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不必與我這麼客氣,你對我自稱草民,顯得也太生分。”楚昭甩出一句讓殷南侯和羅夫人汗流浹背的話,不等他們回應,就起身親自來迎沈子衿,“你身子弱,先過來坐。”
於是沈子衿無視殷南侯和羅夫人,神態自然落座。
還就坐在楚昭旁邊。
沈子衿注意到楚昭身後站著的一個白發小侍衛,那孩子自打看見自己,眼神就在無聲發亮,清澈閃爍。
沈子衿的貼身侍從想上前,被楚昭一個抬手止住了,他拎起紫砂小壺給沈子衿倒了杯熱騰騰的茶:“小公爺發帖邀世子明日賞花,侯府卻說世子臥病在榻,讓大公子代為前去,我憂心你身體,帶了些藥材來探望。”
楚昭放下茶壺:“今日見你氣色尚可,真是太好了。”
壺底與木桌輕磕出聲,羅夫人收緊了手中絹帕,殷南侯胡須因為自己粗重的氣息又晃了晃。
楚昭三言兩語,讓沈子衿立刻清楚了來龍去脈。
沈子衿手腳偏寒,捧著茶杯,溫度順著指尖作暖,從門口專門等著的侍衛黑鷹,到見麵後楚昭的種種話語行為,都在表明,楚昭是來給他撐腰的。
來得剛剛好,就如這杯暖手的茶,及時又熨帖。
陌生人之間,第一印象很重要,而秦王在他這裡迅速拿了不少分。
楚昭或許是個不錯的人?
沈子衿順著楚昭的話道:“帖子、賞花?”他語調恰到好處的茫然和無辜:“我從未聽過啊。”
雖然他確實不知道,但此刻神態語氣有故意成分。
添加一點表演,利於啪啪打臉。
沈子衿:世子不知道哦。
沈子衿和楚昭默契抬眼,齊刷刷定在殷南侯和羅夫人身上。
羅夫人一方絹帕在袖子底下快揉爛了。
殷南侯硬著頭皮:“他前段時間身子確實不好,子衿你也是,既然好了,怎麼不來給父母請安。”
不僅要說自己不知情,還要暗怪沈子衿不知禮數,三言兩語想推鍋。
但沈子衿可不慣著他們,繞開請安的話題,直指重點:“我今天出門,府中那麼多雙眼睛都看見了,兩位要真關心我的病情,能不知道?”
漂亮,反手把球又踢了回去。
楚昭還總結:“總之,就是世子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被誰給做主了?”
沈子衿確定了,楚昭還真是來朝自己示好的。
羅夫人知道這事兒是自己惹的,但不能認,賠笑:“興許是下人領會錯了意思,傳錯了話。”
會把鍋直接甩出去不奇怪,楚昭嘴角的弧度未去,眼瞼卻朝下壓了壓:“能直接把赴約人從世子改成沈明鴻,這位會錯意的下人膽子和權都夠大的,叫上來我瞧瞧。”
殷南侯眯了眯眼,這裡是他的府邸,一個不受皇帝待見的皇子等於被判了死刑,跟你假客氣可以,但想做我的主?怕是來錯了地兒。
“下人不懂事,我定然好好管教,給王爺出出氣!”
殷南侯說得凜然,楚昭卻不吃這套,他往椅背後靠了靠:“是給世子出氣。而且我想親眼看看,侯府怎麼管教越俎代庖的仆從。”
真神奇,沈子衿摩挲茶杯的溫度想,楚昭笑著還能不怒自威。
殷南侯沉了麵色,終於連假客氣也不裝了:“王爺,家務事還是讓我關起門做吧,怎好惹了你的眼,大家同為皇上效力,這點體諒想來王爺不介意賞給下官?”
喲,把皇帝搬出來了?
楚昭笑意更深了,他突然扭頭問沈子衿:“世子,這茶你喝著如何?”
其實還不錯,前院招待客人的茶,可比他院落裡的糙茶好多了,但沈子衿隱隱猜到楚昭要借此發揮,當然是打配合,斟酌道:“香味淺了些。”
“巧了,禦賜的江南雨前,我給世子爺捎了些。”
最新的江南雨前,一兩百金且有價無市,其中頂尖的那一茬除了宮裡,彆的地方本沒有。
但現在秦王府卻有了。
楚昭單手往膝上一搭:“侯爺是朝中貴臣,近來更得陛下青睞,本王遊手好閒,自然比不過您。”
楚昭雖然還任著兵馬大元帥,但回京後閒賦在家,碰不到實權,連朝也不用上,完全是朝堂的邊緣人。
殷南侯卻在他的前言中突然意識到什麼,心生不妙,雙目緩緩睜大。
楚昭看他神情,明白殷南侯終於想到了,他勾著嘴角:“賜婚後,陛下不僅賞了我好些東西,還命人帶話,說我歇了這麼久,也該回去上朝了,如今我沒了繼承權,你說,陛下會不會反而從此看重我,就跟我二哥一樣?”
二皇子從小有神童之名,越長大越不得皇帝喜歡,但自打他摔斷了雙腿,此生隻能靠輪椅出行,皇帝卻開始任用他。
身負殘疾之人,在約定俗成的意識中也坐不得皇位,皇帝用得很放心。
這話如同晴天霹靂,在殷南侯腦子裡炸得轟然作響,也劈得旁邊羅夫人目瞪口呆,二人神情太過明顯,沈子衿差點被逗笑了。
是了,這兩人先前一心就盯著世子之位,又覺得楚昭隻是個被拔了爪牙的廢人,鼠目寸光,真沒想過秦王有沒有可能翻身掌權。
加上二皇子的事是很多年前發生的,與自己無關的事,很多人記性可沒那麼好。
殷南侯本就目光短淺,全靠祖蔭立於朝堂,自己沒什麼本事,如今年紀大了昏招儘出,卻還為自己的主意沾沾自喜呢。
殷南侯被幾句話驚覺砸醒,沉默片刻,壓著嗓音:“來人,把那回信的廢物帶上來。”
羅夫人還想說什麼,被殷南侯一個慍怒警告的眼神給堵了回去。
……即將帶上來的下人是她一遠房親戚舉薦來的,很聽話,平時她用著很舒心。
罰的是下人,踩的是她的臉。
沈子衿掃了眼跪在地上自己掌嘴求饒的下人,再看看殷南侯和羅夫人,突然覺得很沒意思。
殷南侯讓下人收拾東西滾,問楚昭:“王爺可還滿意?”
他大約想捏個虛情假意的笑,但實在笑不出來,反而把五官擠得不倫不類。
楚昭卻問沈子衿:“世子覺得?”
沈子衿:“嗯,就這樣吧。”
楚昭開口誇讚:“世子心善,真是——”
沈子衿懶耷耷:“反正他隻是個傳話的鸚鵡,學主人的舌而已。”
楚昭剛誇到半路,舌尖一抵,把剩下的話咽了下去,無縫銜接:“世子說得是。”
殷南侯擱在寬椅扶手上的手過於用力,不由讓人擔心他那把老骨頭是不是要碎,但他已明白自己今日討不了好,要快些讓事情結束,不能再節外生枝。
楚昭看出來沈子衿不打算深究,便直接將殷南侯晾下:“世子明日可能赴賞花宴?去的話,我來接你。”
意思是他也要去。
第一印象雖然不錯,但想了解一個人,還得多多接觸,沈子衿沒猶豫:“那就勞煩王爺了。”
“不麻煩,”楚昭對著沈子衿是全然的悅色,仿佛剛才強壓殷南侯的不是他,雙標得光明正大,“我什麼時候到合適?”
沈子衿如今的身體很需要睡眠,剛穿來時,他現代社畜的作息讓他在六點就開始下意識清醒,但愣是被這幅身體強行拉回睡夢,不到九點根本睜不開眼,偶爾睡得更久。
沈子衿順應變化,放鬆自我,已經快習慣睡到自然醒了,既然楚昭讓他選時間,沈子衿便道:“巳時可以嗎?”
羅夫人正埋著氣,但此時不敢作聲,隻敢在心裡憤憤:居然好意思說巳時,也不怕丟人,草包懶漢才睡到日曬三竿,真以為誰都會慣著你——
楚昭:“當然。”
羅夫人:“……”
可惡,更氣了!
殷南侯看著時機開口:“王爺——”
王爺耳背,當沒聽見,隻顧著跟沈子衿說話:“世子,我送你回院子休息吧,在這兒坐久了,不利於你修養。”
為什麼不利?因為某些人存在即影響心情。
沈子衿從善如流:“好。”
兩人一唱一和,就這麼起身朝門外走去,把身後兩人當空氣,殷南侯臉色反反複複變了幾回,最後沉沉壓著,黑著臉憋在肚子裡。
羅夫人自知闖了禍,趕緊軟聲扶上去:“侯爺……”
殷南侯盯著空蕩蕩的大門,火氣往外蹦:“你這事辦得太蠢了。”
羅夫人美眸顫動,眼看就要落淚,拿巾帕擋了眼角,委屈得很:“是我錯了,我隻是想著讓明鴻有機會多結交名門才俊,是我太心切了。”
她是在認錯,但也在開脫,服軟又低下姿態,殷南侯就吃她這套,歎了口氣,拍拍她的手:“行了,我還沒怎麼怪你呢,委屈成什麼樣了?”
羅夫人對外的大局觀不行,但哄殷南侯和捏著內宅小事是一把好手,知道自己這關過了,也沒敢提方才被掃地出門的心腹下人,見好就收。
羅夫人正想著,殷南侯卻道:“今兒的事就算了,沈子衿陪嫁的東西再重新定定,添些份額。”
羅夫人訝異抬眼,殷南侯看她神情就知道後文,板了板臉:“按我說的做。”
羅夫人不甘不願:“……是。”
殷南侯捏了捏眉心,想起楚昭方才的話,又是一陣頭疼:請旨給秦王和子衿賜婚,難道真是步錯棋?
殷南侯下棋的確不行,還不如多年沒碰過棋盤的沈子衿。
下棋是個需要靜心和費時間的消遣,沈子衿隻在小時候略微學過,但他聰明,下得很好。
世子院落毫無風景可言,楚昭看著院落裡那顆病殃殃的樹,和亂七八糟的草,再看看沈子衿,不由覺得實在奇異。
這樣淒苦的環境,居然能養出如此怡然自得的人。
病樹蔫蔫,世子卻悠悠,他朝楚昭行禮:“今日多謝王爺。”
楚昭視線從飄落的枯葉重新落在沈子衿身上:“方才也說了,世子真不必與我這麼客氣,往後我們還需互相照應呢。”
不過在彆人看來,沈子衿一個無功名官職還不受親爹待見的世子,哪有能力照應楚昭,畢竟楚昭大小是個王爺,彆的不說,楚昭能有月奉,沈子衿隻能靠府裡一點例錢。
沈子衿還完全不知道過往例錢放哪兒了,疑似沒有存款。
前院跟自己住處的風景簡直兩個畫風,沈子衿也覺得這裡不適合招待客人,但他還是要禮貌問問:“王爺要坐坐嗎?”
請未婚夫在自己小院關起門來獨處,楚昭都能想到有多少人會碎嘴嚼舌根了,不過沈子衿神情坦蕩,顯然不在乎。
世子看著纖弱,但行事大膽,還有張敢說的嘴。
楚昭稍後是真有事,不然還真樂意坐坐:“我還有些事,就不留了,世子好好休息。”
臨走前,他還對著一直跟在沈子衿身後的侍從道:“你是要陪著世子入王府的貼身侍從?”
侍從見識過楚昭是怎麼對殷南侯的,不敢造次:“是。”
“世子還要在侯府留些時日,你好好儘心。”
侍從立刻表忠心:“王爺放心,小的絕對好好伺候世子!”
楚昭也不要沈子衿送,說這會兒起了風,可彆把人吹著了。
武夫常常給人留下粗枝大葉的印象,可楚昭這把利刃,戰場能殺敵,閒時能雕花,短短幾息,真是處處都讓沈子衿感到細致妥帖。
第一印象真的不錯,沈子衿忍不住暢想美好的未來:楚昭看著很講理,或許洞房的事也好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