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諫(1 / 1)

當李再芳來往奔波傳旨賜丹時,穆祺尚且一無所知。他一覺睡到早上九點,才披了件長衫懶洋洋的出來吃早飯,照例是熱騰騰的豆漿餛飩配豆腐腦,鮮香可口的大包子。等吃到一半,又命管家傳說書人入內伺候,一邊吃一邊聽京中最新的八卦。

雖然狗比係統與網站不做人,但合同裡該有的福利還是不打折扣的。穆祺穿的這具殼子是穆國公三代的獨子,京城榮華富貴的頂點。而原身的父母在數年前因病前往金陵為高祖守陵,更是免去了穆祺穿越以來的一切憂慮。

隻要不擔心被看出端倪,那還不是愛怎麼躺就怎麼躺?

王朝後期規製極為鬆散,雖然穆祺身上兼著幾個職務,但隻要皇帝與內閣不傳召,那基本不會有什麼公事。聽完八卦吃完早飯,穆祺於十點晃晃悠悠帶人出門,上街後還不忙著進衙門,而是到自己買下的幾間宅院逛了一逛,見了見穆王府請來的清客相公。

雖然因為任務與係統翻臉,決意徹底擺爛,但有些事情穆祺還是不大敢擺的。他穿越來後設法謀求了個文淵閣舍人的差事,然後重金賄賂看守,請求借閱太宗時修訂的那本煌煌《大典》

《大典》鴻篇巨製,六合上下無不廊括,恐怕已經是天字第一號的緊要文獻。即使以穆國公世子之尊,白花花銀子動人,也不能全部借出。穆祺沒有辦法,隻能效仿螞蟻搬家。他與看管的書辦約好,一次隻借閱八十冊,帶出宮後由府中豢養的上百位清客門人晝夜抄寫,抄錄完畢後歸還原本,再借新書。

以穆祺估算,如此耗費人力反複投入,在老壁燈龍馭上賓之前,大概能將大典抄錄兩份。之後隻要設法將大典副本仔細封藏,分散埋入地下,應該可以大大降低被戰火摧毀的風險。

這樣的話,到他因為擺爛被係統彈出這個世界之前,還可以特意留一張尋寶秘圖,當一當讓後世頭疼不已的謎語人呢。

這是比淩晨陪老登跳大神更緊要萬倍的事情,穆祺不敢不放在心上。隻是他畢竟是局外人,很難應付整理《大典》這樣高難度的技術工作,因此一直思慮,很想請個可靠的文科專業人才。

不過,勳貴圈子與文官圈子實在不搭,現在也隻能想想罷了。

慰問完抄寫的清客後,穆祺帶著人晃到了兵部點卯,順帶翻閱這幾日的公文。用係統的話講這叫消息靈通有備無患,但穆祺卻對此嗤之以鼻——顯然,隻要你攤上一個權欲熏心又一意擺爛的老壁燈皇帝,那就算將情報總結出花來也是沒用的。

不過,在打開係統記錄消息時,穆祺卻聽到了久違的提示音。這是宿主陷入莫名危險時的警告,但相當罕見,他幾乎沒有見識過。

穆祺皺了皺眉,點開消息。警報的內容很簡單:

【穆王府已被錦衣衛嚴密監視,請注意隱私】

穆祺微微有些吃驚——皇城各處當然有錦衣衛的探子,但君臣之間畢竟有些體麵,除非到了間不容發的緊要關頭,皇帝絕不應該往穆王府這種頂級勳貴家族派出之多的密探。除非……

穆祺腦中電光火石一過,立刻激動萬分:

“老壁燈要對我動手了!”

不錯,除非已經要與國公府徹底撕破臉,否則何必破壞這數百年的規則?

刹那間狂喜湧上心頭,穆祺幾乎繃不住笑了起來——他穿越以來辛苦擺爛如此之久,終究是等到了這一天!

這還是穆祺辛苦向幾位被網站坑害過的老前輩討來的經驗,據前輩們說,什麼力挽狂瀾再造乾坤的難度實在太大,一般人不能奢望;可“青史留名”的要求,那還是不難完成的——彆忘了,古人可是很推崇“文死諫”的喔。

拚死上它一封膾炙人口的諫章,那還不妥妥的留名史冊?

當然,後來版本迭代,網站早就打了補丁,禁止穿越者主動卡bug挑釁皇帝。但現在呢?現在可不是他挑釁皇帝,而是老壁燈自己要發癲整人呐!

穆祺興奮不已,都懶得去想為什麼老壁燈會突然發癲了。他從兵部值房奪門而出,拔腿就往國公府狂奔,一邊跑一邊還高聲招呼貼身的小廝發財:

“去買白布,去買紅漆!馬上送到府上來,要快!”

發財一臉懵逼,看著公子一騎絕塵而去,跑得比野狗都要快三分。兵部看門的兵丁大呼小叫,硬是沒有攔住。

穆祺早就已經想好了,隻要回府發現異樣,立刻就掙脫錦衣衛的看守撲到街上,頭纏白布披麻戴孝,以紅漆大字寫“冤”字,最好在京城熱鬨的地方以頭搶地大喊口號,拚死一諫,必能令京中老小記憶深刻永誌不忘,搞不好還能混進《列傳》打個醬油。

穆家開國功勳、名列太廟,先祖得遇高祖皇帝於微時,後人又隨太宗皇帝南下靖難,那是妥妥的朝廷棟梁,擎天一柱,穩如鐵炮的基本盤。這樣銅澆鐵鑄,幾乎與王朝相終始的世家嫡係子弟,如果破防到在京城鬨市以死力諫,那該是怎麼樣驚天動地的政治事件?

汗流浹背了吧?老登!

光是想一想這件事激發的軒然大波,都激動得穆祺渾身發抖,隻覺被老登折磨多年的鳥氣,終於一吐而出——老登在位的前後幾十年,正是話本小說絕對的高峰,湧現過如《x瓶梅》、《三言》、《二拍》之流的頂級作品,窮儘世態之妙;以諸位文人那無風猶起三尺浪的想象力,聳人聽聞的x取向,要是不借題發揮,創造出驚世駭俗的驚悚大作,那都算他看不起這幫筆杆子!

吳承恩!馮夢龍!蘭陵笑笑生!在下青史留名——或者野史留名的任務,就托付給諸位啦!

正史不一定夠正,野史可一定夠野;臭老登,今天就要叫你見識見識文人的筆!

要知道,本朝的小說家們文思泉湧,膽大起來連高祖皇帝都敢編排的,等幾十年後人走茶涼,發揮想象搞一搞你這個老道士算什麼?大不了就冒名指代,效仿“漢皇重色思傾國”的指桑罵槐路線嘛。再苦一苦武皇帝,罵名老道士來擔!

當然,慷慨就義前總得喊一點打動人心的口號,才更能增添事件本身的悲壯,激發文學家的靈感。穆祺打開了係統提供的史料,開始緊急檢索《治安疏》。

“天下之人不值陛下久矣!”——識不識得啊老壁燈?

對不起啦剛峰先生,您老才思縱橫,將來再構思一篇也行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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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今日不用召見大臣,皇帝也就不用假裝什麼了。他繃著一張被搜刮了好幾百萬鹽稅的臭臉,叫來了傳完旨意的李再芳。

“錦衣衛都派出去了?”

“是。”李再芳不敢抬頭:“幾位國公、閣老、學士的府上,都加派了人手。探子傳來的消息,說是今日並無什麼異樣。隻有穆國公世子莫名從兵部跑出,在鬨市來回奔馳,不知緣由。”

皇帝哼了一聲:

“此人本就奇奇怪怪,不用管他。”

居然連當今聖上都評價為奇怪,穆國公世子的風評可想而知。

李再芳以眼觀鼻,不敢亂說。

皇帝又道:“朕賞賜的金丹呢?”

“幾位閣老問過了旨意,都謝恩收下了。”李再芳小心說:“隻有閆閣老再三下拜,當場便吃下了兩顆金丹,流了……流了一臉的鼻血。”

皇帝嘴角微微一抽。說實話,作為縱橫道術界十餘年的嗑藥老炮,飛玄真君清虛帝君也委實沒見過這麼個牛嚼牡丹式的服用法

不過,居然會補到當場流鼻血麼?閆分宜的體質還頗為敏感——搞不好很有點實驗價值。

作為資深丹藥專家,皇帝自然知道仙丹的某些副作用。但而今有妖書的挑唆,那些原本司空見慣的副作用,也變得極為刺眼了。

聖上眸光一閃,下了決斷:

“閆分宜還是忠的,明著不能賞他,暗地裡賞他些什麼吧。”

李再芳俯首:

“請爺的聖意。”

“閆分宜也老了,往來不方便,君臣說話也難。”皇帝很寬宏大量的說:“賜他一枚銀章,以後服用完丹藥,可以到清涼殿外的值房休息,不必回家。也方便朕就近檢視——就近與重臣議政嘛。”

能入值清涼殿與皇帝隨時議政,往昔可是首輔才有的恩寵。李再芳趕緊磕頭替閆閣老謝恩,順帶著無視了最後一句話。

皇帝甩一甩袖子,施施然從蒲團上站了起來。他本打算再擬一道口諭,讓李再芳去宣來京中供奉的高功道士,到清涼殿密室做法祝禱驅逐妖書。可轉念一想,卻又不覺猶豫——飛玄真君修道十餘年,平生所見過的有道之士不知多少,但真人方士們往來如過江之鯽,符籙密儀花樣百出,可從沒有人能整出妖書這種陣仗。

雖說這陣仗的確很考驗人的腦血管,但好歹也真是實實在在的奇跡玄秘,與十幾年來見到的那些戲法詭計,真正不可同日而語。以真君聰明絕頂的腦瓜,當然輕易便能察覺到其中的差異。

如果貿貿然就驅散這樣的奇跡,那法不可數得,搞不好就再也沒有見識神通的可能了……

一輩子崇信道術的飛玄真君猶豫了。

他躊躇片刻,終於下令:

“沒有朕的口諭,今後誰都不得出入靜室;打掃、奉茶,一律不準,明白了?”

李再芳莫名其妙,但還是俯首稱是,老老實實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