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慶腦子裡一片空,他如今隻有一個念頭,就是要撐住娘親,娘親是個很要麵子的人,她絕對不想讓彆人看到她歇斯底裡撒潑打滾的一麵。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緊緊地抓住孫大娘的手:“娘,娘,您冷靜一點,我們先問問情況,問問情況。”
孫大娘死死地掐住陳慶的手,兩人一起走到拿來報信的,看起來像是管事的人的麵前。
陳慶平日在村裡沉默寡言,他性子悶,能不跟人講話他都不跟人講話,但今天這個樣子,娘親的情緒已經在崩潰的邊緣,他隻能自己開口。
“請問,洛河村孟濤,是什麼情況?”陳慶的聲音有些飄,像是在抖。
“哦,正找你們呢。”那管事手裡拿著一頁冊子,在上麵劃了一道,然後念著:“洛河村孟濤,昭化十二年,古平關一戰中戰死,朝廷特許十兩撫恤金,你們誰來畫個手印。”
那管事已經從懷裡掏出一個錢袋,裡麵放著是個銀角,正好是十兩,而麵前的無論是陳慶還是孫大娘,都不想去接那銀子。
“快點啊,我還忙著呢。”見他們不來接,那管事的便想要去拖陳慶讓他去畫手印,在他的手剛要拉上陳慶胳膊的時候,被一個人攔了下來。
“管事,我來吧。”周遠看著已經呆滯住的兩人,歎了口氣。
那管事樂得有人接過這爛攤子,罵咧了兩句隨後跑一邊喝茶去了,周遠拿著那重若千斤的十兩銀子,朝前伸了伸。
“節哀。”
陳慶不想去接,在抬頭看到那人的時候,立刻把頭低下來,一邊的孫大娘看著自己兒子用生命換來的那一個錢袋子,再也支撐不住,暈了過去。
陳慶一手扶住孫大娘,另一隻手顫顫巍巍地接過了那個錢袋子,他順手把孫大娘背到背上,在循著周遠的指引,在那個本子上,按上了自己的手印。
懷裡揣著十兩銀子,背上背著傷心過度的孫大娘,在四周都是重逢的喜極而泣的聲音,隻有他們兩個人,與一切熱鬨格格不入。
周遠看著他們的背影,一個那麼瘦小的身子撐著他的娘親,也不知道他們未來的日子,有多難過。
隨後走到跟他們一起來的官府的人的麵前,那個師爺恰好在找他,看到他之後趕緊把他帶到了洛河村村長的身邊。
“村長,這就是周遠,在戰場上是立過功的,他的老家沒人,朝廷安排他落戶在村裡,分給他一塊宅基地,另外五畝良田。”
村長是早就知道這事的,所以並不意外,在先前就選好了給周遠的宅基地的位置,也把空著的良田打理了一番,就等著他來。
周遠朝村長道了謝,不想再在這樣的氛圍裡久待,他朝師爺說了聲自己要去鎮上找工匠,畢竟他現在還住在鎮上的驛站裡,要先把房子修好才是正事。
村裡的熱鬨跟陳慶他們家格格不入,一起去的十來個人,隻有孟濤沒有回來。
陳慶把娘親放在床上,懷裡揣著那十兩銀子的撫恤金,陳慶覺得那不僅僅是十兩銀子,更是娘這一輩子的指望了。
陳慶看她一時半會不會醒來,把錢袋放到她的枕邊,又去外麵忙活去了,院子裡的活其實已經被他做完了,他隻是進行著重複的,沒有什麼意義的動作,來填補一下自己心裡的空虛。
他對孟濤的印象,隻是存在在彆人的口中,就在今天,他以為孟濤要具象化,卻沒想到,是他認錯了人。
想到自己今天的所作所為,陳慶就羞愧得想要把自己埋起來,他在娘親那麼難受的時候,竟然在……在……
他現在連想一下都覺得難以忍受,於是他結結實實地掐了自己一下,鬆開了手中的笤帚,有些無力地坐在門口,日頭上升,又漸漸西斜,房間裡的孫大娘沒有要醒過來的意思,陳慶做好的飯涼了熱,熱了又涼。
在天完全黑了的時候,陳慶端著油燈,走到了孫大娘的房間裡。
“娘。”
床上的人沒有一點動靜,中午她是什麼樣子,現在依然是什麼樣子。
“娘,起來了,吃點東西。”
陳慶把油燈放在床頭,又端了他白天熬了大碴粥進來,看著床上的孫大娘。
孫大娘還是一動不動。
“娘,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陳慶坐在床邊,“以後,咱們就像以前一樣……”
他的話還沒說完,孫大娘就坐起身來,一把掀開陳慶端來的碗,裡麵的粥撒了一地。
陳慶知道她心裡難受,她的眼睛裡沒有光了,陳慶拉著她的手:“娘,我們的日子還要過的。”
孫大娘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了起來:“怎麼人人都回來了,就濤子沒回來呢?”
“老天爺為什麼要這麼狠!我中年喪夫,現在還要白發人送黑發人!”
“現在什麼指望都沒有了,什麼都沒了!”
她再也沒有了從前那樣冷靜的模樣,歇斯底裡地發著瘋,把屋子裡能砸的都砸了,憋在心裡的氣卻怎麼也撒不完,把屋子弄得一片狼藉之後,她又哭起來。
陳慶就站在房間裡,安靜地陪伴她。
過了好一會兒,孫大娘站起身來,捋了捋自己額前的頭發,她看到床上的荷包,她站起身來,把荷包打開,拉過陳慶的手:“你嫁來家裡,濤子的麵你也沒見過,苦了你這五年。”
她從荷包裡拿出所有的銀兩:“你是個好孩子,也還年輕。”陳慶來這裡的時候也不過才十六歲,如今過了五年,也才二十一。
“已經耽擱了你五年了,錢不太多,但帶著這十兩銀子,你也應該能找個好去處,再嫁也好,自立門戶也好……”
陳慶把銀子還給她:“娘,您說什麼呢,我已經嫁到孟家了,您現在是要把我趕出家門嗎?”
孫大娘一夕之間像是老了十歲:“你跟濤子麵都沒見過一麵,這親事不作數的。”
陳慶搖頭:“不是的娘,我們是成了親的,也是有婚書的。”
他這話倒是提醒了孫大娘:“對對,還有婚書,得去村長家裡把婚書給你解除了……”
說著她就想出門,被陳慶死死地拉住,孫大娘現在的情緒不正常,她所說的所做的,完全就是在交待後事,她現在還想著要好好安頓陳慶。
孫大娘掙紮了之後沒了力氣,她哭,陳慶也哭。
哭他們悲痛的過去,還有看不見的未來。
見孫大娘的情緒穩定了一些,陳慶打掃完屋裡的一片狼藉,又簡單地煮了個在雜麵湯,拿出一個雞蛋,給孫大娘蒸了個雞蛋羹。
陳慶目光切切地盯著孫大娘,在模糊的油燈下,看著她把粥和雞蛋羹都吃下去,才真正地放下心來。
晚間陳慶沒敢回屋裡睡,他守在孫大娘的門口,一下一下地打著盹,怕自己睡熟了孫大娘就做傻事了。
第二天一早,孫大娘從床上起來,打開房門就看看蜷縮著坐在門口睡著的陳慶,她的心裡一酸,蹲下來看著陳慶其實還有些稚氣未脫的臉。
她記得那日在鎮上,恰好遇到人牙子,她第一眼就看到了陳慶,嫩生生的一張小臉,被人圍觀的時候頭都要低到地下去了,周圍人都說陳慶不值三兩銀子,但她還是把陳慶帶了回家。
這五年來,他們兩人相依為命,她早把陳慶當成了自己的孩子。
這會兒睡在這守著,是怕她會晚上做傻事嗎?真是個傻孩子,要是自己真的去死了,陳慶該怎麼辦呢?他不是這個村裡的人,現在又成了寡夫郎,要是沒了自己,他該怎麼活?
孫大娘輕輕摸了摸陳慶的頭,陳慶突然驚醒,他驚魂未定,就看見蹲在他旁邊的孫大娘。
陳慶立刻爬起來,隻是他的腿屈了一晚上,這會兒已經完全沒有知覺了。
孫大娘扶住他:“去歇著,我去做早飯。”
“娘……”陳慶看著她,有些不敢讓她離開自己的視線。
孫大娘拍了拍他的手,她說話還有些哽咽:“彆擔心我,你去睡一覺,明天咱們去鄰村,找一個做席麵的,咱們得,得讓濤子風風光光地下葬。”
陳慶點了點頭,扶著牆一步三回頭地回了自己的房間裡。
他根本就睡不著,環視這間屋子,是從前孟濤住的地方,在陳慶來了之後又加了不少東西。
他自己親手編的竹簾,原本清新的綠竹如今已經成了乾澀的黃色,床上整潔如新,床單上一絲褶皺也沒有,能看得出主人家的勤勞。
屋子的右側有個很大的樟木衣櫃,分了兩格,裡麵那一格和外麵的一大部分,放的都是孟濤的衣物和一些彆的東西,隻留了一點空地兒,放的是陳慶一些貼身衣和幾件冬日的大衣裳。
床頭上的隔板上放著一個箱子,是孫大娘為他們成親的時候打的,裡麵放了些陳慶近日要穿的衣物,還有些針線,在冬天不用種莊稼的時候,陳慶也會繡點帕子,去鎮上換個零花錢。
陳慶揉了揉自己發麻的腿,看著孫大娘掀了竹簾進來,給他煮了一個荷包蛋。
陳慶看著碗裡的荷包蛋,瞪大了眼睛:“娘,這是乾什麼?”
孫大娘扯了扯唇笑了笑:“咱們孤兒寡母的,沒必要再這麼省著掖著,過好日子比什麼都重要。”
陳慶在孫大娘慈愛的目光下把荷包蛋吃了,孫大娘收了碗:“昨日選好了種了吧?”
陳慶點頭。
“一會兒我上山去把那塊地的種下了。”孫大娘說,“你在家先睡一覺,醒了再來。”
陳慶一時半會兒有些沒反應過來,沒有想到娘親難麼快就從喪子之痛裡走了出來,他不敢讓娘親一個人出門:“那我們現在就去吧?”
孫大娘勸不動他,最後隻能和他一起。他們還是背著背簍,挑著水桶,往山上去了。
經過村裡幾家人的家門口時,他們還能聽見裡麵熱鬨的聲音,是從戰場上回來的人在跟自己的家人說著那些凶險與苦難。
陳慶回頭去看孫大娘,孫大娘隻是低下頭,步子更快了一些。
兩個人乾活的動作都很利落,沒一會兒就把一塊地的種都種下了,因為是山地,這幾日又沒有雨,所以陳慶和孫大娘兩個人挑著洛河裡的水,上了山,把種下的種子都澆了一遍水。
山上的人辛苦勞作,山下的人卻是喜氣洋洋。
周遠找好了幫他畫屋子圖的匠人,打算在近期就開始修房子,村長在他麵前支支吾吾,周遠自然知道他是什麼意思,隻說可以在村裡找人幫忙,管一頓飯,每日給二十文錢酬勞。
談妥這些事情後,周遠從村裡準備回鎮上,遠遠地就看見昨日那一對婆婿,這會兒正挑了水往山上行去。
那家夫郎,那麼小的個子,挑著水竟然也能在這羊腸小徑上走得穩穩當當。
他多看了一會兒,直到看不到那身影了,才頭也不回地出了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