樵樓更鼓響 小謝老師(1 / 1)

謝珩不知道她的想法,聽了她的答允心裡是高興的。

他還沒能說出什麼話,灑掃差役拉拉雜雜地便來了。

謝珩住的地方小,東西也不如葉十方房裡的新,灑掃起來沒什麼要格外小心的,速度便快。幾個差役灑掃完了便在葉十方麵前搓著手堆笑。

葉十方了然,從蹀躞裡摸出碎銀當是賞錢,她道:“多謝。”

幾個差役得了銀子才笑得有幾分情真意切,一串吉利話脫口而出,饒是葉十方這種混不吝也聽得有些喜歡。

她表達喜歡的法子一向直接,當場便要從蹀躞裡再摸錢來。

謝珩一聲輕咳,將她的手扥回。幾個差役看他行事隻覺煩了,都是做事的,如今一個生口還敢才在自己頭上撒野,不過是狗仗人勢。

謝珩站在階上,垂眸神色不明,倒有幾分不屬於生口營的威嚴。差役行事也多是仗勢欺人之輩,一腳揣了個茅坑裡的石頭,哪還敢說話,便是不忿地告退了。

幾人離開謝珩才道:“哄高興便給銀子,世上哪還有殿下這般菩薩?”

葉十方對這個時代物價體感不深,她在現代二十一年都窮得叮當響,風一吹兜晃得跟旌旗一樣,空得壓不住,好不容易穿成個公主一輩子沒打過這麼富裕的仗,還被謝珩勸了一頭。

她搓搓手裡沒來得及給出去的碎銀,低聲道:“賞還賞出罪了。”

謝珩早就發現,這位公主對管家事宜一竅不通,人情關係更是全靠腦子去猜,但很多事哪是猜能猜出來的。

他聽了那話也不生氣,隻說道:“殿下心軟照拂他們,但世上東西越是易得便越不如是。殿下今日給了這些,明日呢?後日呢?一天比一天更多,便是那趙公明來了也要被吃窮的。”

葉十方知道他說的都是實話,隻好訥訥點頭,但謝珩話裡的“明日、後日”倒是警醒她了。她將謝珩拽進屋裡,做賊一般四下相看一遍,先是問道:“先不說吃窮的事。你是個練家子,進來可有覺得身邊有什麼隔牆耳之類?”

這問題算是問對人。

謝珩自打見了周昭琮起便打了十二分的精神,不然不會當下就明白那屋裡的家具是周昭琮手搓來的。

這武府衙門早年間他就知道的一清二楚,進來時就已經覺了一遍,裡頭人個個安分。他道:“我來時便查過,沒有。殿下有話便吩咐吧。”

葉十方與他道:“明日還不知具體是什麼詳情,我要先安排你些事情。第一是不論何時你且不要和周昭琮起爭端,他說話最是陰詭,你又容易在我的事上犯糊塗,所以你要記牢,我不死,一切便都已我的信號為準。第二是這邊事端了結後我要去見江記,我有事要問他。你當知道他在哪,仰仗你帶我去。”

葉十方自己能控製的事便絕不會找謝珩來摻和。她說的這兩件,都是在她控製範圍之外的意外。其實這話說完她沒法保證謝珩這個人形自走意外能完全被轄製,但安全鎖總要上一上的。

她神色無奈的太明顯,謝珩一時辨不出是不是自己惹了她生氣。

他沒答葉十方的話,在默後問道:“我做錯事了?”

“沒有。”

這話葉十方說的不摻假,但謝珩這種人一貫是疑心比頭發多,她說什麼他就不信什麼。

但他也識趣,聽了這個答案心裡縱有千般慮也能咽下。

他答了先前葉十方的問題:“我一定是以殿下為準,至於江記,我與他是舊識,他在豐州住南北巷,重兵守駐的地方不好進去。容我想想辦法。”

謝珩對豐州的了解比她多,她已經習慣於聽他講這些,疑心不過夜,這是葉明誌教她的長壽秘訣。

她也沒想到周昭琮給的新輿圖這麼快就能派上用場。她將輿圖展開,找起了南北巷。最終還是謝珩將那處指給她看的。

那地方,合該是重兵守駐。

南北巷緊挨宮牆,守駐的八成還是禁軍。

想來也對,江記一個質子,待遇也該是這般。她那點曆史必修三的水平在此刻暴露無遺。

看著那輿圖裡直直一條南北巷,她竟是被自己蠢笑了。

謝珩道:“殿下想去,我會想出辦法。”

葉十方止了他的話頭。她不是沒有辦法,她手裡那塊鑲玉銀牌便是辦法。但周昭琮那人實在是相與起來不舒服,本想著與他說話能免則免,如今看真是免不去一點。

她道:“我有法子的,你不用操勞。”

謝珩卻在此時警覺抬頭,看向已然大暗的窗外。

他先一步擋在了葉十方身前:“有人來了,剛進偏院,是個女人。”

葉十方怔愣一瞬,一陣輕悠的敲門聲響起。

偏院的門離葉十方的門前有些距離,這人腳程飛快而又聽不出聲響。葉十方抬眼看向謝珩,交換了個眼神——

——這人是個練家子。

玄吉身上的豐州事實在太多,葉十方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她抽了謝珩腰間的短刀背在身後,輕手輕腳過去拉開了門。

看清來人,葉十方神色竟有些茫然。眼前的女人看起來年齡不大,許是跟葉十方同歲。一身藕荷色,手裡還提著食盒,看起來嫻靜溫柔。

她官話說的不好,方言音重倒有些輕飄飄的:“郎君——便是那周中事,叫妾來送些吃食給殿下。”

她先一步進了屋裡,看見謝珩隻當空氣,迅而將菜碼齊。不知道是不是周昭琮安排的,她還帶了兩壺酒。

二十一世紀的葉十方沒有彆的不良嗜好,唯獨喜歡喝酒。她生活裡一貫寡言,做事又嚴苛有些不近人情的冷意,在工作場裡沒什麼朋友,她也不怎麼熱衷社交,除了學術相關,生活狀態幾近一個喝了睡睡了喝的酒蒙子。

酒蒙子聞聞酒氣便知道不是什麼好東西,不過這時代沒什麼蒸餾技術,沒有《南都賦》①裡寫的“醪敷徑寸,浮蟻若萍。”的盛況,已經算是意料之外。

她一貫不挑食。況且來大俞四個多月她滴酒未沾,著實心急。

那女人身段與目光皆是柔和,說話卻是很有意思:“郎君說了,殿下要是覺得這些有問題,可以先叫妾試。”

葉十方張了張嘴沒說出話,她從那句“郎君——便是那周中事”開始,腦子就已經開始間歇性轉動,身後背著的短刀此刻顯得有些無力。

這回兒酒氣烘的她愜意,腦子便更慢。須臾後她才將信息消化完回過神來。

她看著一桌菜色沒有說話,女人自己便意會,挨個兒試了過去。

連著那兩壺酒都試上一遍後,葉十方才開口問她話。問的卻不是什麼要緊事:“你叫什麼名字?”

那女人一愣,慣常她隻需要介紹自己是周昭琮的妻子,就沒人在意她的名字。如今被問還有些無所適從。

她起身直視著葉十方答道:“陳嘉蘭。”

“陳嘉蘭。試菜多謝你。”葉十方看著她問道:“你從嶺南來?”

陳嘉蘭點頭,接著補道:“嶺南鸛洲府。”

嶺南鸛洲府。

放在二十一世紀是恭遼省內,葉十方也是恭遼人。陳嘉蘭的口音她太熟悉,但此刻礙於玄吉身份,她說不了太多。

隻能與陳嘉蘭道:“好地方。聽說禪山上有個學堂,門口大碑上刻了‘明誌’,現在可有人在那裡讀書?”

那塊大碑是葉明誌的名字來曆。

這個看起來被寄予厚望的姓名不過是上山打柴時偶然而見的石碑。葉明誌對此無甚在意,但葉十方卻耿耿於懷。

後來那石碑過了多方之手,終是確定是關於大俞的第一手資料,禪山跟著一躍而紅,到葉十方出生時上山門票都賣得紅紅火火了。

眼下她提起這個是因為想念。她總想試著在這個時代尋找一些痕跡,慰藉心意。

但眼前的陳嘉蘭卻有了個茫然的神色。

她道:“禪山是有的,但沒那個學堂,也沒那塊碑。可能是殿下看書太多,記雜了去。”

葉十方心中一沉。

這時候那塊碑還不在。

她麵上隻能勉強笑道:“或許吧。”

-

陳嘉蘭走時銅壺滴漏已過亥時。

大俞人吃的實在不怎麼樣,但終歸是比大學食堂好吃。

那兩壺酒都沒什麼勁力,連借酒澆愁都做不了幾分。

謝珩察覺她神色不愉,也不再說話。

葉十方放下長勺羽觴,瞥眼看見櫃上放著的棋盤,開口問道:“謝珩,你會下棋嗎?”

“會些。”

人閒下來總愛多想,為了控製自己思緒奔逸,葉十方經常會找些事做。

眼下便是一樣的情形。

她對謝珩道:“那勞煩你教我。”

謝珩沒說話,隻將棋盤橫在榻上。

落下第一子時才道:“棋執黑先行。殿下可隨意落子。”

……

謝珩算得上一個出色的老師,葉十方也絕對是個悟性極高的學生。

謝珩早先的引導漸漸成了博弈,但也在處處照拂初學者的自尊。

葉十方看得出來,她在將輸時刻選擇投子。她笑道:“處處給我喂招,卻不讓我贏。是怕我贏了羞辱你?”

謝珩垂眼收拾棋盤,聽她這麼說也笑:“殿下不會羞辱彆人,這我知道。”

一個連生口的體麵都小心維護的人,哪裡會羞辱誰。

葉十方聽他這麼說,輕歎一氣。她又想起那局,心裡隱覺好像也不是無路可走。

她問道:“方才我是不是還有法子?”

謝珩坐直了身子,看起來一絲不苟。他認真道:“棋與人同。人如何,棋便也如何。殿下聰慧卻時常心急,時常隻顧眼前幾步,劃不得日後情狀。最後一手殿下先拐了黑棋,卻沒看到能撲的機會。黑提位便能接不歸,殿下能明白嗎?”

葉十方看著空蕩棋盤出神。她雖然曆史不好但腦子夠用,現代人形天河一號的美稱倒也不是白來。謝珩說的每一步她都記得,眼下在自己複盤。

白八十四手,提黑子;白八十六手,撲。

前路漸開,按著謝珩的話,真有些贏麵。

謝珩看她認真的神色,輕聲道:“殿下投子太快了,再晚些我會想辦法讓殿下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