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十方就事論事慣了的人,一身現代習氣,饒是知道方無端是因往日情誼而困,她也懶得慣他脾性。
明說道:“不是我要與你如何,是你先找了我的不痛快。方無端,各人有各人的底,觸底總要道歉的。”
方無端本就有些傲氣,對著葉十方尚可低頭認錯,但對謝珩之流慣有不屑,讓他向他們道歉倒像是一種羞辱。
常於朝堂論辯的人說話總是慣於扣帽,好在氣勢上壓倒一頭。
眼下他氣急,指著那兩個畏畏縮縮的孩子,將這一套用在了葉十方身上:“這就是你的底?你一個大俞人的底竟是幾個外邦生口?世上哪有這樣的底!你若一心看他相貌,我倒沒話可說,但耽於色利而忘國之本,你當真也無愧才情。”
謝珩聽了這話猛而抬眼,他本就是生口出身,方無端那些話說他倒也沒個錯處。
葉十方替他爭論,他雖覺著不必如此,但心裡總歸喜歡。
方才方無端說這些,算是一棍打在葉十方身上。
謝珩自認是刀棍下爬出來的臟貨,將自己看得低些無可厚非,但葉十方對這些生口都很好,誠善的人不該挨這莫須有的一棍,更不該因他這爛命挨這一棍。
但葉十方對這種文縐縐的罵法並不在意,她不好說在千年之後你們所謂的外邦也與此地一體同心。
她隻看向謝珩。
謝珩在和她四目相接時搖頭示意她不要再論。
都知道是論不出結果的荒唐。
實際上,謝珩隻是不知道她已得了葉絳讓她出麓山的允諾,否則便會替葉十方拿皇親身份壓上方無端,那時他也隻能道歉了事。
這個時代皇權的豐腴遠超她的想象,在她身邊做事的人早就攏了一層權力金光,容不得外人隨意生隙。
方無端的膽大不過是來自玄吉的縱容,玄吉將他當作自己身邊人,甚至願意將權力下放與他一部分。
他聰明,知道這不是他生來具有的東西,卻也習慣於這種狂縱,如今在她麵前便是什麼都不顧了。
但另外一層,葉十方不會利用權力,但權力自會替她說話。
眼下她沒有接話,隻站在門外看著他,臉色稍有的清肅。
玄吉對他溫柔,方無端早就忘了那張臉肅起是什麼態勢,知道此刻他才感覺後背發涼。他是真的惹了她生氣。
他麵色不豫向謝珩拱手算是致歉。
葉十方並沒有靠這些話改了他脾性的念頭,時代所造之人哪是她能修繕的。能有這個動作,她已經算得滿意。
進屋二人相對而坐,方無端沒個好脾氣,說話陰陽怪氣,他問她:“可是要將那幾個也喊進來聽著?”
原是一句不好聽的貶損,葉十方將它化柔接下:“你不在意,我便不在意。”
一拳打在棉花上,方無端也不願意再深問。
由著葉十方將桌上帷帽遞給謝珩,眼見後者附耳上去,聽她說話。
他自己打開食盒件件糕點碼於桌上,盤底與桌麵接觸的“邦、邦”聲音越放越大。
到底是少年,表達不滿也是直截了當。
葉十方附耳那句“你領著他們找個背風地方等我,留心凍著。”剛說完,就被方無端文縐縐又夾槍帶棒的一句:“我能言否?”,給斷了思路。
她目送應了好的謝珩離開,門被關嚴才轉頭看向方無端。
她做請之態道:“您請。”
方無端先是灌了自己一口新茶,茶杯重重擱下,捏得指尖發白。他看著她,因為生氣而喊出尊稱:“殿下來找我,必然是因為架閣庫文檔一事。有問當問,方某為臣,一定對殿下知無不言。”
這話酸的葉十方倒牙。但她哪是會深究這些的人,她沒有給炸毛貓順毛的習慣,順著問下去:“我隻是有些猜想,如今找你是想確認一些事情。”
方無端沒應聲,等她繼續說下去。
“架閣庫在宮外,當比宮內蘭台更容易燒些。如今不燒,還將原本保在裡麵,等誰我並不知道。”葉十方頓了頓,難得看了眼方無端的臉色,她接道:“你是架閣庫主簿,你手有其原檔,又拿其舊檔。該是對事情多有了解。”
葉十方第一次向方無端低頭求解:“還請方主簿指點。”
人把話說的太生分,方無端沒來由的不舒服,她好像真是隻將他看作方主簿。日前有人說她性情大變,他未曾想到是這種連他都不認的變法。
但生分也有生分的好處,他現在腦子倒是比剛才靜了許多。
他盯著葉十方的眼睛,“蘭台被燒尚未下槌定音,但定然不是如今這個結果可解的。原檔之事我是受段乾相公所托,這些殿下該是也猜得出的。段乾相公臨行前與我見過一麵,說要我留心長康二十二年六月荒字十七號的錄檔,隻說若他不測,可將此交給殿下。殿下過目後定能知曉,搏出自己的生路。”
那句“定能知曉”說的篤定,葉十方尷尬起來,玄吉知曉,她不知曉。摸著石頭過河,哪裡知道水深水淺的。不過確認方無端尚可相信,她倒是能談起其他的。
葉十方從袖籠裡抽出那封開頭就是“葉絳叛逆”的遺信,交給方無端:“現下我也沒什麼可信的人,隻好交由你看。”
她是現代文盲,對曆史所究不深。遺信裡的“換其詔書”她並不理解。
方無端拿了遺信,表情漸凝。須臾後他神色肅重地抬頭,毫無征兆地將遺信移在盤燈之上燒的一乾二淨,葉十方伸手去攔卻被他隻手摁下。
他喊起了玄吉的字:“無量,這封遺信你看過就該燒掉,不該交給我。這是能讓你死,也能讓段乾一門滅族的東西。”
他輕聲道:“如果旁人看了,萬要料理了。否則都是禍患。”
“隻你我看了。”葉十方接道。
“那便是好的。”方無端歎氣,“無量,我有些日子不見你,你倒是不知險起來。眼下境況,你當事事周全才有去嶺南的一條路走。”
“嶺南?!”葉十方這幾日在法音彆院,各人都對她境況諱莫如深,講不清道不明,問丁嬤嬤也是個問天答地。“嶺南”二字更是從未出現在她的耳朵裡。
方無端看她當真像是忘了,倒是頓了很久。
他試探問道:“飲鴆酒前的事你記得多少?”
葉十方想說自己的什麼都不記得,但當下也隻好打馬虎眼糊弄著:“記得一些,並不連貫。”
她對玄吉最後的記憶是在圖書館夢見的——
——她甚至不知道那算記憶還是幻覺。
總之那日葉絳帶兵殺入宮闈,與玄吉的母親兵馬相見,段乾皇後年齡已四十有八,生育後身體漸馳,並不能和而立之年的葉絳搏殺太久。
玄吉最後淩亂飛奔於陣前,葉絳似有憐憫,竟是喊她“好孩子”、“好無量”,隻說要玄吉跪下認他這個小叔叔便能放段乾皇後一條生路。
玄吉將跪求情之時,葉十方控製了她的身體。
眼前是馬上披掛的段乾皇後。
她於百人陣中震聲赫赫,喊女兒姓名:“無量,你要記好,你是我的女兒,當承我的衣缽,縱馬恣意為己而活。吾女剛勇,膝下含金,不可跪矣!”
葉十方唯一的慶幸就是她沒跪下。她很想活,但那時總想著玄吉聽見這些大概也不會跪下。
剩下的她一概不知,因為自沒跪下之後,原身便被直直劈暈,而她直接在圖書館驚醒。
方無端看她出神,出聲問道:“無量,換詔書,你還記得嗎?”
葉十方搖頭。
方無端聲音更低,像是在躲什麼避諱:“聖人入宮清側,登帝位時需得大儒與他旁證才算得勉強正統。大儒不肯便斬,斬劉氏、荀氏、何氏滿門,段乾相公於群臣之間主動請作詔書,但要用你往嶺南做藩王的詔書來換。聖人應允。”
葉十方還是沒說話。
早先幻夢裡她與葉絳的對話縈縈在耳。
——“二人爭權,勝者掌權敗者生殺。”
——“我是為你好。你不殺你的兄長,他便要殺你。他本就是雄猜之主,敏感多疑。亳州軍被你養的很好,你在他的心裡早就不是胞弟了,而是未能抓到機會謀逆的賊黨叛軍。”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君臣皆為社稷的棋子,疑者難用,難用則誤天下事,天下事乃萬民事,傷萬民者,誅殺之。”
——“在時間麵前所有大人物都是小人物。而曆史煙波浩瀚,要吞沒一個人,實在不算什麼。”
玄吉的死亡早被她一再注過。
玄吉不過是那個懷璧之人,又豈是一紙詔書救得回來的。至於段乾相公的死,葉十方也大概有了思緒。
三代碧血千秋的宰相,博嶺段乾一門,為保前朝公主甚至以詔書夾脅新帝,他的權力從不屬於新帝,山棚劫戮的讀法該是皇帝肅清門戶。
說到最後,這一切不過是葉絳做的殺孽。
半晌後理清了思緒,她抬眼靜靜看向方無端:“我是他養的蛐蛐兒,對吧?”
目光肅冷,後者無端打了寒戰。
問句裡的他,他們心知肚明。
葉十方不管方無端,自顧自接下去:“他殺段乾宰相,再送我一杯鴆酒。為的不過是肅清他的朝綱。眼下我醒了,他便要用我再替他做事。送到法音彆院的信文邸報各個意有他指,還將陳臨放在我身邊。至於我今日來豐州,是他將我一步一步帶進來的。”
她還有沒說的。
她是他養的蛐蛐兒,不僅承擔棋子之責,還要替他治他那所謂怪癖。
方無端問她:“你可是要回去?”
“不回。”葉十方在這四個月,彆的不通,但一身既來之則安之的本事早就練的爐火純青。況且那些跟著她來方宅的武府衙門的差役,想必已暗裡埋伏好了,隻等她出門。
她撚了桌上的柿餅吃,接著又道:“還有人得來找我,再怎麼說也是專程為我來的,我走豈不是沒了風範。”
她語焉不詳:“不過先來你這兒來的好啊,省得再去彆的地界打白活。”
方無端看她吃柿餅不再問其它,眼前的柿餅往她跟前推了推,“以前你從不吃柿餅,說太甜,但冬天的柿餅當季,很好吃。”
這是明著試探,她是不是玄吉。
葉十方笑著戳破那層窗戶紙:“柿餅很好,卻當不了堂證,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