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臨聽不懂她的言語,但她笑起來實在柔和,她一瞬被晃眼。
想問的話多已得到答案,葉十方站起來與她道:“既已了結你就出去吧,麻煩你知會一聲今天我帶回的那三個裡的謝珩,喊他進來,我有話問。”
陳臨應是離開。
謝珩被陳臨提點後有些詭譎的發冷,葉十方對他看不出什麼興致,這次問他問題,大概也與今日街麵上那些事有關。
他進屋時葉十方正提筆練字。
她沒穿越前字就不甚雅觀,到了這裡跟玄吉的龍飛鳳舞比起來更是醜得出眾,現在還能用大病初愈打個哈哈,以後再遇見方無端那種對她疑心的,想必也是無法脫開許多。
謝珩腳步太輕,滿法音彆院也隻他一個如此。
葉十方頭也沒抬:“你自尋個坐處。”
四下便隻有那一個繡凳,繡凳稍矮,陳臨坐著多有些施展不開,何況謝珩個子比陳臨還要高出一截。
他將自己完全縮在那張繡凳上。
葉十方聽他窸窸窣窣,抬眼看他一副可憐樣子終於是樂了。
偏偏謝珩那副無所適從地模樣又有些可愛,男人一旦可愛便賞心悅目起來。葉十方並未將他喊起,隻繼續了自己的問題。
她道:“諸事我都理過一遍,眼下便是輪到你來了。今日槽子街上你告訴我有人跟著,這是我要謝你的第一點;方宅遇上周昭琮你提醒我要小心,這是我要謝你的第二點。”
葉十方話頭陡然急轉,昏暗燭火裡似笑非笑地看他:“你說那兩個均為珀亞俘虜,他們官話說得不伶俐,偏你說話經心。為什麼?”
謝珩沒有直視她的眼睛,避重就輕地輕聲回道:“我於珀亞也學過幾年大俞官話。”
葉十方:“撒謊。”
兩個字情感斂了許多,倒教謝珩無端一抖。
葉十方繼續道:“很多問題你可以不答,但不能騙我。”
謝珩:“回殿下,奴才不答。”
葉十方險被氣笑了,好一個有樣學樣,她剛說完的話又如何挑得出錯處。
她道:“你不答就不答了,我也不強逼你做事。”
謝珩看她竟是自然地將這個癟吃了下去,難免詫異。得權者少有如此。
葉十方不在意,因為她問題實在是多,不答這一個還有下一個:“日前麓山祭禮,你可是來了?”
謝珩想起那日瞧見她和葉絳行事,心中一澀,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葉十方誤當他不想說,也便沒有再問。
“我聽你腳步與旁人不同,又對周身靈敏,可是習武出身?”
“正是。”
葉十方聽著這話來了興致,忽地將手裡的筆直直丟儘筆洗,盤腿與他正對。
現代人對這些武俠小說裡的功法總有幻想,況且那細微的腳步總是不會騙人,葉十方覺得眼前少年定是有些能耐。陳臨、方無端個個都是玄吉原來便認識的,她實在不好開口聞訊。
好不容易抓得個謝珩,她問道:“你既然會武,為什麼在生口營不跑?假使生口營有值守,那來麓山時總是好溜的。你就沒尋到個好時機?”
謝珩沒料到是這些問題,他說不出話來。
最終才無可奈何地撩起自己的衣袂下擺,腳踝處已不見半塊好肉,實在觸目驚心。
他道:“不論生口營還是麓山,我們這些人總扣著腳鐐的。”
換做現代葉十方那高度近視可能也是虛虛一眼而過,但玄吉視力很好,那腳踝血肉模糊,她看得一清二楚。
葉十方雖是嘴上打諢,但也做不出為了自己的好奇,有意拆人痛苦的惡毒事。
這時代腳鐐多為笨重粗鐵,冶煉不到位稱得上重金屬毒藥,不好好將養上藥隻怕要生瘡流膿的。
她將這等事提了出來,想必謝珩也不舒坦。她隻略有心虛地問道:“丁嬤嬤給你上藥了嗎?”
謝珩放下衣袂,目光清澈,哪看得出在生口營裡呆過。
他應道:“上了,都是些好藥。”
謝珩本意是他們這些生口用不著這些好藥,丁嬤嬤將好藥給他,那是要他伺候她的意思。
葉十方聽這些話貫是隻聽得出表麵之意,竟也說出對丁嬤嬤的認可:“那便是好的,丁嬤嬤做事我最放心。”
謝珩失笑。
方才丁嬤嬤還喊他去湢間伺候她更衣,這會兒就成了“我最放心”,這公主天生便是個前腳聽後腳忘的,凡事都看得開。
看她便教人高興。
葉十方不知道謝珩將自己看作心思純粹的公主,她心思從未在這些事上,也不常拿這些當問題看。
眼下她最要緊的,是再有幾日她打點去韓鏡嚴那處一趟。眼下她得了武府衙門的特允,進出都城已可大搖大擺,但原身玄吉公主在豐州顯然攪進了諸多雜事中,她隻身前往,隻怕保命都是問題。
偏陳臨用不得;武府衙門的人可用但圍在身邊都是這些貨色,她心裡也要躁悶;那方無端更是個腦子不正的東西,見了她便要跳腳,做事還要聽他撒潑,想想就一陣惡寒。
餘下的隻有這個謝珩了。
這事大小算個利用,況且謝珩眼下身體有恙,傷情不輕,葉十方哪好意思直說。
她試探道:“你覺得你的病得休息幾日?不行我讓丁嬤嬤明日采買時給你帶個郎中來?”
謝珩隻聽她話裡的“你們三個”變成了“你”,特指他一個,如此已經有些暈乎。
他道:“不勞殿下操心,這些皮外之損,過個小半月便能好個透徹了。”
謝珩能等小半月,葉十方可等不得。
她當下拍板決定:“那怎麼好?!快些好便能少吃些苦頭,我過會兒去安排丁嬤嬤明日給你帶個郎中回來看看。”
謝珩在珀亞時並不常用這些君臣主仆之間的禮儀,如今葉十方這麼一哄,他腦子更是不清醒。竟是看著她的眼睛,笑著應:“那多謝你。”
葉十方並不在意這些:“這有什麼好謝的。”
眼下氛圍剛好,葉十方卻用一句話將此破開了,她問道:“過幾日我去豐州找韓尚書,豐州多事,勞你做我的侍衛。”
謝珩聞言一愣,麵上迅而又紅。葉十方著實以為他是惱怒,在她眼裡此去豐州便意味他將成許多人眼中釘肉中刺,實在危險。
但在謝珩看來,這是一個很微妙的承諾。她並不在意他的珀亞身份,願意等他傷好再同去豐州,這是一種毫無來由的、將自己性命交與他手的信任。
實際上葉十方哪是沒有防備,她方才練字是在寫小信給武府衙門,知會他們過幾日遣車輿來接,過會兒她自會放飛那隻飛往豐州的夜梟。
武府衙門在,謝珩於她並無大礙。
謝珩半晌終於調整好,應道:“多謝殿下。”
葉十方想不出這有什麼好謝的,送命也要謝,封建王朝完蛋也不是無跡可尋。
她實在受不起這個讓人送死的謝字,轉而問道:“那兩個傷情如何了?”
轉得太快,謝珩險些沒回過神來。他答道:“都不算重,隻是瘡麵很大,許比我還好的快些。”
這話說得奇怪,都是傷了何必要比個高下。謝珩偏要說自己傷情最終,個中意味換個敏銳些的,或是方無端在身邊,都要說他是個心思深重、滿眼寵愛的小人。
葉十方哪管這種,凡是無關緊要的事項上,他說什麼,她便信什麼。她道:“那明日郎中來了,也讓這幾個沾你的光,給他們看看吧。”
謝珩點頭應好。
葉十方盤腿有些發麻,站起來活動了筋骨。謝珩也打算跟著起來,葉十方卻伸手示意不必。
她問:“你叫謝珩,那兩個都是珀亞名字,你為什麼沒有?”
謝珩神色不明,沉默後極小聲應道:“我有,但我不喜歡。”
他本還要說自己的珀亞名字,葉十方卻坦然地斷了他的話頭:“不喜歡就不用說。你不喜歡便是有自己的因果,我逼你那就是我的過失。”
她對人實在沒什麼好奇心,不喜歡便不必說,不高興便不用言語,這是她與人相交的準則。
這準則在謝珩看來卻成了一種偏愛,好像樁樁件件都能用來證明葉十方對他與對旁人不同。
與旁人不同,是最讓他高興的事。
他低眉順應道:“多謝殿下。”
葉十方並不知曉自己一夕之間竟也偏愛了身邊人,她一天平白撿了許多句謝謝,個個發自肺腑,無可辯駁。用佛門算法,隻怕她下輩子投胎高底也得投出個衣食無憂的身份。
她此刻站著,謝珩坐在那繡凳上,她居高臨下地觀察他。
那張臉確實好看,隱約能分辨出些外邦輪廓,但與其他兩個孩子比,還是更像中原人。
葉十方本想問他是不是混血,但實在問不出口。一方麵是他聽不懂這話,另一方麵那珀亞在現代不過是個少數民族,哪裡用的上混血這個詞。
她欲言又止,最終隻能安排道:“你出去吧,記得把門給我帶上。”
謝珩應好,準備離開時葉十方喊他姓名,謝珩轉頭,剛張開嘴還沒能說出話來,葉十方便從小桌上撚起最後一塊柿餅,迅而塞進他嘴裡。
她看他腮幫子鼓脹,笑著擊掌:“這個我最喜歡,給你嘗嘗。這山野裡給你錢你也花不出多少,不好賞你錢財。這東西你要喜歡明日去小廚房自拿便是,不喜歡就去揀選些彆的吃食,當給你今日提醒我的謝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