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曹操曹操到,世上讖語都不見得有她的嘴靈。
葉十方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先與丁嬤嬤道:“勞丁嬤嬤替我將那件周中事送的皂色狐皮大氅找來。”轉臉又對謝珩道:“車夫已然來了,跟我走吧。”
丁嬤嬤迅而去拿了狐皮大氅來,謝珩應好跟上。
周昭琮滿打滿算是第三次來著法音彆院。頭一次是給將要被喂鴆酒的玄吉公主選個死地;第二次是公主從棺中詐屍還魂,他悄沒聲的來捎上了幾眼。
這兩次都是一身苟且便來了,唯獨這次穿得敞亮,一身緊趕慢趕才做出的蘇樣①精細官服,看著不像個鷹犬,反倒像正人君子。
葉十方遠遠看到他,那一身好皮沒能換她半句好話,反從鼻腔裡哼出個冷調:“狗披人皮。”
循著近了又換上一張笑臉,對眼前披了人皮的狗微微欠身,笑盈盈道:“真是有勞周中事,冰天雪地還要親自走上這麼一遭。”她抖了抖身上丁嬤嬤剛拿來與她披上的皂色狐皮大氅道:“這還得多謝周中事。”
周昭琮是個人精,哪能看不住葉十方那點子小九九。不過葉十方麵上給他臉,他便能自己揭過去:“殿下的謝字可真是折煞臣了,這都是為臣子該做的事。正是這冰天雪地才要來接,不然下頭這些粗手粗腳的又將車內做的四麵漏風,惹了殿下身子不爽,那便是天大罪孽。”
兩個人都保持著微妙的、讓人無法直言的表麵平和。
周昭琮說的話葉十方沒有再接下去,前者終於舍得分了目光給葉十方身後的謝珩。
目光又轉回葉十方身上,他問:“殿下何意?”
葉十方道:“侍衛,跟隨同去的。”
周昭琮麵上看不出波瀾,隻提醒道:“他是珀亞人。”
言外之意便是婉拒。葉十方聽得出來,但哪會真由他拒了。
她笑道:“珀亞人,但現在歸我了。過的你們牙行賬麵,周中事應當比我更清楚。”
周昭琮看她心意已定,也不找她的毛病。從他視角看去,謝珩不過是個珀亞人而已,靠長相爬床罷了,葉十方寵愛便給他三分人樣,過些日子不知道又撇到哪處做敝屣,說穿了不過是個玩意兒。
況人在豐州裡,在他轄製內,哪用得著他處處提防。
他不做聲地側了身子當作應允。
葉十方上車時他與謝珩幾乎是同時遞出自己的手去。二人四目相接,電光石火間,葉十方竟是誰也沒扶自己爬了上去。
姿態並不優雅,但好過跟那兩個爭鬥。
周昭琮的意思本是讓謝珩隨車走馬,但葉十方掀了車幔垂眼道:“他大傷初愈,跟我一起便好。”
聽了這話,周昭琮竟正色審視起正在上車的謝珩。
葉十方脾性古怪,在方宅時連要他溫床都不願認,眼下不過幾日光景,竟能當眾偏袒他。合該是滿身討她喜歡的本領。
謝珩這些天與葉十方接觸,他當然知道他的好殿下有什麼便說什麼,擔心便是真擔心,沒有半分多於情誼。
不過平日諸事不比也不會覺得有什麼,但眼下她對周昭琮那般,卻對他溫厚,自是有些叫人心旌神搖的。
前幾日從豐州回來時她在車裡睡得死,也不知道這路差成這樣,顛得她一路搖晃,隻差把她腦漿搖勻。她早晨吃過飯的,現在一肚子油水已然上湧。痛苦間瞟見謝珩上車就閉上眼,還以為他也是這般難受,便也不去擾他。
葉十方要知道他閉眼是在想她方才那句話所延偏袒,隻怕是要把他腦子打開攪上三番,好教他也得個被搖勻的腦子。
山間路遙遙,冷光出於匣。
一陣柔風漸起,撩起車幔躚躚。
葉十方餘光瞧見隨車而駕馬的周昭琮,她寥寥掃過,隻看見他手上多了些外傷,一雙淨手平添紅痕。她目光缺缺,但也被周昭琮察覺,轉頭對她露出個不經心的笑。
許是車顛得太厲害,連她思緒都搖散黃了。她腦子裡竟想著日前邸報上寫的周昭琮生於長康年間,具體年數她已然記不清了。
但就算是長康元年出生,那至多也是二十四歲的年紀。稱不上少年,放現代卻是最好的年紀——
——年輕力壯,尚有對社會的幻想。更重要的是,勇敢。
勇敢在很多時候是隻存在於少年與青年時代的興奮劑,這種興奮會讓人做錯事,卻不會讓人不做事。
所以常被利用。
山中雪化得晚,在日光下熠熠。
她有些飄渺地看著那熠熠光中稱得上清俊的周昭琮。一瞬她甚至在想,你是不是也因為興奮而做錯事了?
周昭琮被她看得一時無措起來。
他看著雖是人模狗樣,實則是個純人微狗的貨色,秦樓楚館勾欄瓦舍裡他是常客。可葉十方的眼神不是那些伎子為錢做事的純粹,那是種探查。她在毫不避諱地探查他。
他一貫不會應付這種神色,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經不起探查。
好在車輿漸近豐州城,路麵也平整了些,風也消停了。
車幔重新落回靜時,稍微好受些的葉十方也隨著車幔一起收了目光。
葉十方看著謝珩,一時竟也湧出股想要習武的孤勇。
方才她被顛得神形俱滅,謝珩卻安如泰山,到現在連眼睫都不曾顫動一分,好像已在車內臻入化境坐化原地。
這個時代的習武之人當真不講基本法。葉十方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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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府衙門還是那個模樣,夜梟立於簷角,一副睥睨眾生的賤樣。
倒是跟周昭琮有幾分相像。
周昭琮引葉十方進院,去的不是議事堂間,而是葉十方今日的住處。過周昭琮處理政務的三堂門前時那角落堆著些木料,不知何用。
他道:“武府衙門是個清水衙門,做不出什麼大排場,實在給殿下騰不出什麼精細地方,但臣都已打點過了,定然有個清淨。”
武府衙門是清水衙門這種屁話葉十方一個字兒都不信。一個清水衙門的任官,能將狐皮大氅說贈便贈?放在她哪不過是看哪處方便監視罷了。
有些話心裡知道,說是萬萬不能的。
葉十方跟著他走,她早就猜得要在武府衙門過夜,如今也沒有半點詫異。
隻說道:“那還勞您在我住處邊上找個空房安置了我的侍衛。”
周昭琮帶他們跨進偏院,點頭應好。
武府衙門的偏院是空置的,長康年間多用來存儲各類堂本證物,算是個衙門內的小架閣庫,加之武府衙門本就行天子耳目,裡麵留檔多是些官員行差踏錯的記錄。
但自打周昭琮成了任官開始,這地方原先存的東西都一並鎖窖中了,無論好壞都當是從頭開始。
連帶蘭台那場火,都算是葉絳為鞏皇權,拉攏舊臣所做的手段之一。
這地方確實清淨。
葉十方推門進去便是一股還沒散儘的油墨宣紙的混合味道,並不難聞,尚可接受。
屋裡細心灑掃過,一應家具全是新的,有些看著還有些粗笨。
葉十方不著痕跡地重新看向周昭琮的手,那紅痕多是削傷挫傷,合上那家具似乎也是有了來曆。
她沒問,周昭琮也沒說。
謝珩卻在她身後輕聲發了個嗤笑。
她抬眼望去,後者斂了神情當自己並未出聲。
周昭琮聽見了也當沒聽見,他原是想對謝珩說些什麼,張了張嘴卻叫不出個稱呼,隻能先問道:“不知閣下如何稱呼?”
原用“足下”便是敬意,因是公主身邊的人,如今直接稱了“閣下”。
周昭琮見人說人話的本事天生便有。
“謝珩。”
周昭琮一愣,他對牙行工作管的不多,許多時候隻看賬麵。那日葉十方將他們帶走時,牙人說得確切是三個珀亞人。珀亞人又如何出了個漢人名字?
合該是這位公主太過寵愛,直直賞了個漢人名字給他。
他腦子活絡,聰明人想事總會想多。他以為是葉十方起的,便也不再問下去,隻指了指身後的牆:“謝親侍的住處便是隔壁,過會兒我便遣人來灑掃。隻是今日不知謝親侍也來,多有得罪,敦望體諒。”
謝珩派頭比葉十方足得多,他言簡意賅:“我明白。”
葉十方暗笑,這譜擺的忒大,周昭琮的麵子也敢下。
周昭琮麵上仍舊帶著那張笑臉,心裡卻暗罵他,一個侍衛比公主還不客氣,想來是被葉十方縱成這副不要命的模樣,哪日葉十方將他拋了,他便是有八條命也不敢這麼在他麵前拿喬。
周昭琮的心眼比針鼻還小上三分,葉十方哪知道這仇他也要記下。
她問道:“今日休息也罷了,路上奔波確也累人。不知明日周中事能不能休息好了?”
“殿下這話客氣,臣便是休息不好,殿下安排也要處置妥當。殿下不必顧惜我。”他轉而又道,“那便明日巳時,臣來尋殿下。”
葉十方平日也是那個時候醒,她並沒什麼異議。
周昭琮遞給她一張新輿圖,麵上笑意頗深:“日前殿下拿的輿圖不是武府衙門所出,想必也是有些缺漏錯處,如今來了武府衙門,這便是臣送與殿下的見麵禮。”
葉十方伸手接下,她竟也說起場麵話:“那真是多謝周中事仔細,我一貫不會看這些,也沒察覺出之前的錯漏,不過既然是武府衙門新製的,周中事做監自然是最好的。”
都是弦外之音。
周昭琮以為她不知道陳臨的身份,想靠軍輿拐十八個彎暗示她,好教她此番回去把法音彆院攪個雞犬不寧。至於葉十方不過是多餘陪他演了出戲。
周昭琮知不知道這是戲,葉十方不清楚。
她隻能目送周昭琮告退後消失在偏院廊橋之上,不知情的還以為她是有什麼情誼要說。
待周昭琮徹底消失在視野,葉十方才問起謝珩:“你方才在笑什麼?說來與我聽聽。”
謝珩語焉不詳:“我笑他是個瘋的。”
末了他又黏糊地補道:“那些木工活,我也會做,我還做得更細致。回了法音彆院,我給殿下做更好的。”
葉十方聽完一愣,半晌心裡悠悠歎氣。
他好像時常擔心有人將她奪去,所以事事都要跟旁人爭個高低。好像隻要贏了葉十方便沒有拋棄他的理由了。
稱不上愛,隻是種癡迷。這很危險。
但偏偏葉十方無比清楚地明白這一切。她明白謝珩所癡迷的是她施救者的身份,而她來到此地四個月精神上始終孤身一人,她需要的正是一份飽含崇敬的忠誠,無論這種忠誠以什麼形式出現,她都難以拒絕。
於是她抬頭看向他,輕聲道:“周昭琮這人我不喜歡,他做的所有我都不喜歡,你不必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