開便箋,問道:“你看到什麼了?”
女子平靜地看著裴謹,語氣平緩,不帶絲毫表情:“沒有。”
裴謹例行公事般問道:“見過死者嗎?”
“沒有。”
裴謹又問道:“可有看到可疑人物?”
“沒有。”
一問三不知,這算哪門子目擊者?
看著女子如幽潭一般深邃的眼眸,裴謹心中一股異樣感油然而生。
女子應該是知道什麼,但不知為何又緘口不言。
裴謹也不想與她無謂地糾纏,遂將目光移向小吏,又問了一遍,“其他人呢?隻有她一個目擊者?”
“我們到這裡的時候,人都跑光了……”小吏撓了撓頭,趁機瞟了裴謹一眼。
裴謹還是一副半死不活的表情。
他那副厭世臉偏偏在這種時候有奇效,常有人說他喜怒不形於色,還有說他深不可測的。
裴不認為自己真的如世人口中那般城府深沉,隻是那份淡定倒是真的。
小吏不知其喜怒,略有些心虛,繼續解釋道:“您也知道,這升化坊荒廢已久,若不是這騾馬市屢禁不止,上頭管不了,把這燙手山芋丟給我們……”
裴謹依舊保持著那張陰沉的臉。
小吏顧慮自己這鍋甩得太明目張膽,裴謹不悅,話鋒一轉,“我們從南邊的興化坊趕來,最快也要一個時辰……”
裴謹當然知道這話半真半假,誠然從興化坊趕過來需要一個時辰,可這小吏未必從興化坊過來。
騾馬市原本是塞外之人私自交易馬匹的地方,有意避開官府管束,然而無心插柳柳成蔭,日積月累規模日漸壯大,形成了如今的集市,一月一次。
集市中魚龍混雜,三教九流群聚,治安混亂已是多年沉屙,城南本就人手不足,升化坊本就荒蕪,再怎樣也出不了大亂子,縣衙向來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有事則從隔壁裡坊調人處理。
每逢騾馬市開市,附近裡坊的兵衛原則上要嚴陣以待。
但也隻是原則上,常有官吏以戍守為借口出來賭錢喝酒。
小吏說話時口中隱隱散發著酒味,他身上還混合著淡淡的胡椒味,平常酒家不使用胡椒,他大概從是胡肆而來。
明明這兩日夜裡下過雨,興化坊過來的那條土路定是泥濘不堪,又鮮有人經過,靴子上不可能不沾一個泥點,而他皂靴乾淨如新。
東西兩邊的永業坊和安業坊則介於二者之間。
而北邊的永平坊與升化坊水路相隔,坊間以木橋相連,來此可以腳不沾泥,更何況永平坊的酒肆賭坊名聲在外。
不過部署不同,容不得他置喙。
裴謹有些厭煩,心想今日多半空手而歸,又是白跑一趟,如今隻能在這唯一的目擊者身上碰碰運氣。
他麵不改色,問向女子:“你是攤主?”
“沒錯。”女子平靜地答道。
“做什麼的?”
“鋦瓷。”說到自己職業時,女子波瀾不驚的臉上浮現一絲笑意。
“那是什麼?”
“就如字麵意思,修補瓷器的。”
裴謹看出她的心思所在,心想若是從此著手,也許能讓她吐露些什麼,“補它做什麼?”
女子擺出無奈的姿態,“果真是富家子不識人間煙火,陶瓷可是稀罕物,又容易磕碰,若是不慎破碎無法使用,人們不舍得丟棄,自然要修補它。我們便是修補陶瓷的行當。”
“要怎麼補?”
“對齊陶瓷裂縫,在碎片兩端相鄰的位置各鑽兩個小孔,然後以鋦釘相連,最後用特製的粘膠相連,也就成了。”
“如此簡單?”
“
說著簡單,做起來可不容易,我可以示範給你看……”女子狡黠一笑,“隻是很不巧,我手邊沒有碎瓷器,不如你將這個瓷杯買下來,摔碎了,我再補給你看。”
女子斜倚樹乾,指尖拈起桌上瓷杯,在裴謹眼前晃了晃。
“無禮!”小吏生怕她衝撞了裴謹,慌忙出言喝止。
裴謹不為所動,接著問道:“找你的都是什麼人?”
“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女子雲淡風輕地說道,她除了回答字麵的問題以外,一個字都不想多說。
“你這樣修補完,豈不似蜈蚣一般……醜陋?”裴謹著重說了“醜陋”兩字。
女子低著頭,看不清表情,一動不動,半晌沒有說話。
林尋梅沒再等下去,轉身背對女子說道:“沒你的事,你可以走了。”
隨即與小吏一同向坊門走去。
“等等!”
裴謹停住腳步,“怎麼?你想起什麼了?”
“沒、沒什麼……”女子欲言又止。
裴謹反而問道:“姑娘貴姓?”
“林尋梅。”
“你可以走了,以後若是有事,必當登門拜訪。”
“登門?你知道我住在何處?”
“你們這種鋦瓷匠人,一個坊最多隻能養得起一個,一打聽便知。”
“你怎麼知道我住哪個坊?”
裴謹淡淡說道:“興化坊。”
林尋梅第一次露出疑惑的表情,她瞅了瞅自己的攤位,又瞅了瞅一旁的小吏,一頭霧水,“我說過嗎?”
小吏搖頭似撥浪鼓。
裴謹看向林尋梅的繡鞋,“汙泥……隻有興化坊來此的路上有一段土路。”
林尋梅不置可否,笑道:“有生意記得來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