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子衿從前無論讀書還是上班,都沒機會旅遊,如今漫步在古代街頭,頗為新鮮。
大齊剛經過了兩個明君盛世,因此儘管現任皇帝無才,但家底子還在,敗了這麼多年還沒敗完,京城依舊繁華熱鬨,各類店家商鋪應有儘有,外邦商人來往,奇貨琳琅滿目,教人目不暇接。
彆人旅遊去古鎮,我直接到古代。
沈子衿感覺自己周身的病氣和沉悶也一掃而空,彎彎嘴角,一時呼吸深了,偏頭輕咳了兩聲。
他近來氣色不錯,一咳嗽,麵頰因為氣息不勻漫上紅暈,路過的人都忍不住看他一眼。
走出三步,回頭再看一眼。
乖乖,哪家的郎君,長得也太漂亮了。
驚為天人!
而且這個天還穿的這樣厚實,想來是身體不好,剛才輕咳兩聲,宛若柳樹輕搖,飄飄晃進人心坎上。
弱柳扶風,我見猶憐。
沈子衿咳完,壓下喉間不適,一抬頭,發現眾人都在看自己。
沈子衿:?
眾人連忙移開視線,假裝無事發生。
沈子衿問侍從:“我臉上有什麼臟東西嗎?”
侍從快速掃了一眼,又乖乖垂頭:“沒有。”
好吧,方才那些人的目光也不帶惡意,沈子衿略過了這個小插曲,繼續放鬆心情散步。
除了招牌頗有風味的商鋪,路邊小攤也是藏龍臥虎,東西不少,就比如那邊的糖人——
咦,等等,好像不是糖做的。
沈子衿本來隻是走馬觀花,視線倏地就被拉了回來。
他走到攤邊,看著人偶的材質,怔愣半秒後有些不可置信地上手摸了摸。
橡膠!?
侍從正絞儘腦汁想著該怎麼彌補,看沈子衿對娃娃感興趣,見縫插針湊上來:“世子對橡膠玩偶感興趣?”
攤主一看來生意了,也積極介紹:“公子儘可上手瞧瞧,我這批貨無論做工還是用料都是一等一,膠是從南疆密林運過來的,好得絕對沒話說!”
大齊居然已經開始大麵積使用橡膠了嗎?
沈子衿驚疑不定,捏了捏小娃娃,橡膠能充足到做這些小東西,那麼想必早已經運用在了防水等利民項目上,要知道在他生活的世界,東方對橡膠的應用也是近現代才開始推廣。
原著中也沒從哪兒看出大齊很先進啊?
這時候,正好有馬車緩緩行過街道,沈子衿飄忽的視線落在車輪上,發現車輪外竟然也裹了橡膠。
沈子衿手一抖,把娃娃的笑臉捏變了形。
攤主還在積極介紹自己的貨:“這邊還有各種玻璃娃娃,也非常好看,您瞧瞧?”
……大齊的製造業比他想象中更厲害,玻璃能在民間流通,冶煉工藝也很好。
淡定,淡定,估計是誰無意中發現了樹木中可開采橡膠,這在古代完全能實現,加上本來就是架空的世界,邏輯能夠自洽。
沈子衿深吸口氣,讓侍從付錢,把娃娃買了下來。
他鬆開力道,變形的橡膠娃娃表情複原,沈子衿刷新了對大齊的認知,說服了自己,而後繼續向前。
在路過京城內最大的藥堂時,一陣刺耳的小孩兒哭鬨聲哇哇震響,刺得路過的人都忍不住揉了揉耳朵。
無論哪個時代,兒科診所都是雞飛狗跳的模樣,沈子衿很理解。
但就在他即將把藥堂甩在身後時,他聽清了小孩兒撕心裂肺的嚎啕。
“嗚嗚嗚我不要打針,哇哇哇我不打針!”
沈子衿:“?”
他懷疑自己耳鳴,或者聽錯了。
但雙腿不聽使喚,硬生生停下腳步。
沈子衿直愣愣扭頭,不由捏緊手裡的娃娃:是不是針灸,小孩兒說成了打針?
橡膠玩偶在他手裡吧唧吧唧。
沈子衿告訴自己不可能是他以為的那個打針,但他身體很誠實,還是忍不住踏入了藥堂,想要親眼確認。
然後他就看到了大夫拿著針管,鉗住小孩兒手臂,精準一針紮了進去。
沈子衿:“……”
製造業強一點,所以出現針管和藥劑也是合理——個鬼!
架空也要講究基本法,這絕對不是古人能有的東西和技術!
柔弱的沈世子一把將侍從大力薅了過來,在侍從懵逼臉中發出靈魂質問:“大齊哪兒來的注射器!?”
他在震驚中還記得壓低聲音,已經實屬不易。
侍從被嚇了一跳,衣領勒了脖子,呼吸不順,加上世子麵色是從未有過的可怕,嚇得他有什麼說什麼:“大、大約兩年前一位神醫來到軍營,帶來了許多神奇的東西,包括止血鉗、注射器等器具,還有青黴素、阿司匹林等藥物……”
沈子衿瞳孔劇震!
他震驚地鬆開手,侍從嗓子得到解放,說話更順暢了:“現在這些藥被稱為新藥,配方隻有皇宮和軍營有,成品藥有一部分流入大藥堂,藥堂得向官家爭取售賣資格,人人都知道呀……”
說到此處,侍從一個激靈,閉了嘴。
新藥的價格不便宜,目前隻有富庶地帶的大藥堂才能找到,大夫也不給隨意使用,把控得很嚴,但侯府當然沒窮到用不起,卻一次也沒請大夫給沈子衿診斷,看他能不能用新藥,沈子衿又常年不出門,不知道這些很正常。
侯府的的確確沒重視過這個世子。
侍從心裡發虛,但沈子衿重點不在這裡,他忙問:“神醫人呢?”
那名神醫肯定是名穿越者!沒想到在自己之前,居然已經有人穿進了這本小說裡。
可侍從給出一個另沈子衿意想不到的答案。
“神醫已經過世了,享年八十有餘,是壽終正寢。”
沈子衿愣住:……過世了?
短短一息之間,信息量極大,沈子衿有些沒反應過來,麵上的表情都仿佛凝固了。
侍從還以為沈子衿久病所以在乎神醫的消息,抓緊時間表現自己貼心,趕緊勸慰:“世子放心,這位神醫沒了,總有下一位,您的病一定可以治好。”
我的病當然能好,都魂穿了,再養養就能痊愈。
沈子衿知道他誤會了自己的想法,沒有作聲,輕輕呼出一口氣,平複下胸腔翻湧的情緒。
……方才衝擊太大,他難免激動了些。
畢竟身在異世界,乍一知道有個跟自己同樣穿過來的老鄉,無論對方是什麼性子人品,肯定都會忍不住去在意。
不管最後是能成為至交好友,還是形同陌路,甚至交惡,都會不受控製地用特殊目光看待對方。
可惜人已經不在了。
壽終正寢,也是好結局了。
沈子衿感慨,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想到什麼:“橡膠和玻璃也跟神醫有關嗎?”
如今的侍從有問必答:“沒聽說過這樣的傳聞……不過也都是這幾年才興起的東西,實在好用。”
這麼說,可能與神醫無關,也很有可能是神醫暗地裡一手推動了大齊的各類發展,但是為了不引人注目,藏下了許多消息。
至於為什麼臨終前才拿出醫療器具和藥物,大約也是為了低調,他即便終生不拿出來,也沒人能說他什麼。
穿越者前輩比自己偉大啊。
沈子衿攏了攏衣襟,不像他,隻想躺平。
可能是先前情緒激蕩,沈子衿感到心口又開始泛疼,唉,這糟心的身子。
今日散步就到這兒吧,出來一趟,還真是讓他重新認識了自己穿來的朝代。
在藥堂大夫上前詢問他們之前,沈子衿轉身朝門外走去:“走吧,回府。”
正街邊一酒樓廂房內,三皇子楚錦旭正焦躁地買醉,酒沒喝多少,桌子快給他撓爛了。
“六弟和男子成親,等於被奪了皇位繼承權,皇子中就剩我全須全尾,皇帝要是哪天又發瘋,下一個對付的豈不就是我?”
他跟貓爪似地撓桌子:“光裝紈絝是不夠了,不然我也去找個男子成婚?”
他的下屬給他斟酒:“但王爺您從未與男子談過情。”
“性命麵前其餘都不是問題,可以試試。”
楚錦旭豪邁地一口悶,扭頭,就看到窗外街道上,徐徐走過的沈子衿。
楚錦旭頓時精神一振:“像他那樣的,我肯定能行!”
下屬聞言順著看去,同樣有被驚豔到。
楚錦旭激動:“快去快去,幫我問問名諱出身,家住何方,啊,現在就問生辰八字是不是早了點?”
下屬:“不早,這樣的郎君得好好把握,王爺稍等。”
下屬去了。
下屬回來了。
去時風光滿麵,回時滿臉遺憾。
楚錦旭心裡咯噔一聲,預感不妙:“莫非是哪個名門望族的公子,對嫁人和男人都沒興趣?”
他這些年紈絝裝得勤勤懇懇,內宅外家各類八卦儘歸他手,沒道理誰家有這麼好看的公子他卻從沒聽過啊。
下屬歎氣:“不是。”
“他是殷南侯世子,沈子衿。”
楚錦旭:“啊……”
原來是弟媳,那的確是不行。
好不容易心動一次,卻讓他輸得這麼徹底。
這就是那位常年抱病在家,從不出門的沈世子啊,難怪連他也沒見過。
“是不合適,”楚錦旭目送人遠去,歎息,“可惜。”
沈子衿莫名想打噴嚏,他把大氅裹緊,奇怪,溫度也沒變啊,可彆感冒了!
待他回到殷南侯府,卻發現門口有人牽著一匹馬,直愣愣杵在那兒,而門房也不攆人,或者說是不敢攆。
因為門房正拘謹地揣著袖子,顯然拿牽馬的人沒辦法。
如果是有客拜訪,客人入宅後,乘坐的交通工具會被引到彆處去停放,可一人一馬很桀驁,直接把侯府門口給堵了。
那馬毛色銀白,不僅絲毫沒有雜色,皮毛順滑得仿佛反光,身形矯健漂亮,隨意踏踏蹄子,竟能看出人性化的傲氣,即便不懂馬,沈子衿都能知道這絕對是匹良駒。
突然就理解了古人對馬的喜愛,確實帥。
沈子衿還在打量寶馬,門房趕緊湊上來行禮:“世子,你回來了?”
沈子衿揚了揚眉:哦?
他先前出門時,聽到門房在背後嘀咕,大意是暗諷他百八十年出不了門,怎麼出個門回來,居然還給他好端端行禮了?
他確定自己隻是出去了一小會兒,不是再度穿越。
太客氣了,怪不習慣的。
我還是喜歡你桀驁不馴的樣子。
所以門房會變臉,難道跟這牽馬的男子有關?
男子穿著一身利索武服,朝沈子衿客客氣氣行禮:“在下秦王府侍衛黑鷹,見過沈世子。”
沈子衿波瀾不驚的眼睛瞬間睜大,心念電轉。
能讓王府侍衛給牽馬的能有幾個……難不成楚昭本人親自來了!?
沈子衿頓時來了精神:他還想著怎麼跟人見麵呢,打瞌睡就有枕頭送上來,也太走運了。
黑鷹恭敬有禮:“世子不妨去侯府正堂,王爺此刻正在拜訪侯爺與夫人。”
咦,黑鷹刻意提這麼一句,分明是專門在給自己提醒啊。
楚昭也想見自己?
沈子衿眨了眨眼,心領神會:“多謝告知,我這就去。”
門房卻一臉便秘,想要衝到沈子衿身前,似乎試圖想阻攔或者說什麼,卻被黑鷹一抬手擋住了去路。
“毛手毛腳,衝撞了世子該當何罪?”黑鷹作為武人,嗓音一旦壓下來,極具威懾力,“侯府下人就這麼沒規矩?”
門房一個小個子,被高頭大馬的黑鷹冷冷嗬責,立刻嚇得後退,沈子衿順利入門,毫無阻礙。
侯府正堂裡,楚昭遊刃有餘,表情悠然,而殷南侯和羅夫人卻捏了把汗。
殷南侯下值歸家,剛知道國公府的賞花帖,下人就匆忙來報,說秦王到訪。
楚昭往堂裡一坐,開門見山,意思明確:聽說世子病得下不了床,我這個作未婚夫的,特來探望。
車軲轆話已經轉過一輪,羅夫人死死捏著巾帕,勉力笑著,努力遮掩:“多謝王爺好意,我們定然轉告子衿。”
楚昭仿佛聽不懂:“於情於理,我應當去看看他,勞煩夫人指個路,世子院落怎麼走?”
羅夫人有點繃不住。
事已至此,殷南侯不得不給夫人打配合:“若是讓病氣過到王爺身上就不妙了,況且婚期已定,婚前若是私下相見,恐不合禮數。”
“這禮數如今本就形同作廢,侯爺不是不知道。”楚昭刀槍不入,“本王身體好,不怕病氣。”
楚昭進門後總自稱我,當他把稱呼換成“本王”,不怒自威,隱隱施壓。
這是殷南侯第一次與楚昭打交道,三兩句話下來,他就明白了,楚昭看著好說話,實則強硬,是個桀驁的主。
沈子衿踏入正堂時,剛好聽到楚昭一句話。
聽到腳步聲,楚昭若有所感,回頭,與沈子衿四目相對。
風從廳堂拂過,吹散了一室沉悶。
楚昭心神一動,幾乎立刻判定,來人就是沈子衿。
黑鷹所言不假,長得的確驚為天人。
侯府裡精致到虛假的布置,總讓他哪兒哪兒都看不習慣,沈子衿一來,宛若清風拂曉,撥開層層瘴氣,但見鬆間月泠泠,秋水芙蓉波。
昳麗而不妖,玉質天成。
在楚昭想象中,常年抱病在家,又不得長輩寵愛的人,身上或有脆弱淒苦、或有鬱鬱陰霾,但沈子衿身上全然看不到。
他渾身都很放鬆,泰然自若,入門時朝殷南侯羅夫人略過去的那不鹹不淡一瞥……像極了一隻懶洋洋的貓兒,無聲觀察局勢。
楚昭心想:有意思。
而沈子衿在看到楚昭的時候,隻覺得文字化作了現實。
他愛看書,但總覺某些書中對人的容貌氣質描寫會過於誇張,雖然看得舒服,但過後總會惆悵:世上哪有這樣的人呢?
他卻真的從楚昭的身姿上看到了天潢貴胄的氣度,以及金戈鐵馬的殺伐。
玄衣臂鞲,麒麟曳金,武靴束著修長有力的腿,脊背卻是筆直的,楚昭隻是隨性坐在那兒,像隻慵懶的獅子,又似鋒利的劍刃,即便裹著一層華麗的刀鞘,也遮不住他是神兵利刃的事實。
不羈和銳氣在他身上完美並存。
沈子衿率先垂眸掩去目光:“草民沈子衿,拜見秦王殿下。”
楚昭視線落在沈子衿身上,沒有移開眼,張口的話卻是衝著殷南侯和羅夫人去的,他似笑非笑:“你們再說一遍,沈世子臥病在床?”
沈子衿:?
誰咒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