樵樓更鼓響 韓鏡嚴·七聲鐘(二)……(1 / 1)

葉十方歎氣啞火不再吱聲。

很多時候她能做的事情實在有限,能說的話也僅此而已。這搖搖欲墜的盛世,她哪能評判什麼。

出了武府衙門的大門,車架已在外等。她和謝珩前後腳鑽進車裡,車夫是武府衙門的人,謝珩說話聲音低低:“殿下可是有什麼計劃了?”

葉十方一個隻能理順故事脈絡的人,湊個因果不成問題,問她有什麼辦法,當真是高看她了。

她不願意下了自己的麵子,便道:“那沒事。他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

說這話應該配張神采飛揚的臉,但葉十方顯然精神萎靡,虛虛靠在車壁上。玄吉經年習武,原是身健體強的勻稱,但葉十方這四個月大病初愈吃什麼也沒個胃口,消減許多。

眼下更是如蒲柳般在車內隨著震顫打轉。

謝珩看她神色,知道這話題不該繼續,很有眼色的轉了向:“武府衙門來跟我們的人不少。”

這事葉十方就算感覺不到也早有預料,周昭琮哪是能輕易放手的人物:“我知道。”想了想她又道:“說不定趕車這個也聽的見你說什麼。”

那車幔外影影綽綽的人影一頓。

葉十方失笑想道,這都能晃住,武府衙門當真是沒有心理素質訓練。

她忽然想到些什麼,從武府衙門出來時便冷肅的臉色緩和,兀自冷冷地笑起來。

車內狹窄,聽著陰森詭譎。

抬眼看向謝珩,她指著車上補縫的砂漿,與謝珩道:“你把這東西刮下來些,我有用處。”

謝珩不懂,但也照做。

葉十方把砂漿粉末分成兩份用上好的絹布裹了起來,看著鄭重。

一份交給謝珩,一份留給自己。

她邊包邊道:“過會兒這也是個好東西。”

豐州城到底不大,車輿停在韓鏡嚴府門前時,葉十方還在思索繁雜諸事。

她端坐其裡,車夫先行通稟。

實際上前幾日她來過豐州,見過方無端與周昭琮這事,早就算不得什麼秘密。韓鏡嚴雖不明白她打的什麼算盤,但見過周昭琮還能全須全尾的,多半是聖人對她施了恩情。

聖人既認,那她依舊是玄吉公主。何況今日那車夫送上的,除了新造的那塊代表玄吉身份的麒麟令牌,還有武府衙門的嵌玉銀牌。

何種膽量能駁了這些奢遮人物的麵子。

很快韓鏡嚴的長子韓濯匆匆出來,對車輿行禮。

他高聲道:“不知殿下親臨,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對這些骨頭軟的東西,持身高重才能有些說話的餘地。

葉十方掀了車幔,並未正眼瞧他,隻斜眼掃過複又放下車幔:“起來吧。”

韓濯冷汗漣漣,以為是自己惹了這位不常見的公主。

實際上葉十方不過是頭一遭裝出這副樣子,險些要繃不住麵色。

這頭的韓濯撤了車夫放的車凳,屈膝靠前,以髀給葉十方充當墊腳。

葉十方掀開車簾一怔,但最終也是踩了上去。這幾日雪氣消融,路麵泥濘,她鞋底剛覆上,那淡青的衣上赫然一個泥印。

腳落在地上,她才仔細看起韓濯。樣貌稱不上秀極,但長得極為周正,眉眼舒展有股朗朗君子氣。去年剛過鄉試,舉人及第又有個官至吏部尚書的好爹,也算前途無量。

豐州城裡總有拿他與方無端相論的,都說韓濯雖是比不得方無端模樣好,卻占個踏實柔潤的好處。

日前葉十方聽這話隻想笑,方無端那二踢腳脾氣,點了便炸,誰都比他柔潤些。但今日看了韓濯她才明白是什麼意思。

方無端固有端方,在外人麵前卻常端禮儀,看起來冷情難近;韓濯則是個真真切切的好脾氣,身形眉眼都比方無端少些少年英勇,隻有被磋磨後留下的柔和之態。

韓濯走在前側領路。

他輕聲道:“父親近些日子身體有恙,不能親自出門迎接,還望殿下\體諒。眼下父親正在廳裡候著殿下。”

葉十方假做關心道:“可請郎中來瞧了?身體可有好些?若是不見成效可拿我的令牌去請宮中太醫來。”

“多謝殿下抬愛。日前聖人已遣了太醫院的太醫來看過了。說是不妨事。”

葉十方搜腸刮肚的又勻出些客套話:“那便是最好。韓尚書乃我大俞肱骨之臣,可不能出什麼差錯。”

韓濯聽了這話輕出了一聲歎息。

葉十方問道:“韓尚書既沒什麼大礙,你還歎什麼氣?是怪我來的不是時候?”

這話稱得上逼問,韓濯一貫沒聽過這些,現在已起了一身冷汗。

他故作鎮定道:“絕無此意。隻是父親實乃心病,心病需心藥醫……”

葉十方冷道:“不知道是哪種心病,叫郎中怎麼用藥?”

韓濯此時卻好像被人踩了尾巴,駁她:“父親心病事關國事,日前差點因此自儘。好在聖人體恤,遣太醫照拂……”

韓濯這每句話隻說一半的毛病也不知道是誰教的。

但葉十方也理出了線來。韓鏡嚴為試探葉絳對自己容忍幾何,假意自儘,得了宮裡太醫來,便以為高枕無憂。

葉十方語焉不詳:“我看那心藥,早就來了。”

韓濯露出個不解的神色,葉十方沒再說話。

她隻是隱約覺得韓濯並非對一切不知,有的沒的往外捅了一長串,樁樁件件都是她想知道的。

總不能是天定的緣分。

廳裡的韓鏡嚴此刻倒是安定,他即便不知道這玄吉公主有什麼目的,但聖人既遣太醫,他心便老老實實在肚裡。

葉十方進廳時韓鏡嚴就瞥見了她身後的侍衛。

他聽傳言提起,說是這公主效行前代固川,帶了個珀亞少年回去。眼看這進了豐州都要跟在身側的態勢,稱得上狂縱無度。

韓鏡嚴倒是無甚想法,甚至生出一股引葉十方為知己的意氣——

——這種俊美少年,換做誰來都是想要的。

他起身行禮,卻被葉十方扶了起來。

“韓尚書身體抱恙,不必多禮。我此番是替人來看你,韓尚書也該明白我的意思。”

很多話說穿了反倒沒什麼,雲遮霧繞聽著就有自己的添法。

那話裡的“替人”,輕易便成了葉絳。

她也確實沒說假話。她來此算是葉絳的想法,至於韓鏡嚴是覺得葉絳體恤他,還是能明白葉絳沒什麼好心,全看他的造化。

不過從韓鏡嚴即刻堆出的滿臉笑來看,他造化定然不夠。

葉十方也順著他笑:“那太醫說是心病,我來看看韓尚書究竟是何種心病。”

韓鏡嚴作勢歎氣。

葉十方看他樣子便知道他也同周昭琮一樣,貫是會演的東西。

眼下她在人家府上,便是處於禮節也得先看上一場再說彆的。

韓鏡嚴道:“殿下大病初愈,怎好為微臣的事所憂?”

葉十方但笑不語。

韓鏡嚴緩而接上:“殿下這些時日居於郊外,都城各項事宜自然不知。煩請殿下容微臣先說些外話。”

“但說無妨。”

“聖人新君,朝堂中黨爭雜擾頗多,微臣身居高位自當替君父分憂。微臣早年依附遼源一黨,但如今新代,遼源一黨為意氣而失勢。如今一乾外戚混入其裡,聖人多忙,哪管這些事。其中多事是微臣周旋,無奈與那外戚走近。大宗伯①日前綸扉與會,要彈劾外戚,微臣自覺難保己身清譽……”

韓鏡嚴說到此處竟掩袖而泣:“其實微臣一人清譽丟了又如何?隻是那二黨之爭,爭與朝堂卻禍於黎民,百姓水深火熱之中,實在讓人心涼。”

這話說的相當體麵。

葉十方但凡是個不知事的,可能真要被他那眼淚騙了。不過眼下她卻露出個微妙的笑來。

她湊上前去道:“我既然來了,韓尚書就該明白是什麼意思。何必還要如此悲切,倒顯得聖人不恤朝臣。”她笑得溫和,“韓尚書是個為民做事的好官,世上哪有叫好官受辱的道理?”

韓鏡嚴一瞬清明,他連連道:“多謝殿下抬愛。”

這些廟堂官好像都有顆做戲子的心,韓鏡嚴唱戲的譜比周昭琮還要大些,作態擦去清淚,馬上將開第二趟戲門。

葉十方不愛看這一套,她著意打斷了韓鏡嚴。

佯裝歎息:“我雖一介女流,但廟堂之間的事也是有些明白的。如今韓尚書這樣的人太少,便是官場擠兌的重頭。真是辛苦。”

話到此處韓鏡嚴原以為會是些寬慰,沒成想葉十方卻急轉直下,似笑非笑道:“我從鬼門關前走過一遭,是最知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的。謹自己做主,送韓尚書些東西。”

她伸手向後而去,謝珩迅速意會。

車上葉十方遞給他的絹布包被他小心翼翼地奉前,好像真是什麼貴重物件。

葉十方遞給韓鏡嚴,細聲道:“這是上好的,用了便是大羅神仙也難救,一定是透徹而去,沒有痛苦。眼下什麼情狀都有可能,實在不行時,這東西可全韓尚書一個清夢。”

韓鏡嚴滿臉被震懾後的無措。

葉十方卻好心地拍拍絹布包裹,以大白話跟他解釋:“韓尚書,這個勁兒大。”

她神色真切地定在那裡,韓鏡嚴隻好伸手收下。

摸在手裡便知道那絹布上好,似在證明裡頭的東西也是金貴。

韓鏡嚴戲演到此處,便是有千般不服,也隻能道謝:“多謝殿下。”

葉十方慷慨擺手,意有所指:“這有什麼可謝的,都是韓尚書這種忠直之臣應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