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建王朝固有男女大妨,周昭琮雖是鷹犬,但體麵禮儀還是謹遵。葉十方的手落下去的瞬間,饒是他也驚得繃緊了身子。
如此時候他竟還能抽出精神回葉十方的話:“多謝殿下。”
葉十方手離了他的脊背。
臨到門前才察覺天又下雪,她將花釵放在臨門小桌上,轉頭輕聲道:“今冬太冷,將方宅外頭的兄弟們都撤了吧,彆傷了身體。這釵便是送給武府衙門兄弟們的心意,有勞周中事轉達。日後你我便是一路人,辛苦您照拂。”
周昭琮道謝。在目送她跨到廳外後起身。葉十方拍他的動作很輕,但他隻覺得脊背將斷。那句不分褒貶的“好骨氣”,倒比柳琪盞砸金汁更讓他覺辱。
他的骨氣是靠權力撐起的,彆人怕他、厭他,他便覺得自己贏了他們一頭。
但葉十方不一樣,死過一次的人,仍舊沒有懼意,甚至稱不上厭他。所謂鷹犬,所謂酷吏,好像在她眼裡都是些骨頭軟爛的貨色,不足為怪。
他最後那點引為骨氣的東西,被她輕拍脊梁之下,拍的煙消雲散。
雪漸大了,葉十方站在門前招呼遠處的仆役,“將方無端找來吧。”
仆役一雙眼溜轉,想看卻又不敢看,怯怯應下了才敢抬頭瞧上一眼。
葉十方好脾氣對她笑笑,卻將人嚇得腳上一個趔趄,急匆匆尋方無端去了。
方氏大戶,這些仆役見周昭琮都不甚慌張。見她倒是遍有驚懼,合該是她詐屍詐的頗具盛名,人人都將她當邪祟看了。
葉十方換氣空檔,周昭琮已將前廳大門推回原位。他拿了花釵離開,臨走時與她細道了謝。
葉十方對客套話一向興致不高,她沒順著他的道謝說話,隻問他:“這雪忒大,你瞧著我還得往韓尚書家裡走走嗎?”
周昭琮答道:“殿下身子剛好,風雪裡怎好再傷了貴體。況韓尚書與方尚書皆是去內閣參會,今日本是休沐,按韓尚書多年習氣,想來參會後還要和親朋與宴,怕是殿下去了也坐不得許久,不如殿下改日來。”
合計起來從一開始韓鏡嚴她就見不著,來方無端這裡不過是個先後問題。
這套做的太好,甚至為了這羅網多了場參會,她葉十方還真是有天大的臉麵。
葉十方冷笑一聲當作回話。
周昭琮此刻複又輕道:“殿下所居法音彆院乃城郊之地,周圍未有屯兵屯田,日行危險,還請早回。”
這話題找的太突兀,但說得又沒有錯處。葉十方靜靜凝著周昭琮,後者對她淡然微笑。
周昭琮這人笑起來著實惡心,與葉絳有八分相像,她迅而轉頭不再看他。
轉又想起來自己剛買下的三個孩子,葉十方問道:“那三個孩子怎麼辦?”
周昭琮本就不將此事放在心上,他見謝珩生得漂亮,便是以為葉十方要他做身邊人。
葉絳與他提過,讓他留意揀選寫身體乾淨、樣貌端正的給她送去。
眼下他倒是願意賣給葉十方個麵子:“山郊比城內更冷,殿下的床是該找人溫溫。不過這人是個野貨,怕是有些不乾淨、不周到。不過殿下若是無聊,帶回自己調教也算是個生趣。”
他麵上露出個意味深長的笑,輕聲補道,“牙行後院有個姓錢的牙婆子,專有教導這些,殿下喜歡改日便讓牙婆子揀選些好的送去彆院。”
短短幾句話葉十方腦子差點燒了。
她伸手製止他繼續說下去:“誰告訴你我是要他給我暖床的?”
周昭琮又會錯了意,將罪責攬到自己身上替她開解:“自然殿下從未說過,是臣腦笨嘴拙。殿下買的從來都是做事的仆役。”
眼見是越描越黑,葉十方無可奈何,想飛給他一腳,好教他滾出自己眼前。
她連罵帶轟:“滾滾滾滾,下次再胡說八道,你當心我給你下啞藥。”
周昭琮低頭應好,轉而快步離開。他覺著是這位公主第一次做這些,抹不開麵子,拿他出氣。這些皇親貴胄一向脾氣古怪,比起動輒拳腳相向的,葉十方已算是小毛病。
葉十方哪知道他心裡這般想,隻覺得大俞風尚比她想象開放太多,這些有的沒的竟也能拿上台麵說。
周昭琮前腳剛走,方無端帶著三個裹球後腳便到。葉十方看著替她拿著帷帽的謝珩,腦子裡全是周昭琮的鬼話。
——“殿下的床是該找人溫溫。”
她痛苦地閉上了眼,對一個剛挨了打的人想這些,當真是個畜生啊。
方無端問她周昭琮說了什麼,葉十方神識回位,將事情挑揀後講與方無端聽。
方無端也不是蠢人,諸事早已猜出八成,聽她講這些也不過是確認。
葉十方的處境不明朗,他心有多憂,長歎一聲說起葉十方早先問他的話,“你在廂房問我蘭台回祿,我原存僥幸,想著你要處境尚好,就不必再卷進事端之中。不過眼下你已是逃不開了,多知道一些便也是好的。”
方無端邊說邊往前廳走,進了門伸手止了謝珩的步子,“守在門口就好。”
謝珩並不管他說什麼,隻看著葉十方。後者點頭同意他留在門口,他才徹底老實下來。
被人買下來了,便要有聽話的樣子。謝珩行事一向周全。連當仆役都要做個諸事完滿。
方無端先是要人將周昭琮的茶撤了,說將那套茶盞鎖起來,以後便隻給周中事用。
說好聽了是重視,說難聽了就是嫌惡。
葉十方不做聲,她對周昭琮沒什麼好惡可言。他不過是做事的耳目,耳目而已,一個不行便還有下一個。世上願做鷹犬換飯吃的人不在少數,殺不儘、恨不完。
茶盞鎖一個還有更多,但賞茶的人始終變不得,那鎖起來也無甚用處。
方無端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喊她“無量”,好讓她回神。
他道:“蘭台回祿未過三司,所以稱不得案字。日前工部柳大人領旨重修蘭台,監管卻是秦遷。他是皇後的親弟弟,十成十的外戚。前幾日柳大人來找我爹,說是這重修蘭台的撥項賬麵被人抹去了四成,秦遷卻說是折損,堵了柳大人的嘴。”
“撥項原有多少?”葉十方問他。
“三百萬兩。”
蘭台本就是小工事,三百萬兩都有結餘,如今賬麵抹去四成,重修蘭台倒是沒太大的影響。但這錢也絕非損耗,要這種工事都存了四成損耗,那大俞的工業水平隻怕是連七十年都挺不過去。
方無端繼而又道:“柳大人為討說法還去了秦遷府上,卻剛好遇上吏部韓尚書在秦遷府裡喝茶。同日,周中事交與我爹一份錄檔,錄檔是個近日在城外收攏田地的商戶。那商戶幾月之前還在與錢莊借印子,如今卻能買大宗田產。多方調路才查出這人原是韓府管事,半年之前從韓府出來自做生意……餘下的我不說你便也懂了。”
葉十方順著他的話繼續說下去:“這人是韓府在府外養來洗臟錢的,這幾日花的錢便是秦遷從重修蘭台撥項上抹下來的四成。”
她頓了頓。
周昭琮送來的錄檔,那葉絳也知情。
她驟然想起周昭琮說的那句——
——“況韓尚書與方尚書皆是去內閣參會,今日本是休沐,按韓尚書多年習氣,想來參會後還要和親朋與宴。”
當時她並未察覺這句有什麼暗指,如今才覺得吊詭。
韓鏡嚴的多年習氣也被周昭琮查的明白清朗,隻怕連他口中的“親朋”都是“朋黨”之意。
方無端伸手遞出那份被他保存起的吏部錄檔原卷。
葉十方虛虛盯在“上六人,四才通優,三實兼備,宜登天子堂,著聽聖意。”
上六人是長康二十二年剛過釋褐試③的進士。吏部本責五品下官員任免,五品上當交於內閣相論,再呈天子允許。但此檔未隨程序,直呈天子,意在特允。
葉十方看邸報許多,這上麵六個人的名字她或多或少都見過,各個居於高位,且與吏部尚書韓鏡嚴相合甚密。
大俞黨爭多以出身區分。
舊有貴族門閥多出身漠東,故成漠東一黨;宣莊皇遏止門閥發展,多取寒門士人製其左右,寒門士人裡威望卓著的多來自遼源地界,一稱遼源一黨。
長康年間,宣莊皇善用製衡,二黨爭端摩擦許多,但也不曾真有不可收拾的禍端。
朝代更迭,韓鏡嚴迅而披上了自己那張全新的皮。
在《俞史》中已遼源一黨身份出現的韓鏡嚴,早在長康年間就為自己鋪了一條全新的黨魁路。
而這一切都在開延元年的外戚興起之間順勢爆發。
但她方今還想不清楚不清楚,葉絳要的究竟是敲打,還是完全的、徹底的讓這些人消失。
方無端看她出神,問她情狀。
葉十方笑著對他掩下:“沒事,就是在想,這些人當真貪墨誤國。”
方無端卻沒有接下她的話頭,他問:“你不問我段乾宰相的事?”
葉十方被問得一怔。
在夢中,段乾宰相作為玄吉的舅父,對她很好。他死了,玄吉應該是難過的。但葉十方已經分身乏術,抽不出心思替玄吉痛哭。
而且很多事情,不是問了便能有答案的。
況且她因為他的死,已然吃了不少苦頭。
她反問道:“我應當問你什麼呢?問你他如何死的?你與我都一樣,所知甚少。”
“不會是山棚劫戮。”
“我也覺得不是,但很多事情真相不重要,哪個對他體麵才重要。”葉十方聲音悠悠,“天子體麵,才能天下承平啊。”
這話說得僭越,方無端急轉話頭。
他問她:“何時要回麓山?”
“陳臨說未時四刻會在城外等我。”葉十方看向廳外,目光落在謝珩身上,她道,“我原想將這幾個放在你府上的,不過見了周昭琮,話說明白倒是不用給你添堵了。勞你給我備輛馬車,我好帶他們一起回去。”
方無端應好,心裡卻是一股濁意,“你當真要帶那個回去?”
葉十方想問是哪個,看他臉色當即反應過來是謝珩。
她道:“我把他留你府上,隻怕你要揍他。”
方無端罕而真切地對她道:“你不帶他走,我一定好好待他。隻要他不在你身邊,我對他就無甚想法。”
葉十方眨眨眼,並不相信他說的話。她思慮後道:“你問問謝珩願不願意留下吧。”
方無端又跳腳,“他怎可能願意留下?!那槽子街上還有送去蜂窠①的臟貨,他是不是蜂窠貨我是不知曉,但那模樣分明是打算攀上你!你問他願不願意留下,那便是要帶他走了!”
方無端少年進士,早進朝堂,平日裡各方周旋做的極好,且稱得上克己複禮。
長得也清俊,少年端方君子,又負有才名。若不是與玄吉青梅竹馬,隻怕是說親的要將門檻踏爛去。
偏偏也是他,如今因謝珩這般暴跳。
他大概是很喜歡玄吉,葉十方如此想。
但她不是玄吉,看他惱怒也生不出雜情,隻在某刻覺得他與愛人生離,有些憐憫罷了。
方無端見她沉默,一陣急火,轉頭拂袖不再看她,又喊起尊稱:“罷!罷!罷!殿下要帶走帶走就是!臣雖農戶出身,到底也是良家子,比不得這些人花樣多!殿下喜歡帶走去便是!最好日後滿院都是這種貨色,我不過是被同僚笑話,哪有殿下的興致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