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誌(1 / 1)

【請上交每日工作日誌】

穆祺翻著白眼盯住半空中虛浮的那塊屏幕,臉上顯露出某種憤怒後接近於空白的麻木。

但狗比係統不為所動,堅持不懈的彈出窗口:

【當前強國任務進度:0.1%。請宿主加快進度。】

穆祺深深吸一口氣,翻身栽倒在床上,再也不去看那長篇累牘的提示。

毀滅吧,累了。

·

作為一個僅僅點了嘴炮天賦的阿宅,穆祺大概一輩子都會後悔在穿越時簽的那個無良合同。

在當初誘騙他簽下合同時,那個曆史直播網站的工作人員花言巧語,向穆祺許諾了無數的福利——穿過去就將是國公世子、大一統王朝榮華的頂點,金飯碗上還得鑲著鑽;直播網站會為他提供完整的支援,從史料到技術資料無不齊全,甚至可以聯線場外求助,儘一切可能為主角提供服務。

這樣好的福利,不簽還有天理嗎?暈乎乎的穆祺根本沒有時間推敲用詞,匆匆就簽下了大名。

但直到塵埃落定,穿越後再沒有回旋的餘地,一直遮遮掩掩的狗比網站才終於揭開了合同的隱藏條款,為他展示了這個任務附加的一點小小難度。

在係統說明中,任務要求其實相當簡潔。穿越者所在的時間點是某個大一統王朝的後期,皇帝癡迷煉丹,朝廷清濁纏鬥,政事傾頹,國庫虧空,衰亡的跡象已經漸漸顯露;隨著上下的黨爭、怠政、荒悖,整個王朝乃至於中原文明,都將在百年後迎來它至為慘烈的劫難,並將步入漫長痛苦的黑暗……

而尊敬的穿越者,作為任務的主角,直播網站精挑細選的使者,他的使命,便是挽狂瀾於既倒,徹底扭轉文明的進程,順帶著青史留名,永垂不朽。

這麼宏大的背景,這麼偉大的使命,夠刺激吧?

隻能說,的確有種讓奔波兒霸去剿滅唐僧師徒的美感。

穆祺盯著說明,終於知道這個任務為什麼能在直播網站保留數年之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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曆史絕非遊戲,不是開個掛就都能解決的。試了幾天後,被朝政殘酷毆打得神智昏迷的穆祺瘋狂上報,請求能撤回任務。但狗比係統當然不會放過這千辛萬苦坑來的大怨種,隻以各種理由推脫。穆祺嘗試了幾百次毫無音信,心態終於徹底崩潰,直接走了躺平道路。

任務是吧?開擺!

由於直播網站拒絕聯係,穆祺不能向坑爹的工作人員發泄憤怒。他長久思考後靈機一動,乾脆開始在每日彙報的工作日誌中大放厥詞,在傾吐垃圾之餘,順帶問候網站全家。根據合同,這份日誌是必須要定期審核的;就算客服能逃避問題,審核又能在祖安的問候中保存他的家人嗎?

emo總不能老子一個人emo,拖奔波兒霸下水是吧?奔波兒霸也是有情緒垃圾的喔。

今天照例如此。穆祺在床上癱軟片刻,稍稍回憶一下今日上朝當值遭遇的各種破事,立刻便是怒從心頭生,湊足了足足可以傾吐一個月的槽點。

他一躍而起,劈裡啪啦開始狂猛敲字:

【三月二日,每日一問:狗比係統什麼時候升天?龍座上的老壁燈什麼時候駕崩?】

【今天又被叫去入值了。媽的,天色又暗,肚子又餓,人又困,這破朝廷一天也呆不下去了。老壁燈前幾年還有點人樣,這幾年嗑藥嗑得皮都展開了,整個人陰陽怪氣得跟剛打了羊胎素一樣,而且不知怎麼的養成了晝伏夜出的習慣——早上三點入值!臥槽這是什麼該掛路燈的下賤製度?我與禮教不共戴天!

今天的流程是一如往常的無聊。首先是內閣夏首輔發言,主要彙報工作,順帶頌聖;然後是濁流領袖閆閣老發言,主要頌聖,順帶彙報工作;最後是清流領袖許閣老發言,主要也是頌聖,順帶著引經據典的陰陽閆閣老——主要攻擊方向是往下三路走,諷刺閆閣老的兒子閆東樓無恥淫·蕩,有玷聖德——這是整場彙報裡我最不困的一部分。

聽說後世大名鼎鼎的《x瓶梅》便是以小閣老為藍本創作,難道小閣老真的淫·蕩到這個地步了嗎?雖然我在旁邊有點瞌睡,但還是很震驚的。

穆祺稍稍停筆,打開光幕瞥了一眼《x瓶梅》——係統雖然狗比不做人,但在提供輔助與後勤上卻的確是恪儘職守,毫無缺失,連這種玩意兒都有——然後繼續碼字:

【不管怎麼說,三個老登全方位無死角三百六十度猛舔了皇帝□□子,順便辦了一點國事;之後召見進入主要流程,也是讓老子最蚌埠住的流程——但凡是入值宮禁的大臣,都得陪老道士‘參讚玄修’,簡稱跳大神。

先是五個年齡加起來比本朝國祚還長的橘皮老頭高聲念誦纂寫的青詞,再互相品評青詞,最後老登們戴上太監編製的青葉冠,在上天神位前焚燒青詞,揚塵舞蹈,以示誠心。

是的,一群跳廣場舞都嫌超齡的老頭,居然還要給昊天上帝跳舞謝恩,你們是想當場摔倒訛天帝一筆麼!

不過最遭不住的還是焚燒青詞的霧氣。皇帝老壁燈喜歡奢華,寫青詞的墨都是朱砂兌的黃金,燒起來又紅又紫又藍又綠,簡直有種生化魔怪的美——他媽的朱砂分解之後是汞蒸氣啊!你丫幾位自己享受重金屬套餐就行了,用得著牽涉老子嗎?!

算了,晚飯讓管家加一壺牛奶,好歹驅一驅重金屬。】

敲到此處,穆祺的臉色陰陽變化數遍,終於陰沉的看向擺在書桌上的那一罐牛奶。自從第一次入值親眼見識到皇帝與閣老焚燒朱砂紫銅的豪爽氣概,牛奶豆漿就成了他每天的必備食物,到現在喝得身上都有了牛騷氣,偶爾肚子還要造個反。

該天殺的乳糖不耐!

事實上,僅僅隻是焚燒朱砂也就罷了,道術“鉛汞之說”,推崇的金屬可絕不止黑鉛白汞這一點。僅僅穿越的這一年,穆祺便親眼目睹了清涼殿中焚燒的諸多礦物——有銀,有錫,有銻,還有各種他認都認不出來的奇葩物質,冒出的煙居然都他奶奶的是六個色的!

這是什麼?這是燒了小半個元素周期表進去啊!

合著你們皇室一家子是真要和化學過不去了是吧?高皇帝給元素周期表命名做貢獻,當今皇帝就給元素周期表的人體實驗做貢獻?

所以……

【所以,每日一問,這老壁燈怎麼還沒爆金幣?

老壁燈煉丹也不是一年兩年了,據說西苑每年用的鉛和汞都有數百斤,照這個劑量吃下去,不要說小白鼠,就是大象都遭不住,他怎麼現在還能活蹦亂跳,陰陽怪氣,發癲得跟個大齡公主病一樣?

……難道這道爺真的修成了?這特麼是生命的奇跡啊!陛下,您可真是化學界與醫藥學界的超人!

搞不好老子再呆幾年,收集點資料寫一篇《皇帝用藥觀察報告》,還能混幾篇頂刊呢!

就是不知道符不符合醫學倫理……理論上講,這種劑量的實驗,就算給實驗猴做,都能被告個虐待動物吧?

最後,聽說閆閣老的門生地冒煙下江南巡鹽了?老道士是不是昏了頭,這和叫老鼠看米倉有什麼區彆?要是史料沒有記錯,那今年巡鹽還能巡個三百多萬,用不了兩年就隻能刮一百萬啦。

不知道高祖太宗看到,會不會氣得在地下驢打滾啊?

……算了,操這些閒心乾啥?影響我躺平嗎?——不過,既然朝政這麼惡心,那今天照例來個大安笑話:

某日,閆閣老與許閣老打賭。閆閣老稱自己老家有健兒能一日跑千裡,許閣老稱自己老家有神醫能起死回生。許閣老要求兌現,閆閣老便找兒子商量。小閣老說:“這不難,先讓姓許的將神醫送來,命神醫將金陵的高皇帝救活,那用不了一日的功夫,父親你就能和許閣老一起從京城跑到琉球了!”

“當然,如果您老不想和許閣老一起跑,那可以再把武宗皇帝救活,保管當今聖上飛得您二位還要快!”】

劈裡啪啦敲完最後幾十個字,心情終於舒暢的穆祺長長出了一口惡氣。他上下檢查了一遍錯字,隨後毫不猶豫的點擊了“提交”。

這份報告一式兩份,一份會被送到任務審核員處,進行過飽和的垃圾話攻擊;一份則送到任務交流的論壇,博取流量,順便討求一點經驗——要不是穿越者前輩指點,大概穆祺早就在這渾水一片的朝局中頭破血流,連擺爛的機會都不會有。

不過,在點下提交鍵後,上傳頁麵卻遲遲不能刷新,甚至出現了卡死的現象。係統曾經解釋,說這是審核服務器瀕臨崩潰的緣故,希望穆祺減少提交量;但穆祺不為所動,除了照例鄙視直播公司的破爛硬件之外,便是理所應當的加大了劑量。

笑話,你裝一波bug,就想逃脫垃圾話攻擊了?

今日同樣如此,穆祺隻是朝卡死的頁麵翻了個白眼,便仰頭栽倒在拔步床上,再不理會其他。

·

三月二日,辰時。

清涼殿密室寂靜無聲,唯有皇帝悠長沉緩的氣息在昏暗中起伏,帶著某種怪異而協調的韻律。

作為修仙修了十幾年的老炮,飛玄真君清虛帝君總掌六合功過五雷大真人當今皇帝陛下可真不是亂煉的——此次閉關苦修,學的便是南華方術中自老相傳的靜功,每日打坐吐納九九八十一次,直至眼前白光乍現,如月圓滿,便算是火候到了七八分。

按皇帝寵信的幾位道士講,這方術要一連修持七天,才能初見成效。但或許是飛玄真君根骨清奇天生慧命,今日不過吐納數次,便覺眼前白光漸生,明亮閃爍,豈但如月圓滿,而且賜得帝君一雙修仙的老眼都幾乎流出淚來。

清虛帝君緩緩睜開眼睛,看到半空中白光刺目,不時還飄出閃爍的火花。

……起猛了,怎麼半夜還有太陽了呢?

清虛帝君怔怔望著半空——他倒是不懷疑自己修煉有成,但似乎哪個法門都沒說過修到最後會在半空中修出一團白光,而且白光中還duangduang彈出一堆什麼“上傳錯誤”、“數據溢出”之類的古怪提示。

三清道藏都讀遍了,但這也不大像仙界的氣象啊?

難道道爺著相了?

皇帝反應不及,一腦子懵逼,眼睜睜看著白光倏然又湮滅無形,而半空中火星一閃,一本黑色的冊子啪嗒掉下,正落在帝君打坐的蒲團之前。

眼前書冊驟然降落,皇帝上下一個哆嗦,終於反應了過來——雖然前麵不太對,中間不太對,後麵更不太對,但這由天而降的冊子,不正是上真賜下天書,蒙獲天命的征兆嗎?

當年宋真宗的天書,不也是由此而來?

……好吧宋真宗的例子實在不太妥帖。但無論如何天降神書吉兆赫然,這說明什麼?這說明皇帝他有德啊!

既然這麼有德,是不是道爺已經煉出來啦?!

道爺要成了,道爺要成了!

可惜,靜室中再無外人,沒有李再芳等貼心貼意的太監奉承聖意,歌功頌德即興創作一篇青詞。那一瞬間的狂喜,居然難免有些寂寞。

——但沒有關係,皇帝本也不打算與外人分享這天命昭昭神意殷殷,自己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的偉大時刻。

他滿臉通紅,深深吸一口真氣,運足這十幾年打坐煉氣的功夫,好容易平定下噗噗亂跳的心臟,而後取水稍稍盥洗,在天書前恭敬一拜,才仔細捧起這本玄之又玄,不可揣摩的神書。

皇帝屏息凝神,膝行著靠近月光,打算認真品讀上天的真意,卻隻見封麵四個大字:

《工作日誌》

飛玄真君牢牢記下天書的真名,小心翻開第一頁:

錕斤拷燙燙燙404notfound服務器投送出現問題請稍後再試sdfff——

皇帝:???!!

這踏馬是個啥?這就是讀天書的感覺嗎?這感覺和道經的記述不大吻合啊!

皇帝陛下懵逼三連,思索片刻以後,打算將這段天書文字扔給幾個入閣的怨種大學士解讀,順帶著再布置一篇頌揚聖人上應天命、蒙獲天書的賀表,限期三日上交。

這樣天降的好事,要是不趁早炫耀出去,讓六部百官都上一上賀表,那怎麼能彰顯飛玄真君清虛帝君五雷大真人那由衷的喜悅呢?

能給皇帝寫賀表,那是福報啊!

真君心滿意足的下了決定,翻開了第二頁:

【每日一問,都特麼已經磕了這麼多丹藥了,老壁燈怎麼還沒有爆金幣啊?話說他晚上起夜,嗶——嗶——不會變色吧?】

皇帝:!!!

——啥?!

·

隻能說,陛下自十幾歲時艱苦修煉,磨礪出的道行也不是蓋的。在倉促見到如此悖逆癲狂不可理喻的言論後,他還是硬生生調起了數十年修出來的真氣,居然彈壓住了自胸口翻滾而出的那口老血,沒有當場昏厥過去。

四十多五十了還有這份功力,委實也算了得

飛玄真君瞪著一雙通紅的眼睛,咬牙切齒渾身發抖,哆嗦著手繼續翻閱這本大逆不道的天——妖書,如果說開始的老壁燈隻是開胃菜,那麼後麵各色各樣稀奇古怪匪夷所思的吐槽諷刺與陰陽怪氣,就實在是一刀比一刀更加破防,看得皇帝滿麵通紅鼻喘粗氣,額頭上的青筋一根一根的接連炸開,連脖子都變粗了好幾圈。

終於,在看完最後的朝廷笑話後,真君再也忍受不住了。他抓起妖書朝天一甩,發出了不像人的尖利號叫:

“造反啦!”

·

內廷掌印太監、皇城司總管李再芳盤坐於皇帝靜修的密室之外,閉目凝神,養精蓄銳,正等候著飛玄真君清虛帝君主子陛下出關時的聲響。

雖然身份尊貴已極,已經是能與閣老們彼此製衡的宮廷內相。但就其根本,他李再芳也不過是皇帝陛下豢養的一個區區家奴而已。無論政務如何繁忙,隨行侍奉君上,都是宦官不容懈怠的本分。李大太監忙裡忙外操心上下,大概也隻有陛下清修之時,才能稍稍喘息。

畢竟,蠻宮上下誰都知道,陛下入定打坐之時,那是縱有軍國要務,亦不能隨意攪擾的。宮人們大可借此休憩——

李再芳臉上微微一動,忽然睜開眼來。

明明密室內外隔音絕佳,寂靜之至,他卻似乎聽到了某種又尖又利的嚎叫,難聽得像用爪子刮鐵鍋。

“哪裡來的野貓叫春?”李太監不滿的嗬斥:“不知道這是主子清修的要地?”

他抬起頭來,卻忽然望見眼前兩個小太監那見了活鬼的表情——順便聽到了某種瓷器碎裂的聲音。

李再芳倒吸一口涼氣,屁滾尿流從地上爬了起來,直接撞開了大門:

“皇爺!皇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