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事強調起來便教人心下多猜,謝珩胡思也不能全然怪他。得權者常覺弼國之任在於己身,多將心思藏在暗處,下人想要好過,便得揣摩字裡行間的隱晦真意。
謝珩思慮再三,心下一頓,大概是他太把自己當回事,說話沒個避諱,惹得葉十方不快。
他低聲應下葉十方的話。
但葉十方不過是覺得很多時候“替旁人而做事”是種被時代驅使的悲情。這種悲情承諾太重,她哪付得起這種責任。
謝珩應下時表情並未波瀾,但她卻看出些委屈。她自我審視許久,終是確認自己沒說出半句重話,反而句句為他考量。這到底有什麼好委屈的。現代她就與各類親友相處不恰,現在遇上這些情緒拐了八十個彎的,更是不知做什麼安慰好。
人是自己帶回來的,便要自認倒黴。她撚起塊糕點遞到謝珩嘴邊,哄道:“吃吧。”
這是葉明誌告訴她的辦法。不知道該怎麼表達好意的時候,就喂點吃的給對方吧。人的口腹之欲總是相通,想對誰好,就喂他點什麼。
謝珩眼前那塊糕點太近,近到他垂眼隻能看見模糊的一片白,但唇上沾粉的觸感卻相當真切。若按禮製,他該伸手接下。可這離得太近,連葉十方手上桂花手膏的味道他都已聞進心裡,神差鬼遣間他張嘴將糕點銜了去。
吞下那刻,他遲緩地覺出嘴裡也有股幽幽桂香。
他如此謹慎,為此心要跳脫出口,但葉十方卻隨性地把手上餘粉都拍了個乾淨。
她道:“這糕點委實難吃,我吃了你也逃不掉,該你跟我一起受罪。”
謝珩其實並不覺得那糕點難吃,但她這麼說,他便順著她的意點頭。
葉十方眼下頭發未紮,經了方才一抓更是雜亂,他是隻覺得可愛,但旁人看了就要說她沒個禮數。
謝珩問的話還是轉了八個彎:“殿下可要先回房裡?”
葉十方吃了便困,她顯然會錯了謝珩的意,點頭道:“我是得睡個回籠覺去。”站起來時她又補道:“丁嬤嬤過會兒時候便要去采買了,等她帶個郎中回來給你們三個仔細瞧瞧。我這人除了釣魚便是睡覺,郎中來時估計是爬不起來,你多聽郎中的話。”
她諸事安排詳儘,好像謝珩是個沒開蒙的幼童。後者無奈地揚起淡笑:“那也是好的。殿下大病初愈,是該好好休息調養,多睡些也沒個壞處。至於身上的病,不消殿下安排,奴才也會聽郎中的話。”
葉十方邊走邊伸懶腰,覺得他語氣聽著熟悉,將跨出側院時兀然樂起來:“是不是隻要來了這法音彆院,說話就會跟丁嬤嬤一個模樣啊?”她轉臉對謝珩道:“我還是喜歡你在牙行時那個打不屈的倔驢樣。”
貶詞褒用在這個時代也不是那麼常見,“倔驢”用在這裡與直罵也無甚區彆。但她說話語氣太抖擻,謝珩倒是真聽不出是什麼意思了。隻能也笑著目送她輕巧地跨門奔向晴日裡。
她說的“喜歡”,也教人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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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裡日子總是過的相似。
周昭琮夜梟不來,葉十方實在是沒事做,每日釣魚睡覺吃飯三點一線,心情好了臨上幾帖字,不過許是玄吉身上的肌肉記憶,她練字稱得上如有神助,斷斷續續地寫著現在竟也能看了。
謝珩身上多是皮肉傷,郎中留了方子,按時吃藥外敷,已經好的差不離。不過還真就如他所說,他好的比另兩個慢些。
謝珩痊愈那日,周昭琮的夜梟落在了葉十方的玉臂鞲上。夜梟腳上綁著小信——
——“未時三刻,武府衙門。”
葉十方這幾日頭腦昏昏,看到這八個字登時清醒。
謝珩這些日子都在她身邊做事,當是適應侍衛身份。在她身邊最大的好處便是與她越混越熟,眼下已是能偶爾打諢的關係。
他看葉十方臉色陡變,笑問道:“不高興?”
葉十方扯出個不知哭笑的表情來:“我高興的快死了。”
那夜梟謝珩早年間見過很多次,知道那是武府衙門的信路。它來了,那最快今日,最遲明日,總之是要重回一趟豐州。他斂了笑意,卻沒問下去。
她有事便會叫他,問了倒顯多嘴。
葉十方喃喃道:“將關城門時讓我去,今晚大概回不來了。”話剛落地,就轉臉對身側的謝珩吩咐:“你去把陳臨叫進屋裡。”
謝珩應是而去。
葉十方放了夜梟入碧空,直至再也看不見形影,才轉頭往屋裡走。
法音彆院本是給天家修來的避暑之地,貫是四麵透風。
到了冬天除了冷些彆的都好。屋裡還能瞧見院裡植的竹和千重霧鎖,景致太好便舍不得閉門攏暖意。
屋裡看去,風策策,度庭竹。
可惜她沒心情貪這景色,隻虛虛盯在一處,迅速地重新將幾日前的樁樁件件理過一遍。
謝珩陳臨都是武出身,腳下輕巧又快。葉十方還未理完思緒,人便到了眼前。
她抬頭看著陳臨,露出個用腦過度的疲憊笑容:“來了便坐吧。”
陳臨自那晚後不與她生分,那繡凳已然成了她的獨位。她與謝珩之間許是因為職能相似,常有糾葛。眼下陳臨先入了座,她略略掃過謝珩,神情多有挑釁之意。謝珩輕聲冷笑,抬腿便到了葉十方身側站著——
——你縱有再多本事,要陪著去豐州的也是我。
實際上這些爭端早就不是暗流,前幾日這兩個瘋的,更是直直當著眾人麵前打了起來,一路追打壞了好些東西,丁嬤嬤心疼地天天唉唉歎氣。
兩個肇事者都與她關係深厚,丁嬤嬤不好像罰阿仁似的直罰下去,隻能旁敲側擊地提點葉十方,叫她轄製二人矛盾。
葉十方隻是慘淡一笑,這兩個人的毛病指望她這等貨色製約,還是太看得起她了。
不過眼下事情謝珩沒有知情的理由,她抬眼對他道:“你守在門口便好。”
陳臨神色大有勝利之意,還有些借事生端之嫌。
葉十方乾笑兩聲,並不敢抬眼看謝珩臉色。這幾日關係好些,他便時常不合時宜的有那委屈樣子等她來哄,現在她不必看都知道那眼睛定是不可置信地盯著她看。
他總是不講她的緣由,隻講她不信任。
好在他雖有毛病,但動作上很是聽話乖順。不用她再吩咐便出去門外守著。
葉十方將桌上倒扣的小信交與陳臨看,她道:“我想著既是去武府衙門,你父親的消息多少也能聽到些。不過周昭琮那人你也知道,他要真打算死守你父親的事情,那武府衙門就成鐵桶一塊,那是我定然帶不回消息給你。既有這種可能就得先知會你一聲,免教你與我生嫌隙。”
陳臨道:“殿下不告知我也無妨。”
葉十方將那看過的小信丟進炭盆,火舌竄出。
她輕聲道:“你不怪我,那是你信我;我告知你,是因為我珍重你這個朋友,對朋友不該隱瞞這些。”
陳臨被她的真切堵了一瞬,半晌後才愣愣點了頭。
封建王朝所既定的君臣規則在葉十方身上統統不做數,如今的“朋友”竟讓陳臨有些習慣了,或者說她也不想反駁這重身份界定。
做她的朋友總比做她的臣子好。
葉十方腦子裡想的卻不是這些,她方才也察覺陳臨與謝珩的微妙交鋒。她指了指守在門外的謝珩背影,低聲與陳臨道:“你不要與他一般見識,你惹毛了他,他便要來尋我的不是。前日你罵他是細柳貨,他生是與我念了一天有餘。”葉十方指指自己的耳朵,“我也是肉做的,疼著呢。”
陳臨這會兒倒是惱了。那細柳貨算個什麼東西,為了讓他高興還要殿下說話輕聲。
她怒道:“他敢如此發瘋都是殿下狂縱,找丁嬤嬤罰了便什麼事都沒有了!”
好一個“狂縱”,竟是將葉十方也罵了進去。
實則葉十方因為自己利用他確實有些歉疚,對他往日行為也不怎麼嚴格約束,但當真論不到“狂縱”二字上。
“你彆生氣,”葉十方安撫道,“你們二人都算得上我的朋友,說罰就罰那豈不是連朋友都要斷絕了?”
陳臨更怒:“殿下心裡,我竟與他是一類的?我便是朋友也要比他高出一節去!”
葉十方這下徹底不知道從哪說起了。陳臨三言兩語將她說話重點全數推了去,當真是有些詭辯的本事。
她隻能止了話頭:“罷了罷了,你不要再與他動手便好。丁嬤嬤前幾日都告狀告到我跟前了,說你們平白打起架來,壞了廊橋,掀了灶房。這些重修都是花了大錢的,日後不要再有了。”
這事本就是陳臨理虧,那天謝珩其實並未於她動手,是她氣極追著他劈。灶房是她掀的、廊橋也是她劈壞的。她心虛應好,並無異議。
很多話說了確實有些用處。陳臨雖是沒答應完全,但她走時並未向往常一樣剜上謝珩一眼。
算是有個好兆頭。
謝珩見陳臨走了,又重新從門外灌回葉十方身邊。
他沒問她和陳臨到底說了什麼。他雖然是有些性子,但也知道很多話不是他能問的。人該有的自知他自然也有。
於是隻撿了能問的問道:“今日還是明日?”
葉十方疲憊地窩在椅上,“今日。會有人來接。”
她話剛落地,丁嬤嬤就匆匆而來,對她附耳道——
——“周中事說來帶殿下進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