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十方笑道:“喂招便算了,你讓我贏,我反倒心裡不舒服。”
許多事情輸贏不重要,但被“讓”而贏卻是跟塞一嘴汙糟無甚區彆。
贏得贏的透徹。
不知道是太久沒喝酒,還是玄吉身體受不了酒氣,葉十方這會兒竟有些頭腦不清。
她做事開始緩慢,慢吞吞地抬頭看向謝珩,兀然扯出個見牙不見眼地笑。
她說的話謝珩聽不懂:“我是學數學的,就你們這兒說的那個算學。但你們這裡的算學太基礎,我看過些大俞的算經,許是算經本身旨在務實,裡頭講的都是些四則混合運算能解決的事情,當真好沒意思。不過我想見一個人,但她們不讓。”
謝珩不懂什麼“數學”,但算學二字他很熟悉。他問道:“殿下想見誰?”
葉十方對數學抱有極高的學術熱忱,連帶中國古代數學也有涉獵。大俞這個時代所留下的算經不多,唯有一本佚名的《周髀算經》①,做商高定理②的解法;除此外還有些天文曆法相關,純粹的天文在其裡和占星掛鉤,多為想當然之流,但曆法計算卻是有啟智之能。
說起來這裡頭講的東西放二十一世紀實在基礎,隻能充作中小學生科普讀物。但放在一千四百年前,堪稱偉大。
葉十方看那麼些算經,便是為了在其中找到些關於《周髀算經》的痕跡,但都以失敗告終。不過其中有個叫馮癿的明算科進士,他有份計算圓周率的手稿夾在了諸多算經中間,輾轉來到了她手裡。
她原是想要翻牆偷偷見他,卻被陳臨一手刀劈暈睡了三天三夜。
想到此處,她後頸一陣幻疼。
她沒說出馮癿的名字。隻笑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是誰。但我很想見他。”她轉而又問:“你知道《周髀算經》嗎?”
謝珩搖頭。隻覺得眼前公主精神不是很好,說話有些顛倒。她此番身貴,找一個人何其簡單。
不如說現在的她說的,好像不是一個公主該有的故事。
早猜到不會有結論,她自嘲地搖頭,又提起彆的。
她道:“我方才說你要讓我贏,我會不舒服。你知道為什麼嗎?”
謝珩還是搖頭。他一貫注重結果,不管這些過程。能贏在他看來便是最好的。贏了才有活路,這是保命的準則。
葉十方眯起眼,輕聲答道:“我學的東西,有許多男子也在學。沒進那大學堂的時候,我便還好,但進去之後我就再也沒贏過一個身體健康的男子。”
謝珩還是那個不解的樣子。
葉十方陡然樂出聲,她道:“那些人與我競爭,輸了不說輸了,說自己身體不適,發揮失常。於是我的贏反倒成被讓出來的。謝珩,我不喜歡彆人讓我什麼,我最討厭的便是讓字。”
謝珩這時輕聲道:“但殿下是公主。”
葉十方被他一句話打穿了醉意。
她是公主,她不是葉十方。一瓢涼水兜頭澆下,她那點慨歎全都熄火,在五臟六腑裡流竄的細小憤怒,此刻也被撞了個稀巴爛。
她是公主,是皇權的一部分,所以謝珩有讓她儘興卻又讓她贏的義務,否則皇權會輕易吞沒他。倒是不好說自己和他,哪個更淒涼。
她抿了抿乾澀的唇,想要說些什麼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最終隻能疲憊地閉上了眼。
“你當我說著玩的,不必介意。”
謝珩卻在此時解釋道:“我想讓殿下贏,不是讓,更不是顧忌身份。隻是因為我覺得贏能讓殿下高興。我一貫不在乎事情所展的過程,隻求一個完滿的結果。錯將殿下也想做這般人,是我的錯。”
他說話直截了當,葉十方聽到一半鬆下了肩膀。
謝珩說“過程”與“結果”反倒提醒了她。
或許她所求的本身就是過程。
在很多時候她都認為數學具有美學定義,從二十世紀下半葉開始,數學逐漸開始使用科恩所創的力迫法③,籠統看來這是一個暴力破解問題的快捷路徑。
實際上,脫離紙、筆和邏輯之外使用外物方式解決問題已經有了普遍性,但葉十方不喜歡。
用西蒙辛格④的話來說,力迫法是一種野蠻的論證方法。
葉十方顯然是傳統式證明的擁躉。
所以在她眼裡結果很重要,但過程更重要。
她立刻在腦子裡完成了邏輯建構,迫使自己相信了自己是因“過程”而不適。
很多時候給自己洗腦是一種活下去的必要。
她與謝珩輕聲道:“算不得你的錯,至多是你我所求不同罷了。”
謝珩不懂她說得是哪個所求,但也問不出口。
葉十方在現代也不過是個二十一歲的生活巨嬰,脖子以下全數擺爛,更是沒進化出能純熟控製酒後表情的能耐。
所以她現在神色明顯有些落寞。
謝珩以為自己說錯了話,心說在這模樣還不如一臉官司再揍我一頓來得爽快。
他哪會哄人,隻能沉默。
二人靜中,葉十方忽然躺在了榻上,對他下了逐客令:“我睡了。但過些時候回法音彆院了,你定然不要告訴丁嬤嬤我喝過酒。她那嘴我便是城牆化的臉皮也要被磨穿。”
複又有往日的混賬勁兒,謝珩心裡多少好受些。他道:“殿下有時可直接喊我,我覺淺都聽得見。”
葉十方沒答話,靠在榻上擺擺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謝珩走後她當真是陷進了一場大眠之中。
一夜清淨。
葉十方一貫晚醒,但這武府衙門的床實在太硬,睡得她渾身疼。昨夜那酒倒是無甚關係,起了也沒個難受勁兒。
玄吉身體想來可以喝些酒。葉十方一邊盥洗一邊盤算著哪天多帶些酒,試試這身體酒量到底幾何,日後也好有個不誤事的度。
難得早醒,葉十方出門便看見謝珩坐在小院裡的石凳上擦自己的劍。
聽陳臨說那劍不是珀亞東西,是正統的大俞製,而且還是極好的品相。
陳臨說這話時憤然:“定是從我們這裡繳去他們黑市上的。”
謝珩那時也沒反駁,許是真的。
不過當時葉十方腦子裡想的卻是另一碼事,她想著謝珩都買得起這東西,在珀亞也該是個有錢人,怪不得認識白瓷。
謝珩擦劍動作一滯,抬眼看她,眸中帶笑。
一陣風過,枯枝大顫間抖下幾分雪色。少年坐在那雪影內,抖抖自己頭頂,還是看著她笑。
葉十方竟有些心悸。
大俞離章良能⑤的時代太遠,那句“無尋處,惟有少年心。”也讓葉十方悲過幾天,但現在眼前的,或許正是少年心。
謝珩見她不動,便走來問她:“殿下可是餓了?”
葉十方訥訥點頭。
“我去吩咐。”
謝珩形影過了門,她才緩而回了視線。
她有些早熟,少年時期也稱不上熱血,甚至連做夢都夢不到熱血事。
她原以為自己對那些無甚興趣,但她這些日子隻要見了謝珩與陳臨,心裡便有顧想要不管不顧的瘋勁兒上湧。
當真是好,來大俞四個月什麼事都沒做,先將自己給點燃了去。
她無奈地笑著歎氣。
謝珩進院拎著食盒,卻換了一臉躁氣。葉十方本要問他怎麼了,下一秒便看見跟在他身後地周昭琮,也是臉色微變。
周昭琮不管這些,他頭一遭向她屈一膝做了請安禮節。
還沒讓他起,他自己起了。葉十方對這些教條並不敏感,但謝珩臉色登時而變,她明白是出了些問題。
周昭琮笑道:“原以為殿下還會跟在彆院時一樣時辰起,沒成想是這個時候。幸而方才見了謝親侍去灶房,不然今日誤了請安時辰,臣便是罪無可赦了。”
他都知道自己什麼時辰起了,葉十方早知道那院裡有他的眼線,倒也不甚詫異。不過如此看來,陳臨與她的關係雖是藏了些,但也不見得周昭琮全然不知。
她也看著周昭琮笑:“周中事宵衣旰食,怎好再因為這些小事勞煩。便是不來也不妨事。”
周昭琮有沒有宵衣旰食,他自己心裡清楚。這幾日趕製這些有的沒的家具,想來也不是什麼日日坐班的堂官。
被葉十方那似笑非笑的眼神一點,周昭琮反倒笑得更深:“殿下寬仁體下,臣不勝感激。”
葉十方擺擺手示意他不要再說,她道:“方才我叫謝珩去拿些吃食,眼下拿來了,周中事有什麼話等我吃了再說吧。”
周昭琮應好:“那臣便在三堂等著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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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府衙門的夥食實在一般,比不得昨天夜裡陳嘉蘭拿來的那些。
葉十方略微塞了些墊了肚子便帶著謝珩去了三堂。
三堂是周昭琮處理政務的地界。葉十方看著那來來往往搬送土塊的勞工,一時不知周昭琮做的什麼事情。
她穿過勞工凝成的人線,看見周昭琮端坐正位。此時進去站在堂下倒像是受審的。
葉十方腳停在了門外,她抬頭對上的眼,少有的端起公主派頭命令道:“下來。”
聲音不大,那穩而冷清的“下來”在寬闊的三堂裡撞了好幾個來回,已然聽不出原型。倒符合葉十方那張此刻無甚表情的臉。
謝珩打了個無端地冷戰。
但周昭琮眼裡卻沒有半分懼色,反倒隱有興奮的光暈。
他低聲應好,走下正位。視線與葉十方漸平。
葉十方問他:“你在堂上,我在堂下,是想審我?”
周昭琮沒有回避眼神,露出個意味深長地詭譎笑容:“臣不敢。”
葉十方看他那如挑釁一般的神色,剛壓下去的那股不管不顧的瘋勁兒陡然噴薄而出。她冷笑一聲,伸手搭上了周昭琮的肩。
沒應周昭琮的話:“跪下。”
周昭琮幾近戰栗,葉十方卻隱約覺出這股戰栗並非恐懼,而是亢奮。
他順從地跪在葉十方腳邊,卻抬頭看她,那笑容依舊掛在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