樵樓更鼓響 二聲鐘(1 / 1)

又是這酸得人牙軟的話。

好像他已確定自己與玄吉必然是要成親的,將二人組成一院的話說得倒是很輕巧。

實際上方無端這種人說出這些已算得上示軟撒潑,他於外一向自持,隻在她麵前這般歪纏。

慣常他示軟,玄吉就會笑著予他安撫,聽他意見。但葉十方抬頭看他,像在詢問他鬨夠了沒有。少年麵皮薄,得了安撫倒也算了,被她這麼一看,平白生出一股屈辱。

這下他是真惱了。

方無端甩手而去。心裡張惶腳下就容易沒譜,走三步絆兩回,沒摔著已是有些運氣。

他到了門口急急回頭,臉上早難堪漲紅。他給葉十方下最後通牒,手上比劃起來:“當真要我給你找輛裝四人的大車?”

葉十方坦蕩答道:“自然。”

最後服軟還被駁了麵子,這回還教謝珩聽見了。方無端窘迫地看向謝珩,後者溫敦地笑著朝他行禮。這動作太像挑釁,方無端險是眼也被氣紅了。

謝珩目送方無端氣急狼狽而走,緩慢地回頭看了一眼正在研究茶盞的葉十方。

葉十方順手招呼他來自己身邊,謝珩原以為是有什麼要緊事,但葉十方將茶盞往他眼前一送,神色像是小賊:“我看你有些見地,這東西值多少錢啊?”

法音彆院裡她礙於玄吉身份總不好直問各類物件的價格,好不容易要她碰見一個能答的,她問得果決。

謝珩一時不知做什麼回答,以為她是在試他身份,一時默了下去。

葉十方惱火地用手肘戳他腰間,抬眼看向外廳,怕方無端回來瞧見。她低聲催道:“你不知道便說不知道,要知道就快告訴我,這東西到底值多少錢?”

謝珩被戳得心裡癢癢得緊,看她焦急,也不想這是什麼試探,仔細掃了茶盞答道:“這是邢窯白瓷,專供宮裡,應是宮裡的賞賜。白瓷不入市,我……奴才也不知道具體成價。”

玄吉公主,皇室血脈,哪能再用“我”字僭越。

他語氣明顯,葉十方也察覺。她放下了那聽起來價值連城卻賣不出去的邢窯白瓷,抬頭看他:“你願意稱自己什麼便稱什麼,我沒那麼大的規矩。”

這話哪能真答。公主心慈,但奴才要自知。

謝珩低頭不語。

也不是頭一遭得了這種回應,葉十方算是習以為常。她抹了話頭:“那牙行做事沒章程,你們身契我也沒見到,你叫謝珩我是知道的,那兩個叫什麼名字?你們又多大年齡?”

謝珩神色難明,眼前的公主好像對萬事都不了解,竟能問出“生口”的身契這種話來。

見他長久不言語,葉十方困惑地看他。封建時代禮儀教導多為自固,時間長久,人的眼神也少有直通通落在臉上的。葉十方身穿而來沒有這些避諱本能,她眼神放在現代正常,但在大俞卻稱得上赤\裸。

謝珩迅速避了她的眼神,耳根又起一片紅。

他往常一貫口齒伶俐,眼下說些常見的都要一句打三個磕巴。

他緩而閉嘴,心裡盤了一遍將說的話才又開口:“生口沒有身契,比賤籍還要低上一等。主人家將生口打死也隻需妥當葬了便好,不必賠錢入獄。那兩個一個叫圖裡塔一個叫皮士德,都是珀亞人,都比奴才小三歲。”

葉十方還等他說話,沒想謝珩直接在這裡止住了話頭。

她詫異地看他:“你不告訴我你多大年齡,我如何知道他們多大?”

謝珩聽完暗咬舌頭,心罵自己沒骨氣,一跟她說話腦子便要空了。

他臊起來沒完沒了,從脖子一路紅進圓領袍裡。自報年齡這事他不常做,上次還是在軍營,眼下麵對葉十方羞怯的難以啟齒。

他掙紮著補道:“十七。”

十七歲。

比原身還要大上一歲。葉十方看他瘦削,險以為他是十四五的孩子。葉十方聽他說生口沒有身契便已經知道那牙人為什麼折辱他們,而周昭琮又為什麼問都不問就把這幾個給她留下。

沒有身契、沒有父母,死了拉去亂葬崗一埋便是結束,連農戶家的牲畜都比不上。

謝珩早察覺到葉十方常在說話時入境步虛。方無端能叫她“無量”,喊她回神,但他不行,他隻能等在她身邊默不作聲。

方無端恰此時回來,進了廳裡就看見謝珩,更是躁悶。他越了謝珩,不耐地抓起葉十方的腕子,嘮叨她:“眼下已經未時,再不出去便要晚了,還在這裡說不夠的話。”

文人說話慣有陰陽怪氣之嫌,方無端這種讀聖賢書長大的,更是將此臻入化境。

他扯著葉十方走,明知謝珩跟在身後,還是大聲道:“我的好殿下,反正都要將這秀極少年帶回去院裡了,就非得在臣這外廳聊個不知渾色不成?”

葉十方歎息。她不怎麼會應付這些,這方麵隻能任方無端唇舌痛快。

謝珩這回倒好,反是輕笑起來。看著全然沒有被人糟踐的委屈。

這話聽了都能笑出來,真真不是個凡人。葉十方咋舌。

方無端嘴上說話難聽,做事卻極為周到。

他到底也沒給葉十方選輛能塞下四個人的大車,選了兩輛中規中矩的車輿,剛從牙行出來的三個被安置進了後輛。

方無端扶緊了葉十方,送她上車,對她囑咐道:“這車能到麓山。遇到陳臨隻喊她領路便好,萬不要耍起你那性子跟她一起騎馬。夜間風大,凍壞了身子不好調理……”

他說的多,抬眼一看葉十方便知道她是沒聽進去半點。他看著習以為常,轉頭安排車夫:“殿下累了,你記好便是。”

車夫應是。

方無端有些眷戀,湊近了車邊,將車幔掀開了一點,於罅隙間看她。

葉十方覺得他從這狹縫裡看未免可憐,伸手將車幔掀開,探出頭來笑著問他:“你還有什麼要囑咐的?”

玄吉過往端持,從不會做出這種事。

但那張他已有四個月不見的臉上落了雪,天有暗色,教人心亂。

方無端抬手替她抹去臉上的雪粒,萬裡雪間,他今日頭一遭對她絮絮:“要囑咐的自然有很多。吃飯不要挑嘴、做事不要急躁、不要日日釣魚……你常惹人擔心,我一貫是鎮不住你,但為了你好的,你總要聽進去兩句。”

他沒問出那句“你是不是無量”。

四個月來他攢了太多叮囑,不論眼前人是不是無量,但身子總是無量的。他總要有個地方安置自己的心意。

葉十方沒躲過他的手,聽他說話也覺得是和丁嬤嬤如出一轍的車軲轆話,她應付這個已成一套邏輯。對著方無端點頭說好。

方無端替她放下了車幔。

臨行前複又高了調門:“萬要記得不能騎馬!”

葉十方聽見那句“不能騎馬”一時不知做什麼反應。這話對玄吉是有用,但她是用不上的,她根本就不會騎馬。

車身搖晃,馬蹄聲碎。葉十方在車裡有些辨不出方向,時間不常就一頭睡死過去。

再睜眼是被陳臨叫醒的,馬車已到法音彆院外。

葉十方掙紮著爬了起來,又覺得奇怪,轉頭問將要走的車夫:“出城沒要文牒嗎?”

帶她的車夫答話:“回殿下。城門口是武府衙門的人,周中事掀了簾子見是殿下便直接放行了,沒說彆的。”

陳臨將手裡剛從車輿裡拿下來的皂色大氅理了兩下,問車夫:“這大氅也是周中事的?”

車夫賠著笑臉點頭:“那是自然。周中事看殿下安寢,說這車裡四麵漏風,會傷了殿下身體,便將自己的大氅給殿下蓋上了。”

陳臨蔑笑道:“這大氅倒是好,怕是韓鏡嚴那種人也用不上。這哪像穿過的,想來是為給殿下帶暖特取來的。咱們這周中事當真是敞亮人。”

車夫不知從哪接話,也不知自己是哪裡得罪了這位小將軍。隻好繼續賠笑。

葉十方看不過眼,替他開解:“我到了你便走吧。”她臨了又問,“方無端給你錢了沒?”

這回倒驚著了車夫,忙應道:“殿下真是折煞奴才了,奴才是方宅的人,用不著這些。”

葉十方理解起來倒是簡單,這話說出來便是沒給。

她抬眼看向陳臨,後者會意,從蹀躞中摸出碎銀丟給車夫,“拿了錢就走,過會兒關了城門,你想趕也趕不上了。”

車夫接了錢千恩萬謝的趕車遠走。浩渺山白之間,兩輛車輿漸漸消失在那條皚皚山路上,隻留下幾行輪印。

那車夫的車頂上,靜靜落著一隻與武府衙門簷角上一樣的夜梟。

葉十方抬頭四望,那京觀與祭台,當真是被迅而拆了去。

陳臨對她道:“丁嬤嬤已經將小穗安葬了。”

葉十方點頭,她道:“勞你告訴丁嬤嬤,小穗父母在一日,便要供養一日。”她對著陳臨先安排了身後的三個裹球:“過會兒你去將他們帶給丁嬤嬤,就說是我帶回來的。這幾個都受了傷,等傷好得差不多了再安排活計吧。”

陳臨跟著葉十方往裡走,邊走邊問:“槽子街上買的?”

倒是給葉十方問住了,她也不知道算不算得上買來的,她反問道:“我沒花錢,但確實是從牙行裡帶出來的。這算不算得買?”

這回答聽起來繞得很,陳臨想著並未回話。

身後裹球咳得厲害,葉十方停了腳,伸手從陳臨懷裡接過那件大氅。

“你帶他們見丁嬤嬤吧,我自己進屋就好。”

陳臨疑色更重。

既是見了周昭琮,那便已然知道她瞞了事項,為什麼現在不問?

但葉十方對這些一貫放得輕鬆。陳臨高低跑不掉,先問後問也不過是個時辰問題。

她從袖籠裡將她給自己的軍輿抽出來,塞進陳臨懷裡,“你隻管先去。豐州街麵上人多駁雜,槽子街也臟,今天一天我也算是惡心透了,也要先沐浴更衣才好跟你說些彆的。”

陳臨收了軍輿低頭應是,帶著三個裹球先去找了丁嬤嬤。

葉十方回房路上剛進廊橋,幾個家生子緊趕慢趕便來了,圍著將她檢查一通。

她露出個疲憊地笑:“我去的太急,可沒買什麼東西回來,你們把我扒光查也沒有啊。”

幾個家生子已許久沒見過她這副輕鬆樣貌。

“殿下說的什麼話,我們哪有要哪些,殿下平安回來便是最好的。”

“殿下,橘紅姐姐給您備水去了。橘紅姐姐說了,殿下今日身乏,給您備的是藥浴,羌活、桑葉之類,殿下一定喜歡。”

葉十方對這些中藥無甚興趣,不過換做現代估計她早就跳腳,她過敏史多雜,藥浴泡完就得躺上三天回魂。

她穿越而來唯一的滿意,就是這身體頑強,並不過敏。

所以她把自己塞進藥浴時,嗅了嗅湯藥的澀味。對她而言這味道算得上新奇。

葉十方將自己整個沒進浴桶,今日事多駁雜,很多東西亟待再理。

她來四個月已將仆役伺候洗浴這件事徹底杜絕,現下沒人在左右,她窩在桶裡自言自語:“現下官麵要緊需得製衡,韓鏡嚴羽翼不豐,不適合當作製衡黨爭的人選。秦姓外戚猖狂,但也是與他勾結才能伸手入朝堂……”

許是中藥當真有用,葉十方猝然洞穿葉絳的想法——

——料理韓鏡嚴一手扶植的所有黨植,將這與外戚勾連的第三黨按死在這裡;外戚一乾人等尚有監管用處,隻需敲打。

事情明晰,心情便好。葉十方靠在浴桶上歎自己有些聰明。

湢間①外卻出現影影綽綽的人形。

葉十方迅而將這人形和日前陳臨沒抓到的院外人聯係起來。

偏偏在洗澡的時候來,她當真有些脆弱。

她準備起來裹衣服的那刻,門外的人說話了,分明是謝珩。

語氣有些視死如歸:“丁嬤嬤說,讓奴才先來伺候殿下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