賜藥(1 / 1)

萬幸的是,飛玄真君主子陛下的生理狀況並無異樣,在太監們撞開門時還能尖聲咆哮,中氣十足;但聖上的心理狀況卻似乎很難描述了——李再芳衝進殿內,看到皇帝陛下披頭散發坐在蒲團上,滿地滿牆都是碎裂的瓷器金器銀器,渾身都在遏製不住的發抖。

聽到響動後皇帝霍然抬頭,一張龍臉在狂怒下紅脹發紫,至於那雙眼睛,眼睛——乖乖,這眼睛脹得比當年楊慎帶著人趴宮門阻止大禮議時還要紅……

親娘嘞,天要塌了嗎?

李再芳雙腿一軟,直接趴了下來。

真君惡狠狠盯著自己的心腹,看得李再芳牙齒打顫、渾身哆嗦。如此默不做聲的施壓了半刻鐘,皇帝終於冷測測開口,喉嚨還是劈的:

“李再芳,最近你的皇城司有沒有查到什麼異樣啊?”

李再芳汗都出來了:

“回主子陛下的話,哪裡敢說是奴婢的皇城司?奴婢是替主子看著……隻是奴婢無能,委實——委實沒有翻出過什麼動靜。”

皇帝陛下是出了名的陰陽怪氣聖心莫測。與其大膽揣測心思,不如乾脆說實話。

聖上哼了一聲。他每日派錦衣衛與皇城司往來打探,當然知道京城中的情形。無論從任何細節看,近日京中都是風平浪靜,不該用什麼異常的波瀾,更不用說大逆不道,與這樣的妖書扯上聯係。

在歇斯底裡的狂怒發泄之後,皇帝稍微恢複了一點鎮定。畢竟是十五歲時就能與當朝閣老鬥智鬥勇把持大權的精明人物,他僅僅是略微一想,立刻意識到關竅——雖然妖書中不少消息都被什麼“隱私保護”給遮擋了,但僅以泄漏的一點消息來看,就絕不是一般小官能耳聞的;必定得是位高權重,能參讚機務的顯貴。這麼一來,人選可並不多……

他陰沉沉發問:

“這幾日內閣廷議,列席的都有誰?”

李再芳不知所以,小心開口:

“照舊例,還是幾位閣老、尚書,內廷的太監,穆國公世子、鄭國公嫡長子等等勳貴世家……”

本朝的舊製,雖然開國勳貴們大多是爛泥扶不上牆,早已不能製衡文官;但為示皇恩優容,還是允許頂層的國公、侯爵、伯爵等參加禦前的會議,隻是照例不會發言而已。

皇帝懶得再聽下去了:

“統統加派錦衣衛,加派皇城司的探子,一個個都給朕盯好了!凡有消息,立刻上報!”

李再芳頭皮一麻,暗自叫苦:私下派人監視閣老尚書外加勳貴,就算他是內廷掌印大太監,那委實也有點經受不起。但世上沒有誰敢在皇帝發怒時批龍鱗,他隻能磕頭領命。

大概是加強監視後多了點安全感,皇帝恢複了一些清醒。他盯著房頂臉色變幻,卻漸漸想起了妖書中怪異的記載——拋開那些莫名其妙的譏諷不論,它似乎還提到了不少微妙的內容,隱約與未來相關……

什麼《x瓶梅》就不說了,妖書中所說的“巡鹽”、“三百萬兩鹽稅”……

等等,三百萬兩鹽稅?

皇帝霍然轉頭,盯住了心腹:

“地——狄茂彥到江南了?”

李再芳有點不明所以,隻能小心答話:“主子說的不錯。”

皇帝麵無表情,心下卻在飛速思索——這本妖書雖然悖逆,但在編排內容時卻相當精到。它在正文下貼心注釋,說這位狄茂彥狄大人是因為撈錢太多太狠,能將地皮都刮下三尺,直冒青煙,所以後世才尊稱為“地冒煙”。也正是從此公開始,朝廷的鹽政才一敗塗地,終於不可收拾。

可是,巡鹽收上的稅本該是朝廷絕對的機密,除了直接經手的內廷掌印大太監,即使閣老也無權過問。如果妖書連這個都能探知……

皇帝的眼睛閃了一閃。

“你的人跟在巡鹽使的船後麵,查出來今年能收多少鹽稅?”

李再芳道:“主子明鑒。據派出去的探子說,今年怕也隻有三百來萬兩的收成。”

皇帝的臉倏然變了。刹那之間,被妖書羞辱的痛苦、被臣下搜刮的憤恨一齊湧上心頭,甚至都說不好哪一個更為刺激。新仇舊恨之下,他終於徹底破防,在下人前失聲咆哮:

“朕的錢!他居然敢動朕的錢!地冒煙,地冒煙!朕要剝了他那張人皮——”

·

吼聲震耳,回音陣陣,響徹大殿內外。靜室中所有的太監都跟著趴了下去,再也不敢抬頭。

如此狂吼著發泄一番怒氣,皇帝果斷下了命令:

“讓錦衣衛把那個驢日的地冒煙家裡給朕圍了!等這王八回京立刻動手,抄了他的老巢——連隻蒼蠅都他媽彆給朕放跑!”

奶奶的,朕抓不住寫妖書的人,朕還抓不住你地冒煙?!

一眾太監磕頭如搗蒜,不敢有絲毫的意見。雖然狄大人平日攀附閆閣老又大筆賄賂宮中要人,但現在聖上發狂到這個地步,那恐怕天王老子也保不下來了。

既然保不下來,還不如趁早動動腦子,想想怎麼在抄家時撈一點呢。

皇帝呼哧呼哧喘氣,難耐的左右搖頭,發泄胸中憤懣。但目光一掃,卻忽然盯住了地上一盤金丹——按皇帝照常的規矩,三更起夜都是要服一顆金丹鎮定心神的,而今日太監慌慌張張衝進來,居然把這盤金丹也帶上了。

看到那紅豔豔光燦燦朱砂煉成的金丹,皇帝眼中又噴出了火焰——他理所當然的想起了妖書中破口大罵的什麼“老壁燈”、“爆金幣”、“化學達人”,一時怒不可遏;但憤怒之餘,卻又記起妖書口口聲聲的“重金屬中毒”、“生化魔怪”。

雖然半懂不懂,但意思總是明白的:這金丹……莫不成有點子不對頭吧?

真君一生最為敏感多疑,心咯噔就往下一沉。

當然,皇帝對金丹道術信任已久,也不能因為一句簡單的譏諷就改變心意。他思來想去,總覺猶豫不決。看了看一盤子金丹後,下定決心:

“把今日煉的金丹都賞給各位大學士。”他袍袖一揮,斷然下旨:“讓大學士們仔細品嘗,寫一份服用後的心得給朕!”

·

雖然清涼殿靜室在半夜鬨得天翻地覆,但有皇帝嚴令彈壓,還是沒有一個太監敢走漏風聲。到第二日一早,李再芳便帶著貼身的徒弟,親自到各閣老家中賞賜金丹。

沒辦法,皇帝催著回話呢,不能不快著些。

麵對這同一盒子金丹,不同身份的重臣就表現出不同的微妙態度了。德高望重如夏首輔,麵對著金丹便要猶豫片刻,聽到口諭後才勉強收下——沒辦法,人家年近七十,榮休在即,委實不願意身犯險境;而新進之輩如許閣老,那也要太監催促後才拱手謝恩,還要額外問一問皇帝的意思——就是聖意在前,閣老畢竟也算清流領袖,一時拉不下這個臉。

唯有勇猛向前的濁流魁首閆閣老,聽完聖旨立刻便下拜謝恩,而後毫不含糊,伸手便抓了兩三顆金丹,直接往嘴裡一倒。

正準備解釋服用方法的李再芳:“…………”

閆閣老花白胡須猛動,將金丹嚼得咯咯直響,一邊嚼一邊還大力讚歎:

“陛下聖恩,真正天高地厚,臣粉身碎骨,不能報其萬一!這靈丹妙藥,果然非同凡響,嚼著還有些甜味呢……”

要是穆祺能有幸見證,大概便要嗤之以鼻了:廢話,新鮮的硫化汞加氧化鉛,那能不甜嗎?

不過,這般服用方法,還是將李再芳嚇了一跳:要知道,聖上固然酷愛仙丹餌藥,那也隻敢每三日服用一粒,還得搭配烈酒行散,才能使藥力徐徐發作,不至傷身;而今一服便是兩三顆,還是嚼著吃……

他小心道:“閣老覺得如何?”

“自然是血脈舒泰,筋骨康健。”閆閣老笑容滿麵:“公公不知,在下速來有些畏寒的老毛病,今日仙丹服下肚中,竟覺周身發熱,再無寒意……”

一句話沒有說完,兩行鼻血從鼻孔蜿蜒而下,徑直沒入胡須之中。

李再芳:!??!!

閆閣老神色不動,雖血流滿麵,尚且保持微笑:“還請公公代我向陛下謝恩。”

李公公大受震撼,頭皮發麻,不敢再看閆閣老的表情,隻能帶著太監們匆匆告辭。

眼見著太監的身影消失在大門外,閣老才終究支持不住,哎喲一聲倒在太師椅上——仙丹藥力猛烈得超乎想象,就這一會的功夫,七十歲的閆閣老便覺心跳加速,呼吸困難,幾近頭暈目眩。

親近的家人嚇成一團,都趕忙上前攙扶老爺。就連躲避在多寶閣後的閣老獨子閆東樓都慌忙奔出,用衣袖擦拭親爹滿臉的鼻血,為親爹順氣。

眼見親爹滿臉漲紅,小閣老不由埋怨:

“爹,你這又是何苦來?”

閆閣老呻·吟一聲,卻沒有搭理兒子的話。他搭著下人的手,慢慢在太師椅上坐好,臉色稍稍恢複了正常。

“什麼‘爹’?我再三吩咐過了,隻要皇上的賜物在前,便如在朝廷中。”閆閣老啞聲道:“朝廷中豈有父子?工作時一律要稱職務!”

閆小閣老無可奈何,隻好屈從:

“閣老,您這又是何必?”

閆閣老緩緩歎了口氣,卻望了望紫檀桌上擺著的那盒金丹,大概是神思昏亂,居然吐出了一點真心:

“老夫也是沒有辦法。東樓啊,我是太想進步了……”

說到此處,即使被藥力折磨,閆閣老眼中都閃出了精光!

這本也難怪,他閆分宜與當今首輔夏衍本是同鄉同地同科的進士,入仕時便是親密無間的好友。但幾十年宦海沉浮,夏衍是屢蒙聖恩青雲直上,五十歲便入閣做了首輔,大權在握十餘載;他閆分宜卻是官運不濟屢遭打壓,將近古稀才舔到一個入閣的位置,權勢更不知差了好友幾許……

所謂又怕兄弟苦,又怕兄弟當首輔。眼見著年輕好幾歲的同科好友過關斬將無往不利,再看看自己這風波動蕩的對照組,閆閣老焉能不恨?

再說了,眼看著夏衍要功成身退回家榮休,新的首輔將由內閣廷推。難道自己隱忍數十年,任由好兄弟耀武揚威也就罷了,連許少湖這五十郎當的後輩晚生也要踩在自己頭上嗎?

閆某人堂堂大丈夫,豈能蒙受如此屈辱!

一念及此,閆閣老胸中雄心萬丈,連胸中的煩悶也拋在腦後了。他一把抓住兒子的衣袖,沉聲發話:

“東樓。而今明君在位,悍臣滿朝,內閣虎狼相爭,容不得半點疏忽。你老父我年邁體弱,精力、才學、膽識樣樣不如夏衍、許少湖,但唯有一條,卻是爾等萬萬不能與我相比;也唯有這條,才能一舉抵定乾坤。你一定要牢牢記住。”

閆東樓虛心請教:

“閣老請說。”

閆閣老道:“為了掌權,他們都想逢迎皇帝;但畢竟有些清高文人的臭毛病,都不敢太不要臉。我就不同了,笑罵從汝,好官我自為之!你說,當今聖上,究竟會喜歡誰?”

閆東樓頗受震撼,同時心悅誠服:“閣老英明。”

“所以,這盒仙丹便不容錯過!”閆閣老斷然道:“他們都要臉,不敢公然服用仙丹,豈非就是蔑視聖旨?東樓,你要知道,這盒仙丹不隻是仙丹,概而言之,它其實是臣子的忠心、辦事的良心、效忠陛下的熱忱之心——抗拒聖旨固然是大罪,但按部就班的服用,也不能顯出我等拳拳忠愛之心。陛下聖旨不是說要一月服完嗎?我等十日便可服完,搶先向聖上效忠,不要留給他人機會。”

閆小閣老:…………

怎麼說呢,閆閣老這一番弘論精微高妙,的確與小閣老的三觀彼此合拍,完全符合他低到地底十八層的道德水準。但是吧……十天就吃完這麼些金丹,會不會出什麼逝啊?

他有些憂慮:“可閣老的身體……”

雖然皇帝的寵幸很重要,但一不小心服用過量,那搞不好得請半個朝廷吃席。

閆閣老安慰他:

“不要緊。雖然金丹的勁兒有點大,但上陣父子兵,你一半,我一半,這點金丹又有何難?這樣,你先帶五粒回去,今日晚間服上幾粒,看看藥效。”

閆東樓倒抽一口涼氣,臉色終於變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