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鏡嚴一貫看不上這個年少公主,對她說的話隻當玩笑。
但有些話說出來定然是會引出疑心的。
這點葉十方明白,韓鏡嚴也明白。
眼前方才還在唱大戲的吏部尚書神色微凜,真有幾分威嚴在。
葉十方對他留出個笑,他臉色急轉,這次倒也不再開戲門。
他問道:“殿下親臨,定有要事相囑。微臣愚笨,不能及殿下所思,萬請明示。”
葉十方呷了口清茶,還是那般輕輕的語調:“韓尚書哪裡愚笨。您可是被聖人欽點禦經筵上進講的人。您要是愚笨,那我們真蠢的這些可還有什麼活頭?”
從禦經筵開始韓鏡嚴就已然怔愣,聽了後話已出一身薄汗。
今日的冬風輕飄飄的,偏吹到他身上有股剮人的疼。
須臾後他開口道:“微臣身子……”
葉十方笑著截下他的話頭:“我看韓尚書身子無甚要緊的病症。心病需心藥,”她頓了頓,繼而講道:“丹陛之上的聖人天子,如何不算世上最大的心藥?”
她兀自站起,還是那張清淡的笑臉:“我昨日先去了武府衙門,那地方不怎麼好,槽子街上沒幾個好聞的地方,人住進去確實不算舒服。韓尚書這幾日病中,彆去那槽子街上再染了惡氣才好。”
這是不太高明的暗諷。韓鏡嚴聽得出這是警告,但很多時候即便是聽得出,也要裝出並不明晰的樣子。
他向葉十方道謝:“多謝殿下提點。”
葉十方隻輕輕拍了拍韓鏡嚴發冷的手背,“既然如此,禦經筵上我便靜聽先生進講了。”
語氣泛泛的最後通牒,反倒叫人脊背發涼。韓鏡嚴乾笑著應下,神色並不明朗。
葉十方給他緩口氣的機會,抬眼看向庭外。
韓府和方宅廳外都種了庭竹。檻竹同清,可主人並不能同清而語。廳外的韓濯沒走,恭敬守在門口,像那日在方宅被方無端為難的謝珩。
她漸收了目光不再看他,韓濯卻在最後一瞬抬頭撞上她的目光。
葉十方恍惚覺得他有些恨,對她也對韓鏡嚴。
韓鏡嚴還是那個模樣,有一口沒一口的呷著茶水。
葉十方沒心思看他,她問道:“阿姐在哪?”
本來她是想喊夫人,但冠上韓鏡嚴的姓氏實在教人惡心。隻喊蔡筠又覺得生分,葉十方重新喊了那個玄吉已經許久不提的稱謂。
韓鏡嚴一時無法反應,方刻後才明白她在問蔡筠。
“夫人久病臥床,殿下也知道的。”
葉十方知道,在玄吉的世界裡蔡筠一早就以棋子身份被拋棄。韓鏡嚴對此明了,眼下這句話不過是在提醒她,這事早已翻過去,不必再論。
她卻不管,隻“啊”了一聲,複又道:“既然來看過你了,那阿姐自然也要去看上一眼。”
韓鏡嚴此刻終於徹底斂了那點弱氣,他低聲喝問:“殿下何意?”
葉十方不解釋,隻反問道:“那韓尚書是何意?”
韓鏡嚴那張藏了千百張戲妝的臉上,眼下倒是能看出情緒了。
他在憤怒。
“先帝答應過微臣……”
葉十方笑著打斷:“可是現在早就換了門臉了。韓尚書還曾答應過先帝,說‘此生願為生民立命,稟清挺之標,除朝堂奸邪,昭天下忠良,申世間正氣’,多正氣的話,”她還是反問:“這些,韓尚書做到了嗎?”
韓鏡嚴被她這些話釘死在原地,他縱有千般辯解,在這個已經死過一次的前代公主麵前,也說不出一個字。
他樁樁件件都沒做到。
實際上韓鏡嚴說出這些時並非做假,初取功名他也有一腔抱負,也曾是熱血兒郎。葉十方那句反問,是他向自己問不出口的話。
很多縱容都是交換而來的權力讓渡。承諾的東西做不到,那承諾的交換便也不作數。
韓鏡嚴哪能不知道這個道理。
他正了正神色,抬聲喊了韓濯進來。
他對韓濯道:“帶殿下去見你母親。”
語氣像是在提起不相熟的人。
韓濯應是時頭埋得很深,葉十方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還是在前麵引路,一聲不響。
韓府廊橋兩側多植灌木,枯枝敗葉上窩著將化不化的雪。韓濯走的略略有些快了,飛揚的衣擺勾上了低矮枯枝。
雪落了廊橋一片。
他轉身緩慢地整理衣擺,葉十方卻瞧見他腿上那清晰可見的泥印。
他好似下定了什麼決心,整理好衣擺抬頭時問她,“那時求殿下救我母親,為什麼最後連答複都不肯再給?”
這話徹底觸及了葉十方的記憶盲區。
在她不多的印象裡,韓濯隻是以一個名字出現,甚至到今天她才匹配上他這張臉。
他去求玄吉這事,葉十方從頭到尾不知道半分。
但玄吉為什麼不給答複,她也能明白。
一個被放棄的棋子,一個被放棄的棋子的兒子,見了也沒什麼大用。更重要的是,玄吉也是人,也會痛苦。既然無法施救,又何必再見他。
她張了張嘴,甚至不知道自己要替玄吉說些什麼。
玄吉不覺得這是錯事,但她覺得這不該做。
片刻後她終於還是以自己的方式開了口,“方命之疚,慚愧。”
韓濯像是跟在前院換了個人,那一身柔氣偏在她這裡無用,他並未應她的歉,輕聲道:“殿下尊貴,母親身體不適,不便行禮,還望殿下/體恤。”
“明白。”葉十方想起韓濯於前院引路時說的那些,輕聲問道:“你見過武府衙門新任的任官嗎?”
韓濯沒有回答。
越走越到背陽處,陰色逐漸洇透了廊橋。仆役也越來越少,逐漸匿跡。
很靜,很冷的地方。
往日策馬揚鞭的沙場女將,眼下竟在這裡捱過日子。
韓濯帶葉十方跨過一道院門,院裡隻有個眼睛渾黃的婆子在打水捶洗衣裳。她先是抬眼,又仔細辨了一通,終於在最後時刻察覺處葉十方是誰。
渾黃眼裡淚奪眶而出。
她跑一步摔三步。葉十方想去扶,被身後的謝珩和眼前的韓濯搶了先。
那婆子不在葉十方的記憶裡。
但眼下她跪伏在葉十方腳邊,任誰拉都不肯起來。
她緊扯著葉十方的衣擺,哭號著喊:“殿下,殿下,您救救小姐吧,她救過您……”
聲淚俱下間,葉十方心有鈍痛。
她蹲下身低頭和婆子平視,輕聲做出承諾:“很快我就會接阿姐回家。”
沒有誰該受這份罪。也沒人該做那根算籌。
韓濯聽她說話,眸色輕閃。他不知道這承諾有幾分可信,但能聽見就還有些希望。
婆子還是哭,但緊閉的門裡一聲疲憊的詢問順風而來。
“柳媽媽,誰來了?”
柳媽媽還沒說話,韓濯便輕敲了門,答道:“回母親話,是兒子。還有玄吉殿下。”
門裡傳出瘋笑。
她好像是真瘋了,說儘了僭越之言:“無量她早死透啦!你們騙不了我!她早就死在葉絳手裡了!”
疲憊的瘋笑斷斷續續,揪得葉十方心裡難過。
她有的關於玄吉幼時的記憶不多,蔡筠一個人獨占半壁。
蔡筠出身將門,一身兵戎將氣,十六歲時也上過沙場,立過軍功。那時玄吉的母親還是太子妃。對蔡筠頗為欣賞,常與她共同出入宮中。
日子久長,她便成了都城高門貴女中獨一檔的存在。
那時的韓鏡嚴還是少年兒郎,上書彈劾權璫①,宣莊皇的父親,大俞武孝皇帝,為大局所量,先將其貶黜。*
自那時起他便常與些遷客騷人相伴,做些不入世的文章。
蔡筠一生跟文人墨客無甚關係,卻被他隨口一句“斷戟飛騎,可破渾天。”所引。
韓鏡嚴娶她遠沒有被迫,但少年貶黜總想不擇手段向上,蔡筠成了他腳下的梯。
韓濯出生時蔡筠十七歲。
玄吉出生時蔡筠十九歲。
玄吉幼時宣莊皇初初登極,蔡筠常入宮中久坐,陪伴段乾浣青身邊。
那時玄吉的玩伴很少,一個方無端,一個蔡筠。
幼童分不出年齡,也不講什麼禮儀規矩。隻喊她“阿姐”。
原本是個不能當場喊的稱謂,卻在秋獮時因蔡筠舍命虎口救下玄吉,而被宣莊皇默認。
關於她的一切玄吉都記得,葉十方也記得。
葉十方也走上前,她沒有開門。
門縫裡透出一股濃重的檀香味。
她輕聲道:“阿姐,是我。我是無量。”
門裡斷斷續續地瘋笑停了。
葉十方重複道:“阿姐,我是無量。”
一陣跌撞聲音之後,門終於大開,遭困的檀香湧出屋內,熏得葉十方微微眯起了眼。
門內女人打扮的還是她記憶中的樣子,利索乾練,沒有半分累贅。
蔡筠仔細瞧著她。
最終湊近葉十方的鼻尖,直視著她的眼睛。
半晌後她下槌定音——
——“你是假的。你不是無量。”
葉十方愣在原地。
自她醒後,對她的探究隻多不少,但沒人直截了當地詢問。即便是方無端那等瘋貨,也隻是虛虛試探而過。
唯獨在這個時代她記得最清楚的阿姐,不認她的身份。
決絕合上的門頂在葉十方的眼前。
婆子著急敲著門,“小姐,小姐你再看看,這就是殿下……”
裡頭的蔡筠答道:“你們錯認了,我不會錯認的。”
她聲音悠悠,順著門縫和檀香味一起傳來。
她說著顛三倒四,讓人聽不懂但又逾越皇權的話:“無量不會來救我。因為不會來救我,所以無量才是無量。無量是要做皇帝的人,她不救我,才是為廟堂計。”
葉十方默了半晌後聲音竟有些顫抖:“她不會救你,但我會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