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事情沒有挑明尚有撕扯的餘地,一旦說穿打破,就會凝成一潭死水。死水方無端不再續話,他今天已經吃夠了葉十方的苦頭。
他不想說,但葉十方有話要問。
“方才你說蘭台失火還有他解,具體些呢?”葉十方不兜任何圈子,“你疑心誰,又有什麼實證?”
方無端沒答她的問題,反問起她來:“你來時走了槽子街?”
總算問到這裡,葉十方從褡褳裡抽出那張來自衡州和她有八分像的文牒,又附上那張陳臨注過的軍輿:“陳臨給了我軍輿,從這上頭看去哪都得先走一趟槽子街。那牙行行事沒什麼章程……”
她看著方無端,麵上的笑狡黠起來,問道:“方主簿,牙行歸武府衙門管,那武府衙門歸誰?”
方無端知道是誰卻沒有答話,他眼下有太多問題要問:“你如何知道的?”
在法音彆院四個月有餘,如何知道武府衙門換了任官。
“我是被養的蛐蛐兒。”葉十方複道,“那些邸報信文各個詳儘,方略我比誰都清楚。武府衙門新任周昭琮,是他從嶺南帶來的。”
武府衙門雖是衙門,卻有監管官員的檢校之職,行天子耳目。
大俞為統皇權,武府衙門常下放官員入地方,稱為勾檢先生,主管刑名,算得地方四手,稱四爺。
如今這群四爺頭頂的任官成了嶺南舊部,耳目換了主人,自然聽看都換了方向。
方無端想要說些什麼,卻被門房先生急急而來的步子打斷。
廂房門開的瞬間,冬風灌門,吹得盤燈搖晃。
“武府衙門的周中事來了,本照了三哥兒吩咐,隻請他到廳裡歇息,但周中事說武府衙門的人親見了玄吉公主進來,剛才在廳裡點了名了……”門房先生匆匆看了眼葉十方,接道,“點了名說要見殿下。”
早有預料的人來,誰都麵上無波。葉十方站起來對方無端笑道:“說誰誰來,算不算種玄之又玄。”
方無端不置褒貶,她說這話實在輕鬆,聽不出半分猶疑。那周昭琮是個酷吏,由他手上過的死人隻多不少。畢竟羅織罪名何其容易,隻需放了人性做惡犬便好。如此鷹犬,滿朝避之不及,獨她不甚在意。
實則葉十方不過是不想計較對方心性,方無端也好、周昭琮也罷,對她而言不過是玄吉的記憶和信文邸報裡的痕跡之彆,都引不起她的在意。
門外落雪的海棠樹已經被冬風扯得光裸,沒了厚雪壓枝,顯得搖搖欲墜不堪折。
她走時轉頭引上身後的三個。連上門房先生,一行六人。
廊間木板還是一樣,踩則有聲。隻是不知道該說冬日清寂,還是玄吉這身體的耳朵太靈,葉十方竟察覺自己能聽出腳步聲的主人。期間最細微的,是身後謝珩。
人能靠調整身體重心控製腳步嗎?葉十方不著邊際地想。
她神遊天外,身前方無端卻是因要見朝廷鷹犬而繃緊脊梁,身後的謝珩如在街麵一樣,近乎無聲地靠近了葉十方。
“那人找你,有險。多做準備,勿要輕心。”
又是這種毫無征兆地叮囑。
他退得太快,葉十方甚至連問他話的機會都沒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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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昭琮已在前廳座了近一刻鐘,他並不著急。
武府衙門的差役多是精兵出身,已將方宅埋成了個甕,至於捉不捉鱉就得看他要等的那位公主了。
他端茶輕輕聞了聞,是新供的團茶。
方宅到底是大門戶,仆役也比彆家會看眼色,隻看他腰間掛著武府衙門銀牌,無需祇應便端了禦前新賜的茶來。
周昭琮沒喝,蔑笑一聲將茶重新擱回位上。
他替朝廷周旋於百官之間,如今朝堂中人各個避他如蛇蠍。前幾日去工部侍郎柳琪家中互應公事,隻喝了他家一盞茶。次日柳宅裡的暗線便來通稟,說那柳琪在他走後,將他用的茶盞砸進了灌所①。
方氏一門領遼源一黨,心氣與柳琪相比隻高不低,他現在喝上一口,明日便要再聽一次盞砸金汁,平白惡心。
不如不喝。
茶杯落桌的聲音和葉十方一起來了。
周昭琮看她一身粗布衣衫,並不詫異,越過了方無端向她行禮,隻當方無端是一陣飄渺之氣。
他跟葉十方想象裡的很不一樣。
葉十方腦中的朝廷鷹犬合該是細瘦尖利,一身死人氣。但周昭琮看著清秀,常見笑意。除了那薄唇,跟刻薄也無甚關係。
她隱約覺得此人熟悉。
忘了是在哪記下的相麵之學,對其中有句倒適合他——
——“薄唇,多刻薄寡思,陰騖偏恩之人。”
養不熟喂不飽的白眼狼,吃了人會翹著尾巴迎接下一位食物。
看來我也成食物了。葉十方心裡咋舌。
周昭琮隨著葉十方而坐下,開口便是:“請殿下屏退左右,臣有要事隻能與殿下一人說。”
方無端當要喝斷他,卻被葉十方抬手製止。經她一抬手,周昭琮恍若初見方無端,連連歉道:“占方主簿前廳未有招呼,實在是我的粗疏。煩請方主簿勿怪,明日我著人向主簿送些薄禮以陳歉意。”
周昭琮不受待見,但官階卻是實打實比方無端高上許多,今日方無端父親方敦己去了內閣參會,眼下周昭琮將話說得如此圓融,已是給了他好臉,再不認下恐生事端。
方無端隻得敷衍回禮,心裡大有不快,竟想作嘔,轉頭看見謝珩都覺得沒那麼惹人心厭。
他說話竟是帶了點人味兒:“你們跟我出來,我暫與你們安排個暖和地方。”
謝珩走前深看葉十方一眼,或許是囑咐她小心行事。
人走後前廳莫名多了些冷意,葉十方輕微地打了個寒顫,周昭琮主動起身做起了伺候人的活計,將廳門半掩,好教吹進屋內的朔風小些。
門掩光弱,前廳炭盆裡的火光暗裡變得豔紅。
他笑道:“殿下,那日法音彆院屋後,我們見過的。”
葉十方此刻終於把他和那晚雪中的清麗臣子相聯係,她一瞬失神。
周昭琮這身份注定了在理事路上,他總是占主動那方。
他似乎享受於對方被動的恐懼,晦暗屋內最教人心慌。他緩慢地向葉十方走來,說得卻是應酬家常:“殿下雖是大病初愈,但眼見著也不差常人許多。想來是福人添壽,大吉之兆。”
葉十方最不會應付這種冠冕堂皇的客套話,隻能乾乾巴巴應下一句:“你很會說話。”
周昭琮腳步一頓,哪能想到是這個回答。他分明是在暗警她少惹事端。
拳頭打棉花,惹人心煩。
他提起彆的:“殿下這幾日在法音彆院待的如何?”
葉十方看著他,反問道:“我過得如何,周中事那日在屋後,不是聽很清楚嗎?”
周昭琮笑起來,在她麵前,他沒否認自己聽見。
他說話溫吞,卻處處展獠牙:“可當時聖人口諭,說殿下未得允許不能出彆院半步。”
葉十方並不吃這一套,“這哪是半步,這是足足十九裡路,算得上三萬餘個半步。”
周昭琮還是那副笑麵:“那這可算得上抗旨不遵。”
“那我如今可是是犯了大罪了,”葉十方站起來走近他,坦坦蕩蕩地將手並在他眼前,“周中事,你快將我抓了去,判我個九族當誅最好。”
葉十方行事說話不講避諱,時常說些讓人心驚肉跳的鬼話,當屬是亂拳打死老師傅。
“誅我九族”這種大逆不道的話說的淡然,好像在問他今日吃了什麼餐食,周昭琮哪敢接話,眼神掠過眼前公主的腕子,好像看她都是種不敬。
他沒說話。葉十方收了並起的手腕,終於切進正題:“周中事,武府衙門行事潑辣我明白,但你我之間用得上這種唬人的法子嗎?”
葉十方原意是指,你我二人都知道彼此來做什麼事,何必說這些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前情。
但她忘了,原身玄吉是位公主,是大俞皇權的一部分,對臣子天然是君。
況且葉絳對她很好,在周昭琮這等人眼中,那已算縱容。
她的話在周昭琮耳朵裡,即刻成了一種上位者的威脅,偏偏這種威脅在此代極有效力,讓他怔在原地,腳下生根。
她又補道:“他讓陳臨守法音彆院,陳臨將我放了,算不算他的應允?陳臨軍戶出身,天生把命令看的比命重,沒有授意,我當如何出來?再講那武府衙門的人自我進了槽子街便跟著我,牙行裡的牙人更是你的爪牙,我怎麼進的都城,又到底做了些什麼,周中事當比誰都清楚。你我心中有數的東西,何必要我樁樁件件掰開揉碎地講。”
周昭琮方才也隻是怔了一瞬,他從嶺南到豐州,一路什麼人沒見過。況且他眼下在禦前做事,哪能是失勢公主幾句話就能嚇到的。
但他也察覺,葉絳與他說的那句“朕的子侄,最是像朕”沒有半點虛色。
他收斂了一身邪氣,恭敬從袖籠裡掏出葉十方在牙行給出去的那柄長柄花釵,和一塊嵌了玉的武府衙門銀牌,雙手奉前:“武府衙門為臣所轄,其下牙行臣亦有責。今日那些牙人瞎眼濁心,收了您的花釵,臣察覺已然晚了,這才緊趕著來方宅還與殿下。牙人已打了板子,罰了俸祿,調去旁地做事,還望殿下莫怪。日後若是殿下願與牙行交易,可直用銀牌,這群粗貨看了便明白,免得再生出今日不敬之事來。”
周昭琮哪是來還花釵的。
他是在告訴葉十方,她的一切他都知道,葉絳雖不在她身側,但也諸事明晰。
她已經了入了他的套,也過了他的關。從現下開始,她替他做事時便可以在暗裡用武府衙門當作助力,至於剩下的,就得看所謂“聖人心意”。
事情多在意料之內,葉十方伸手接過花釵和銀牌便往門外走,她急需透口氣。
葉十方看向仍舊垂頭的周昭琮,走過時拍著他伏地的脊梁,笑著說不知褒貶的話:“你這骨氣,真是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