樵樓更鼓響 韓鏡嚴·七聲鐘(1 / 1)

葉十方無法理解這種興奮的成因,她迅而收回了搭在他肩上的手。

這是一種本能。很多時候人是靠這種本能活下去的。她雖然不甚敏感,但本能在告知她周昭琮很危險。

周昭琮對她的動作似是滿意,他斂去笑意,給葉十方遞了台階:“臣以下犯上,是為重罪,還請殿下降罰。”

葉十方抿出個假笑來:“既然跪了,就已是罰過了,周中事起來吧。”

周昭琮自己從地上緩緩站起。他遙望一眼坐西麵東的正位,卻將葉十方引到了坐北麵南的位置,自己與她麵對而坐。

謝珩察出不對。

三堂室東西長而南北窄,主位坐西麵東,次位才是坐北麵南。況三堂正位有台階表尊卑之分,上尊下卑,天家子弟來時當在坐西麵東之位。

他想要開口,卻被葉十方伸手攔下。

葉十方又不蠢,自然知道周昭琮這套不合禮數。不如說周昭琮是在提醒她,在豐州內,他們二人雖有名義上的尊卑關係,實則都是為聖人做事的棋子。

周昭琮揚手叫來差役:“給殿下看茶。”

差役在武府衙門做事多年,手下動作極快。茶盤之上輕夾著張快要洇透的紙。

葉十方拿了紙,抬眼看向周昭琮,後者做請之態,示意她展開來看。

那被水洇的有些模糊的字赫然是“陳堅”,上頭一片殷紅,這是武府衙門勾朱斬刑的標誌。

葉十方手下一頓,驚惶地將紙脫手而扔。那紅色暗得出奇,並不是朱筆,而是人血。

是陳堅的血。

那頭周昭琮的聲音幽幽而來:“殿下此行也受人所托,臣人微言輕,隻能做這些當做的事,替殿下分憂。”

語氣平平地說著粉飾的很好的話,聽著像是為她考量,實則字字句句都是張牙舞爪的威脅。

陳堅的死葉十方早有預料,她甚至隱約知道,陳堅的死遠遠早於今時今日,也絕非因她要來而死。

周昭琮不過是給死人重新按了個要死的理由。

但那句“此行受人所托”,讓葉十方身上的血兀然涼透了。

陳臨的托才能殺陳臨的父。那院裡的眼線能確信她與陳臨走得近,該是在身邊伺候的人。

周昭琮看她神色木然,示意差役給她呈上一個嶄新的木盒。

是一截人的指骨。

周昭琮道:“勞殿下回去將此物交給陳臨,就說是往日朋友送她的贈禮。”

她愕然地看向周昭琮,脫口而問:“為什麼?”

她到底是一個擁有現代道德的正常人,能靠邏輯推出故事,卻找不到非要彆人死的答案。不如說她根本想不到周昭琮非要虐殺陳堅的理由。

周昭琮似是滿意的神色,他泰然端起茶呷了口,對她露出個看不出半點惡意的笑:“這茶是特意為殿下留的,臣未曾喝過,如今嘗嘗確是唇齒留香。”

他還是那般不緊不慢地態勢,看著葉十方他忽而正色:“殿下與臣還有陳臨,都是為同一人做事,合該是得到相同之待才對。但殿下偏偏對陳臨寬宥,對臣卻隻有些傷人心神的話。”他貌作悲痛,輕聲道:“臣的心也是肉長的,也會疼的。”

好惡心。葉十方腦中隻有這三個字了。

不管是說話的語態還是拿裝出可憐的神情,都好惡心。

這是她在現代從未遇到的瘋子。他長得儒雅常常帶笑,送了她狐皮大氅,給她做了新家具,但最後卻在這裡用這種借口搪塞她。

她如此想,她身後的謝珩卻比誰都知道周昭琮沒有說謊。

他幾近絕望地察覺,自己竟然能明白周昭琮說話的意思。

天子心是一條破船,很多時候這破船上裝不下許多人,原先隻有周昭琮與陳臨,周昭琮丟不下陳臨這唯一的船伴;但自從葉十方進入他的視野起,葉十方就成了天子心上的另一個可憐人。

三人乘船許是太多了,周昭琮不想做下船的人,他便先陳臨踢下去,留下了葉十方。

葉十方一張臉已經沒了血色,她痛苦地閉了閉眼,甚至不明白自己要問些什麼。

謝珩卻替她開口道:“有勞周中事解了殿下燃眉之急,既然小事已決,剩下的事自然也要提上日程。奴才不敢妄言,還請周中事提點一二。”

他台階遞得及時又妥帖,周昭琮莫名生出幾分欣賞。

周昭琮道:“謝親侍言重了,我做的事那稱得上提點,至多算是個學舌鸚鵡。”說給謝珩的前半句落地,他轉而看向暫未回魂的葉十方:“不過茲事體大,還請殿下靜聽為好。”

葉十方聽著話強撐著答道:“周中事請講。”

周昭琮行事雖詭異,非常人能理解,但做事卻利索。他正色道:“殿下日前在方主簿那處已經聽聞了韓府管事替韓府貪墨國財的事,那管家已在武府衙門製內了。”

實際上這消息告不告訴葉十方都無甚重要,但周昭琮說這話有彆的用處。

那日方無端分明屏退左右,他又如何知道。

葉十方不知道周昭琮是猜出她知道,還是借了彆人的耳朵聽見了方無端的話。

她震悚神色難掩,周昭琮卻笑道:“殿下,世上遍地都是耳朵。臣不過多長些罷了。”

他沒等葉十方說話,繼而又道:“今日下午需得去一趟韓尚書家中,日前牙行裡知會殿下的事殿下可還記得?”

他問這些不是想聽葉十方複述那些話,而是要聽她講話裡的真意。恐怕這也算他造的一道新關。

葉十方起了一身薄汗,一臉疲色地垂眸回憶那日情形。

——“這幾個成色一般,回去後隻給安排點粗使活計就好,可不能安排到韓尚書跟前。”

——“……實在不行放去濟青閣裡做點皮肉營生,長得好自當物儘其用啊。”

葉十方了然道:“韓尚書,是斷袖啊?”

周昭琮沒有答話,隻回她個笑,算她答對。

古代狎玩男子的人並不在少數,葉十方實在不覺得這東西對扳倒韓鏡嚴能有什麼作用。按阿仁講的那些,去濟青閣的達官顯貴也不在少數,難不成還將他們都抓了去?

阿仁。

葉十方驀然驚醒。

——“往那去的衣冠禽獸隻多不少,不過婚娶之後就不再能去那些地界兒狎玩男倡,會被禮部眾人劾奏。”

她坐直了喃喃道:“韓鏡嚴有妻子。”

周昭琮麵上的笑意更深,神色像在說自己選對了人。

他又自顧自唱起戲來:“可憐蔡國公,生平最寵的大女兒進了汙糟院,先帝再時總有偏私,蔡國公便是有心去救也救不回來,父母愛子,其心至感。”

葉十方終於將韓鏡嚴的妻子和蔡國公的嫡長女蔡筠合為一人。

她記得玄吉也因此事和宣莊皇有過爭論,最後宣莊皇以“韓尚書是朕轄製一方的要員”而定局。那時候的玄吉,竟也被這句話勸服,再也不提此事。

她也記得蔡國公的嫡長女蔡筠對玄吉很好,玄吉喊她阿姐,阿姐還在秋獮時救過她的命。

她在此刻在緩慢察覺,玄吉是一個被權力哺育的很好的公主。即便明白那水深火熱裡的人是自己的阿姐,她也會因權力製衡之說而選擇拋棄。

好像所有人都是她的棋子,與葉絳相較也不遑多讓。

如今局勢已然清晰明了。

蔡國公乃舊部老臣之首,身上既有開國軍功,又有攘夷之能,他在三軍之內也有些薄麵。府兵如今情形,便是葉絳為了重新修正兵權而做的努力。

替蔡國公挽回個女兒,換他一片肝膽赤誠心和三軍幾分好意。這買賣聽起來很劃算。

至於韓鏡嚴,勾連外戚、賣官鬻爵、貪墨國財,樁樁件件都是能往大了說得罪孽。

算來算去蔡筠不過還是個算籌而已,葉十方有些倒胃口。

她半晌後才與周昭琮道:“我知道我要做什麼,但堂證呢?”

周昭琮笑道:“那就得殿下親自去找了。”他補道:“不過這些日子他告病在家,已有三日沒去上朝,殿下有心去看看也是好的。”

葉十方問他:“什麼病?”

“聖人寬仁,日前遣了太醫去看,說是心病。”

葉十方無語帶冒煙,她道:“萬事沒有切口,你當我是能從石頭上給你徒手劈個塹出來?”

周昭琮道:“殿下且聽我說完。已快到暖春時節,禦經筵的日子也將近了。殿下也知道,這是聖人登極以來第一回,便是想請個大儒,好教天下沐受國恩。往常經筵多由禮部負責,禮部多有無黨之臣,直言進諫。聖人遣臣給殿下都送去了,殿下可有看過?”

葉十方當然看過。

禮部堂官多出身翰林,貫被視作“儲相”,登此堂便前途無量。

這些翰林出身的堂官罵人也是一股悍臣之氣,劍指外戚專權,日日與皇帝打擂台,看不出一點對自己腦袋的喜歡。

尤其今時今日的禮部尚書還是那個被稱為“千古諍臣”的方敦己。

她默了半晌後恍然意識到,韓鏡嚴臥病在家許是在為過幾日禦經筵做打算,他無非隻有去或不去兩種之選。

他大概是想選不去。

周昭琮繼而又道:“殿下上回來豐州,這些人在內閣與會,那日便是在說這些。方尚書欲在禦經筵上彈劾……”

他沒說下去,許是怕自己犯了忌諱。

但葉十方猜得到。

彈劾外戚。

餘下的不消他說她也明白。

無非是韓鏡嚴想脫身於禦經筵,唯恐那把火燒上自己的身。

葉十方隻是奇怪,方無端的父親,合該是個穩重老成的禮部尚書,他分明知道韓鏡嚴與外戚勾連,為什麼還要當眾而言。總不能是老來一把火,熱血沸騰地敲打起同僚來了。

周昭琮看她出身,複又道:“殿下,這些痕足夠劈開塹了吧?”

葉十方應道:“那是自然。周中事若是沒什麼要緊的,我現在就去一趟吧。”

“現在?”

“自然。”葉十方拿著那裝著指骨的木匣,站起來對他道:“一則是這堂屋之中實在有股不知何來的臭氣,呆著叫人胸悶氣短;二則他多一時辰準備,我便少一點勝勁。告辭。”

她這回罵的直接,對周昭琮而言也做不出什麼傷害,他一貫如此被罵,葉十方這些與那悍臣相比並不算什麼。

況且葉十方抓著木匣泛白發抖的手,很是漂亮。

周昭琮難得有幾分真情實意的笑,他自己心裡清楚,今日送的那支木匣,是被逼急了後做的反製。

他往日自詡冷靜,但今天所做確是出自意氣性情。

那日在方宅她拍著他的脊梁說“這骨氣,當真是好啊”,那語氣實在輕蔑。

此番之後,即便是厭,她也得厭個全心全意。

於他而言恨比輕蔑更好。

周昭琮對她行禮:“恭送殿下。”

走出堂內,謝珩本想問要不要他做些什麼,但他眼下能做的不過是替她殺了周昭琮。但周昭琮沒了,還有王昭琮、李昭琮。

隻要武府衙門還在,隻要那艘破船還在,上頭的人換了誰都沒差什麼。

他思緒繁多。葉十方說得是跟他所思極為相近的話:“你不必想太多。殺一個人不難,甚至殺一個天子都不難,難的是你殺不絕,殺不儘。”

被隨意虐殺的陳堅;無人在意的陳臨;被拋棄的阿姐;還有今日周昭琮提醒她,他們二人都是棋子的情形。

她想對謝珩笑,但臉色已然木到扯不開了,複而輕聲道:“你不要做被人控製的棋子就好。”

謝珩除了羞怯一貫沒什麼波瀾的臉上迅即而過痛苦神色。

他道:“有些時候,人也會想要做棋子,無關控製,隻關乎那個控製我的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