樵樓更鼓響 陳臨(1 / 1)

他視死如歸,葉十方隻覺得駭人聽聞。

她腦子又這些東西被灼了去,玄吉究竟是個什麼人物才教所有人都覺著謝珩定是她買來的寵兒。

實則玄吉做事從未有過錯疏,如今稱這種態勢完全是因為身份。十六歲在現代算不上成年,在大俞卻實打實是適婚齒歲。

新朝剛去,玄吉父母俱亡,天下達喪,丁憂喪製嚴苛,婚娶、房事、行樂、遠遊具是不允,但“寵兒”多以仆役之名伺候,況生口無籍,惹出事端多是他們擔了風險。

宣莊皇長姐固川公主便是以此為名,丁憂一年半時便接了多名“生口寵兒”入府。

眼下喪製未終,玄吉與方無端的兩廂婚約也不能當此刻提起,現在葉十方帶了犀顱玉頰的生口回來,任誰第一眼都覺得是效行固川。

而且聖人已經打過招呼,帶來的男人隻需查驗健康與否就好,其餘的不用再管。

葉十方對大俞了解不深,況且固川公主在《俞史》中也是被草草蓋過的人物,詳儘的她哪知道。

眼下聽著門外的謝珩說來替她更衣,葉十方隻覺汗毛炸起。

她重新將自己淹回湯桶中,提聲道:“你告訴丁嬤嬤,我不是要你來做這些的,抓緊回去!”

法音彆院在山郊之中,溫度比豐州城內更冷,風也要大些。謝珩卻在這種地界出了一身的汗。

得了葉十方的回應,他一顆懸心重落進肚裡,她大概真不是要自己做這些的。

他在湢間外規矩答話:“奴才明白。”

看著湢間外人影走遠,葉十方才鬆快下來。

葉十方出來時還冒著氤氳熱氣,四個月已讓法音彆院的下人知曉了習慣,一身短打出來也無人覺得不妥。

謝珩悄悄抬眼看她,想起自己方才手裡拿的襴裙。

葉十方穿的短打乾練,她平日大概不穿襴裙,丁嬤嬤偏要他拿襴裙來伺候她穿上,這也是以為他是寵兒的旁證。

他不做聲。

葉十方看他站在門口,便問他:“不是說等傷好了再安排活計嗎?怎麼今天就要你守值?這院裡是沒個康健人了?非要讓你染了寒氣才算行?”

問題太多打的謝珩接手不及,話裡話外句句憂心,他倒不知道從哪應起。

默了片刻後應道:“回殿下話。奴才身上小傷,不妨事。”

葉十方問道:“那牙人笞你們時我就在旁邊,當我是瞎的?你分明挨得重些。”

她吩咐謝珩:“人都是肉體凡胎,挨了打哪有不疼的?這些日子你們三個將傷養好,我就謝天謝地了。”

謝珩應好。

他隻覺一陣飄渺。眼前公主真的從未想過要拿誰做寵兒,連這些關懷都將他們三個綁在一起,他對她實在無甚特彆。

這般還不如成個寵兒痛快。

葉十方哪知道他想什麼。不過在謝珩將走時,她想起今日謝珩兩次提醒。

她喊了他的名字:“謝珩,今日諸事要多謝你。勞你將陳臨叫來,我有話與她說。”

謝珩剛想與她說,對他們這些人用不著謝字。偏偏葉十方眼神誠直,落在他的臉上,他再也說不出彆的話。隻能點頭。

人多是這般,自己汙塗時便想看那些誠善的,往往就心甘情願的被那些溫敦的人牽著走。

謝珩隱約覺出無奈來,他被牽著走,但牽他的卻是個看不上他的。他到如今,運氣都差的教人心乏。

還未察覺出自己惹了旁人心乏的葉十方坐在屋內,一遍又一遍翻著那些本就意有所指的邸報。她用罄杵敲著手心,看著那上麵簡短一句“上諭折衝府左右果毅都尉涉忤逆,依律斬。折衝上府一千五百府兵皆同罪,沒入生口營,先行苦役,再尋牙行發賣。”

文字輕巧,背後藏著軍府冤情。

陳臨腳程快,幾乎沒讓她等上什麼時候。

這回行的卻不肅拜軍禮,而是個結結實實的跪禮。

“你先起來。”葉十方用罄杵指向身側繡凳,話裡話外不曾有陳臨預想裡的責難,她安定地像在說今日去了何處休憩:“你算得上勇冠三軍,但我問你遺信從何處飛來,你說不知情。自那日起我便稍有疑心。蘭台回祿已是許久之前的事,偏被你又引了出來。你素日一張冷臉,又何時說過這些廢話。我有懷疑,卻不知道你要做什麼,好在運氣頗好,猜對了是要進豐州城。你給我的軍輿也罷、文牒也好,樁樁件件都是錯漏百出,那軍輿路程有錯,我被你引去槽子街上,進了武府衙門的眼皮之下。”

陳臨想要說話,卻被葉十方伸手止了。

葉十方在馨潤火光中,眸色並無半分陰騖,她語調輕輕像在哄她安睡:“你的父親,折衝府都尉陳堅,應該在周昭琮的手裡。你因此利用我,我苛責不了你什麼。我雖知道這些,但在周昭琮眼前,隻說你軍戶出身過於聽命,並未提起其它。你不必憂心。”

陳臨一瞬遭擊,她做了萬千準備,連死都想出了許多種死法。萬沒想到是這個情狀。葉十方甚至替她瞞了周昭琮。

葉十方看她神色,對她所想也猜了個大半。她走到陳臨眼前蹲下,笑著伸手替她理了碎發,言語竟在安撫這個剛詐過她的小將軍:“你並沒有做錯什麼,不必自責。人為自己活著無可厚非,你要真因我而放棄你父親和自己的性命,那我才當真覺得可怕。”

她沒說假話。在現代語境之中,出於對權力的臣服而拋棄身邊人的性命,算得上是驚悚故事。這種人當開始服務於另一種權力時,葉十方也會徹底進入危險境地。

但在陳臨的世界中,葉十方的理解成了一種恩德。

人一旦接觸到曾經觸及不到的柔潤,便會在某一種時刻將她視作半神。

又哪有見了神佛不哭的苦命人。

在葉十方看來,陳臨的眼淚毫無預兆。她心裡大叫不好,手上從桌上摸來一張帕子,替她擦了眼淚。

嘴上不住地絮絮叨叨:“我真是倒了黴了,上午遇見挨打的,下午見個不講理的,晚上還要替人擦淚。我就活該被你們的眼淚淹死,我生來便是那精衛,你們個個等好了,把我淹死我一定銜了石頭砸你們的眼。”

語氣挾恨,但說得卻是些教人心軟的話。

陳臨淚中還要勸她:“殿下怎好一直說不吉利的,殿下心慈,老天垂憐……”

葉十方哭笑不得,如今真是好了,連陳臨都會說這種話了。隻怕她以後在這院裡說出一個“死”,就要有四五個人圍著她勸“莫要說不吉利的”。

陳臨漸漸收了眼淚,平了心情。

葉十方見她情狀好些,便問她:“有些事我想問你,你現在能答嗎?”

陳臨答道:“殿下隻管問便好。”

葉十方問道:“幾個軍府都是外戚為首參去的,那一千五百餘人的府兵,當真就沒想過一搏?”

陳臨神色猛而古怪了起來,遲上片刻才答道:“殿下自小也進過行伍,當知現在各軍府並無景勝年間那般煊赫。各府雖報為一千五百府兵,但都是將夥夫、馬夫一並算了進去,實轄管不過十有三四,並不足一千五百。況府兵如今已稍有操練,聖人親兵又是沙場曆練過的,搏是搏不出什麼結果。”

葉十方聽了這話一愣,旋即反應過來。那些虛報一部分是為震懾,一部分是在吃兵部空餉。她竟是問出個蠢出世的問題。

她隻當自己剛才犯了毛病,默後又問起彆的:“你父親如今在哪?”

陳臨答道:“在武府衙門。去年八月,周昭琮那時還是個武府衙門的堂官,尋了臣的父親去武府衙門說是祇應公事。從那日後父親就沒再回來。”

葉十方聽到這些,腦子裡竟是在想陳堅活著的可能還有多少。

周昭琮名聲極差,都說他是酷吏,她今日接觸下來也覺著他行事陰詭。陳堅也算是個正人君子,到他手上掉層皮都算是周昭琮收斂了手段。

她看著陳臨神色,那分明是跟她一個想法。

她沒問話,陳臨自己就說起彆的:“臣自六歲來豐州,便在折衝府長大,那些府兵臣都認得。折衝府從未忤逆,淪陷六府的府兵兄弟分明是被汙蔑……”

陳臨在痛哭。葉十方想不出安慰的方式,隻能笨拙地轉移話題。

想起陳臨說要她做事,她問道:“我去豐州前,你話裡話外的意思是有事相托。如今可是能說了?”

陳臨正了正身體,“六府府兵兄弟說是被送去了生口營,實則早已沒了消息,隻怕已儘數折在了生口營。何況就算他們不死,那忤逆罪名也已然扣在了府兵兄弟的腦袋上。臣知道殿下眼下自身尚有未解的困,但府兵能活到今天,是段乾將軍的功勞,殿下貴為將軍後人,臣能儀仗的隻有殿下了。”

她從袖中滑出一把橫刀,雙手奉前,“臣愧對殿下,請殿下除我而後快,六府府兵兄弟的清名儘數交與殿下之手。”

段乾將軍。

史書上稱她為段乾皇後,黎民眾生也叫她皇後。唯獨陳臨喊她將軍。

葉十方伸手接了那把橫刀,反複瞧過後笑道,“真是好刀。”她將其收於案上,“既是好刀,那便是我的了。”

陳臨明白,這是不會殺她的意思。

被赦免的人怔愣原地,葉十方卻想著彆的。

不知道該說是宣莊皇與葉絳當真一母同胞,還是說那皇位特殊,人隻要坐上去,便會成為雄猜之人。

她遙遙看著窗外的昏沉夜色,說起陳臨聽不大明白的話:“很多時候,百姓、差役的生死從不在那些人的思慮之內,他們要的是個穩固的江山,所以寧錯殺不放過。權力之下,他們想要完成一些偉大的計劃,而那些偉大自然會覆蓋掉一部分人的性命,他們管這個叫理所當然。”

她轉而看向陳臨,慢慢勾唇笑起來:“但我不喜歡這種理所當然。”

她在現代就是個平頭百姓,如果不是在數學上有些天賦,可能一輩子也出不了什麼頭。她從未把自己當作一個完整的公主,她並未在權力的哺育下長大,甚至不能理解是個時代的既定規則與荒唐的道德觀念。

她不喜歡這種把人的性命當數字的理所當然。

甚至在這個世界上,也不該有這種理所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