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十方下意識往內院看去。
想起日前看《字彙》①時過了一遍“珩”字釋——
——珩者,佩首橫玉。
他確有和名字一樣的長相。
牙人低聲斷了她的思路,問道:“這是我們送去,還是府上有彆的法子吩咐?”
葉十方眼下路少,倒是不用怎麼過腦。帶回法音彆院太惹眼,真送進韓鏡嚴手裡也不現實,餘路隻剩一條方無端可用。
況諸事蹊蹺,她也得找個合適的人理清脈絡。
她與牙人試探道:“我自領回去便好。”
牙人竟也應允,替她補道:“也好也好,這時辰路麵人多,想來不會惹出什麼亂。”
葉十方不置可否,隻隔著帷帽看他。牙人生意做了多年,眼色暗處比旁人更能感受,他平白覺著後頸一緊,迅而側頭責起後院同僚做事怠慢。
牙行同僚被責動作確實快了許多,三個人出來時身上是粗粗裹好的麻布裹簾,傷重的那個已包的難辨人形,走路都曲不得關節。
葉十方帶著他們三個出門而去。路麵上確實人多起來,但她這種帶著三個裹球也紮眼得很。她不是善於自我合理化的人,遭人注目尷尬之尤,捏在衣擺的手指都已微微泛白。
身後略比其他兩個球好些的謝珩慢慢向前貼近,不遠不近的距離,他說話隻有他們倆能聽見:“你不是韓府的人。這不是去韓府的路。”
她再怎麼想也想不到,謝珩與她的第一句話竟是這個。
葉十方並不張惶,依舊遷就著幾個孩子傷勢一步一步地慢慢往方宅走。
她問:“你跟他們倆不一樣,官話說得很好。我該疑心你的身份,但我可有問你?”
謝珩沉默須臾後答道:“沒有。”
葉十方又問:“你剛才說我不是韓府的人,這也不是韓府的路,那你合該是對豐州了然清楚。這不是外邦人該知道的事,但我可有問你?”
謝珩又答:“沒有。”
葉十方終於轉頭,隔著帷幔睨他,她定下最後的問題:“你有你的秘密,我有我的想法。我不問你,你不問我,這不好嗎?”
身後的人先是沉默,後輕聲告知她:“有人跟著你,你要小心。”
沒等葉十方問他個詳細,謝珩便與她拉開了距離。
葉十方後頸一緊。
她總算知道剛才在路過武府衙門為何會有那般反應。玄吉自小習武,幻覺之中她就對周遭萬事辨得明晰,如今葉十方雖魂穿,但這身子上的習性卻是難改。
也是在這一瞬間,她終於明白,跟蹤自己的便是武府衙門的人。而那牙行歸武府衙門轄製,牙人對她並非警惕不足,而是泄韓鏡嚴的事給她,本就是他的目的。
但她進都城本就是局內一環。
她一顆心仍舊老老實實躺在肚裡,許多事死不了便無甚要緊。
豐州客商許多,到了時辰城內主路人挨人,馬挨馬,駝商的駱駝都難開出一條路來。葉十方頻頻後看唯恐幾個裹球跟丟。
在被衝散一次之後,她伸手抓住了謝珩消瘦素淨的手腕。
“你也扯上後麵的一個拉一個總不會再丟了。”
帷幔堙了視角,葉十方看不到謝珩麵上一怔,從耳朵紅到脖頸。好在他羞怯歸羞怯,做事很爽利,伸手就抓住了身後的裹球。四個人一拉一串在路上被從流淹沒,緩慢行進。
到方宅門口葉十方帷帽也散了邊子,太陽下頭灼出光絨。
謝珩看看方宅的門匾又看看葉十方,張了張嘴到底是沒問出話來。她不問他的,他當然也沒有權力問她的。
葉十方從袖籠裡摸出那張方無端寫與她的帛書——
——“此為信物,交與東側門房可入方府。”
葉十方將帛書交與門房,門房先生看著溫敦,收了帛書卻也四下相看,行雲流水倒顯一股賊氣。
門房先生相看無人,開了小東門引她進宅,對她身後的幾個裹球隻看了兩眼,並未多問。
冬風驟然,帶著冰冷的戾氣撕扯院裡落了厚雪的海棠樹,一行人走過回廊的聲音顯得格外令人恐慌。回廊有些木板已經壞了,走上去吱吱呀呀,下腳都需格外小心。
門房先生高瘦,為避諱葉十方的視線而躬身。他並未回頭,隻是在風裡飄飄搖搖地解釋道:“小東院是雜院,住的都是下人,平日裡主子也不會來這裡,賬房銀錢也少往此支出,破些地方下人也不好做主修葺。”
說著就到了一處不起眼的門前,門房先生推開門側身請道:“三哥兒囑咐了,貴人②來了就先引此處,通稟後他即刻就來。稍刻喊小灶房給貴人送些茶點吃食墊墊肚子。”
葉十方應好。
轉眼看見三個裹球淩亂站在門外,她道:“勞先生替我拿些裹簾瘡藥來。”
“明白。我即刻喊人給您送來。”
門房先生說完對她深行一禮,葉十方目送門房先生通稟而去。
自進方府大門她就已然意識到這地方自己曾經魂穿時裡來過。但這個小廂房她幾乎沒什麼記憶。
掃過高桌上工整擺放的三份燙樣③,各個都是印象中玄吉的喜好。
廂房和外院不同,空間不大卻都翻新過,一應設計都和中間那份燙樣相同。葉十方心下了然,那些燙樣該是方無端自己做給玄吉看的。
在葉十方不多的記憶裡,方無端與玄吉劍術同師;後成皇子伴讀,與玄吉在六學二館相與。二人明麵說是君臣舊友,但怎麼看都說不上清白。倒像是最討人喜歡的那種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情誼。
一聲噴嚏把葉十方思緒扥回眼前——
——天寒地凍,挨了打即刻就染了寒氣,此刻咳嗽起來倒是沒個儘頭。
帷帽遮了眼前,看得模糊。葉十方直接伸手揭了去,這下真是眼前清亮。抬眼她正對抱臂而立的謝珩,謝珩此刻終於知道自己對她的熟悉從何而來。
她分明是昨天在山崗上與皇帝相合的玄吉公主。
木製廊橋輕震,帶著瘡藥裹簾的侍女匆匆走來,對著葉十方行了禮才將東西遞出:“這是先生讓交給貴人的。”
葉十方接了東西對她稱謝,侍女神色登時惶惑。葉十方目送她走遠才咂摸過味兒來,玄吉與方無端私交甚篤,方宅這些仆役自然認得。
封建專製時代一個上位者的“謝”字,大概萬難擔當。
她邊想邊展開手裡的裹簾瘡藥,招呼方才的走路隻能靠挪的裹球來自己身邊。
即到眼前葉十方才察覺那牙人算得上屍位素餐,連傷口都不會好好紮裹。她原隻想上層瘡藥了結,如今眼前這紮得渾亂的粗布有再傷創口之嫌。
她抬眼對三個人裡穿得還有些體麵的謝珩囑咐道:“這是瘡藥和新裹簾,你們三個在屋裡搽上瘡藥,換了裹簾。”
謝珩這次並未提出疑問,聽話便去做了。
葉十方跨到屋外,將未動的謝珩推進屋裡,順手拉上了門:“手腳麻利些,天冷。”
屋裡情狀她不在意,沒個規整地靠在廊柱上。
誠如她言,謝珩身上吊詭之處頗多,但如今都算不得大事。
她曆史成績堪堪及格,但邏輯上不輸太多。
從段乾宰相半路遭山棚劫戮開始,或許更早,她就已經在一個完備的羅網之中。
除卻葉絳,應當還有個人存在。
總之諸事困難,原身玄吉淪陷豐州舊事,駁雜環境哪裡是她憑借那點記憶就能論的出來的。
她長歎一口濁氣,腳下木廊倏而震顫,比剛才侍女來時微薄,甚至稱得上如風掠。
換做葉十方的身體大概是難以分辨,但玄吉身上有種原始的動物性,對環境更為敏銳,葉十方被身體的條件反射所支配,抬頭看向廊橋另一端。
是方無端。
葉十方夢裡見過他幾次,她記得宣莊皇予過他長相之讚。
身修長,麵清昳。秀於眉目,可濺月華。
少年端方,才情冠世,自然還有些傲氣,總之也是個打不屈的人物。
他並不著急,步調平平,卻在觀察她。葉十方突然意識到,他是在觀察她究竟是不是玄吉。
自她從棺材裡詐屍開始,出於對身份的避諱也好、還是覺得她晦氣也罷,並沒有人用這種眼神審視她的身份。
二人靜默的對壘之間,廂房的門被謝珩推開。
方無端轉眼看他。
身後的兩個孩子低頭避開,謝珩卻迎而上。
低頭的兩個孩子衣裝整齊,看著乾淨許多。葉十方問謝珩:“藥上好了?”
謝珩屈一膝而跪答道:“收拾停當了。”
方無端漸掠到眼前,他話裡有話:“你往日不帶寵兒。”
葉十方道:“不是寵兒。剛走經槽子街,看著可憐便帶回來了。”
“是也無妨,大俞四十二年,十一位公主哪個院裡沒些這個。”方無端靜靜打量著謝珩,轉臉對她評道:“生得好模樣,你倒是挑得極好,不曾走過眼。”
葉十方原以為謝珩那在牙行都打不屈的脾性,定是要跟方無端打上擂台,但他隻是俯首行禮,應道:“多謝大人。”
好像時代之間,下位者對於上位者的服從就是連折辱也要道謝。
玄吉生於此代,大概覺得這些並無大錯。
但她不能認。
方無端走在前進了廂房,葉十方腳都不曾抬起。
她在廂房外看他,眉眼一凜倒有些正顏厲色:“方無端,我說過,這些不是寵兒。何必以你之見揣測我的心意,揣測也便罷了,還要捎上這些人一起挫辱。一句裹四人,當真無愧才情。”
方無端在陰翳屋內驚住,險些咬了舌頭。到最後失措逆成了無法言明的委屈。
他竟問葉十方:“為了他們,你當真要與我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