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絳將在她腰上的手臂收得更緊,“這世上敢這麼說話的也隻有你一個。你對家生子都尚有柔情,偏偏對朕這般生逆。”
原是改說些重話的時候,他話卻一轉,“你這樣朕很喜歡。”
他不以為恥地與她耳語:“朕何止有血腥之癖。朕與你,也算一種病癖。世上病癖總需藥醫,征戰是治血腥之癖,剩下便需得你來。治病這事,你做的很好,多虧你朕才能康健。”
葉十方聽得汗毛倒豎。她的道德觀念在這四個月裡已經被葉絳輪著挑釁、碾碎過一次,但再聽到這些還是難以置信。
葉絳始終保持著那耳語的姿勢,輕聲道:“你要想出去,那方相氏說的朕都當做不知情。朕偏愛你,但你也要記牢了,朕在你身上鈐過自己的印,你是朕的棋,當為朕做事。聽明白了?”
這種時候越是沒有回答,他便越要瘋起來。
葉十方幾近戰栗地點頭。
葉絳低聲不知是在跟她說還是在跟自己說,“很好。”
他鬆開了手,站起身道:“起來將祭服換上。”
葉十方此刻卻不在動,她靜靜凝視著他的眼睛,直到葉絳移開眼。
葉絳道:“朕不在這裡就是。”
葉十方看著他走正門而出。
法音彆院裡所有人都知道他在這裡待了半個時辰有餘。
他前腳走丁嬤嬤後腳進門,她緊而拉上房門。恭敬道:“奴才伺候殿下更衣。”複而又道:“聖人說殿下不喜歡那件祭服,便叫人新送了這套來,說是要殿下換這套而去。”
丁嬤嬤在宮中許久,那套祭服是太祖時為長晉公主做的祭服。
長晉公主在祭服做完那年猝然薨逝,太祖將這套祭服留在身側做念想。日子久長,這套祭服就逐漸淡出宮人所念。
也不知道聖人如今是何意。
葉十方抬眼而去,昏昏晨色間,木施上的祭服她恍惚認成了葉絳身上那件。
兩套祭服著色幾近相同,雖有製式、紋樣之彆,但遙遙看去當真渾若一體同裁。
像那民間夫妻同色。
死變態。
她暗罵著爬起來。
慣常更衣都是她自己解決,但這祭服莊嚴繁複,她自己怕是做不來。
今日她難得默認了丁嬤嬤要給她更衣的說法,站定在木施前。
她平日睡時會換上套短打而非褻衣,如今短打將脫,身上幾處出自葉絳之手的痕跡頭一遭見人。
葉十方有些不適地閉了閉眼。她催道:“今日有些冷,勞您快些。”
丁嬤嬤急急應好,心下多有不忍。套衣的動作都儘數放輕。
祭服裡外不知多少層,層層疊疊形製麻煩,整身在她身上倒是沉得很。
丁嬤嬤躬身請道:“方相氏囑托,殿下今日不能施粉黛。”
葉十方並不在意,低聲應好。
麓山其實是個好地方。
二十一世紀這兒是個爬山熱門地,門票都得收一百六。現代這個法音彆院不過是殘垣舊址。
按照人類對於時間的定義,她在少年時期參觀過的斷壁殘垣,其實是她二十一歲時的居所。
聽起來荒誕。
她隨著丁嬤嬤站在山崗之上。山野之間,竟傳出刺破天塹的驚聲鶴唳,一眾飛鳥從林中驚起。
消失於一片皚皚之間。
祭台開始燃起火把,幾個方相氏牽著一群腳有鐐銬,上身未著寸縷的少年上了祭台。
其裡有個已戴上儺麵的少年,突然抬頭望向葉十方所在的山崗。
她不受控地開始戰栗。
那雙眼睛,和她夢中的人,一模一樣。
她急急去問丁嬤嬤:“這些人是哪裡來的?”
丁嬤嬤答:“生口營。這都是方相氏親去揀選的,專供此次祭禮。行事之後,這些人也將成那京觀上的一層。”
葉十方眉頭一跳,夢中那句“這都是從生口營裡揀選的品相上佳的生口,冠以狂夫,由他們承殿下身上邪祟,再行斬決,以祭天靈。”竟是真的。
她幾乎本能的開始計數。林林總總六十四個少年人,竟然要為了一個並不存在的邪祟而死。
她下意識看向那築起的京觀,那個為她而死的家生子的頭顱還在那裡。
那雙往日總笑的眼睛睜大幾近撕裂。
就是因為這些,她才寧願在那日日受辱的地方呆著。
隻要出來,她便會覺得自己的呼吸,好像都在侵吞一部分枉死之人的魂靈。
葉絳此時站在了她的身後。
行伍之中的人,身體剛勁,他在她的身後,她都能敏銳查出一陣烘著她的熱意。
他徇著她往下而去,赤/裸上身的少年也被他納進眼裡。
他嗤笑,“你喜歡?喜歡朕把他們都送來這彆院陪著你。”
葉十方卻如同找見救命稻草,她伸手便抓上他的小臂,“他們不過是些少年人,不至於非得死在這裡。”
很多話是不能讓旁人聽去的,她略有施力,葉絳順從地彎腰向她。
葉十方湊上去對他耳語:“小叔叔你也不信這些,你尋個由頭將他們放了去,算積陰德……”
葉絳耳周全是她急促地呼吸聲。
他問道:“朕何須積陰德?那東西對朕並無裨益。”
她說著遠離她而去,葉十方急急踮腳,一瞬間耳與唇碰。
她低聲道:“小叔叔,這算是阿琅求的。”
葉絳登時露出個詭譎,卻又滿足的笑。
從這一刻開始,阿琅、無量、玄吉、葉十方這四個稱謂終於被他揉在了這全新的靈魂上。
他輕聲答應:“很好,很好……阿琅說話,朕自然無有不允。”
他揚手示意下人離去,隻留下他和葉十方。
他的指腹輕輕摩挲著她的下唇,神色有些貪婪。近在咫尺的距離,卻出乎意料的沒有行動下去。
他隻將頭貼靠在她的肩頭,聲音竟有些顫抖,他抹去了那個帝王的自稱,喃喃道:“他們說你飲鴆酒時,叫過我的名字。”
這是假的。
葉十方不多的關於玄吉死亡的記憶,就是那句和葉絳有關的話。
玄吉湧出一口血,說的是:“叔父,玄吉與父母無愧於你,為何會到這種地步?”
耳邊葉絳還在喃喃自語:“阿琅,是你與我明言的誅殺論,你當明白我……我殺你是因為畏懼你,絕非厭惡。你要原諒我,待我死後,你我還要見麵……”
葉十方此時徹底怔住,渾身血液極速冰冷下去,幾近凝固。
誅殺論。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君臣皆為社稷的棋子,疑者難用,難用則誤天下事,天下事乃萬民事,傷萬民者,儘可誅殺。”
那時她以為這是一場大夢。
這話不是玄吉說的。
而是她。
葉絳在踐行她說過的話。
貪者、疑者、難當大用者,一律誅殺。
那個時候的她帶著來自未來的宏大視角,幫他確認了一個成為“皇帝”的底氣與殘忍。
或許她說的這話隻占千分之一。
但她確乎是講玄吉推向死亡的其中一人。
葉絳看她怔愣出神,一雙眼淒愴而渙散。
他撫著她的背輕輕安撫,“叔父會將他們都送去牙行,尋好人家賣去。這樣你可滿意?”
生口營裡的那些多為俘虜的外邦百姓,她總不能要求葉絳替他們在大俞尋個新家。
那大俞將士豈不成了笑話。
葉十方說不出話,隻能點頭。
葉絳最終又在她額上落下一個吻。
那個吻時間很長,長到葉十方開始神色倉皇,視線無助而下,卻當場撞上那個夢中少年的眼。
儺麵恐怖,但他眼神極清。
少年對她沒做任何表情。葉十方心下猛然一空。
她躲開那雙眼睛,轉而問起葉絳:“可是要以刃豁開皮肉做祭禮?”
葉絳笑道:“我倒是喜歡那東西,可惜他們隻做用血畫的體繪。倒是很沒意思。”
葉十方心略略而定。
祭禮幾乎和那夢中一樣。
就連那被眾人簇擁少年都是她夢中的樣貌。
豎起的旌旗之下,是隨著少年行動翩飛的紅色絛帶。
他身上的血繪逐漸凝成暗色,隨著膚體動作龜裂。
在他跪下結束儺戲的那瞬間,他抬頭又與葉十方視線相接。
他終於露出了和夢中如出一轍的彎彎的眉眼。
葉十方下意識也勾出個淺笑。
她身側的葉絳眸色晦暗不明,最終未等方相氏頌神便已離去。
-
夜裡葉十方聽話地給葉絳留了盤燈。
萬事結尾,葉絳此時開口道:“阿琅,你如果願意,朕替你尋些溫床的來。”
“何出此言?”
葉絳替她擦去濕黏後,貼她更近。
他道:“朕有後宮,對你不算公平。”
“那你後宮那些也算不得公平。”
葉絳此刻卻有些孩子氣,他道,“她們都是為母族做事,後宮之中的女人,極少有真心喜歡朕的。她們要什麼,朕便給什麼,隻算交換,不算不公平。”
他複又道:“朕什麼都不能給你……”
葉十方失笑地發現,自從“阿琅”從她嘴裡說出來之後,眼前的皇帝便徹底成了瘋子。
在她麵前什麼瘋話都說、什麼瘋事都做。
她輕聲道:“那我們也換吧。”
“你要朕的什麼?”
“我不要你的什麼,我隻要我活著,還想求個自由。”葉十方凝視著眼前的木牆,“我在這裡足有四個月,除去冬狩二十一天,你日日都來。剩下的日子裡,你來了九回。我陪你了三十天,這許是不夠。所以我會再做一次你的棋子……”
葉絳突然撐起身子,伸手掰過她的臉。
又是一個很長的吻。
葉十方喘息的縫隙間,他補上那句話:“隻要你這次做好了,朕自然會給你在豐州的自由。”
說完他將被子覆於她的頭上,自己起身穿衣。
臨走時他撤下了被子。
因悶熱而嫣紅的臉,卻是他極少見的景象。
他眼底一片紅意,看了她很久。最終隻落下一吻,蜻蜓點水,算作告彆。
葉十方瞧著他從側門而處的背影,待他走後竟笑出聲來。
希望微末,卻也是希望。
她沒了自怨自艾的理由,翌日起了個透早。
陳臨被她招來,站在門外。
葉十方展開那張破舊軍與圖,抬眼問她:“韓鏡嚴的府邸在哪?”
陳臨的劍尾落在與圖之上,她道:“這裡。”
葉十方點頭,她仔細瞧著城中輿圖。
隻從輿圖上看,豐州城排布方正,審美所求對稱,目過心覺莊肅。各路清晰平直,錯落有致,大有均衡和諧之美。
葉十方仔細瞧路,察覺無論想先去哪處,隻要想抄近而走,就必然要經槽子街。
她又問:“槽子街是做什麼買賣的?”
陳臨神情一瞬凝滯,看來說她記憶儘失不是假的。
她道:“回殿下話,槽子街臨武府衙門和太仆寺,二者均需大量馬匹,許多突厥人就在那處賣馬。時間久長漸成豐州城的外商市場,西邊販牲畜,東走還有些胡人的吃的玩的。這市場得需監管,東邊有個牙行,賣的東西更特殊些。”
“特殊?”
“武府衙門不僅有檢校之職,還管有生口營。那些昆侖奴、交南與珀亞俘虜,在生口營裡做苦役,牙行定時定日去揀選品相好的賣與人家做仆從。”
葉十方旋即一愣,祭禮時葉絳承諾會將那些少年送去牙行。想來該是這裡。
她看著輿圖出身,丁嬤嬤欲給她釵上個金晃晃的長角花釵。她伸手接了過來,不打算真的釵上。
丁嬤嬤卻勸她:“這是素釵,尋常人家也有用的,不顯身份。”
葉十方一生沒摸過這麼沉的金子,她偷摸掂了好幾下,抬頭看著丁嬤嬤說道:“我不是說它素不素的。哪有人穿了粗布麻衣釵這個的?”她也不想全駁了丁嬤嬤的麵子,將花釵與方無端所寫的帛書一並揣進懷裡,“我不釵上,但也確實需要拿著,當備不時之需了。”
丁嬤嬤應好。
陳臨看她收拾將好,她開口問道:“今日?”
雖是沒頭沒尾的半句話,但葉十方聽懂了。這是問她是否今日要去豐州城內。
葉十方這四個月來頭一遭真心實意地笑:“自然。”
陳臨不再說話,隻從袖籠中抽出那份早已備下的新文牒遞給她。
上頭的人跟葉十方有八分像,又全然不是一人,來自一千多裡外的衡州。
葉十方了然道:“給我準備的?多謝你。”
“臣應當做的,不必道謝。”
葉十方卻複又問她,“這東西找起來很麻煩吧。”
意在言外。
陳臨臉上一僵,默了一會兒後答道:“回殿下,臣衡州出身,行軍多年也有些自己的門道。”
她解釋不清,葉十方原也不想多問,不過是欠了人情要還的交易關係,刨根問底倒顯得她不明事。
能進以彆人的名字城門已然很好。
上馬前陳臨給她扣上頂帷帽,又添了件破舊外袍。
葉十方裹好外袍在她身後問道:“很多人認識我嗎?”
陳臨聲音隨風聲傳來:“不算,但也確實有人與你相識,戴上穩妥。”
葉十方不再做聲,算是妥協了她的安排。
陳臨腰上有把短刀,晨色照霜,白馬金鞍,奔於麓山雪色之間,蹄踏而追攀。
她們二人拘於一馬之背,卻是無話可說,交易關係確實談不上風月。
陳臨將她放至城門前二裡開外,握鞭的手指向遠處堪堪一影的城門。
她勒馬回頭時與葉十方說道:“殿下,今日未時四刻,我於此地等您。”
葉十方暢快應好,目送陳臨跑馬而去。
-
槽子街上。
這個時辰正是市場最熱鬨的時候,路上牲畜彆人多,路上全是牲畜糞便,淩冽朔風都蓋不住這腥惡臭氣。
“讓一讓——”
“武府衙門辦事,讓一讓——”
幾聲吆喝卻是見效,紛亂街上迅速讓出一條直道。
為首的是兩個牙人,身後牽著三個戴著腳鐐的赤膊少年。
三人身上凍得透紅,將自己輕輕躬身縮起。
牙人嫌他們步子慢,幾鞭下去催促,幾人身上也漸出血色。
實際上他們腳上皆是淺履草鞋,薄薄一層不能禦寒。
年長些的那個,腳上已然生了凍瘡。
隻能一步一步往前挪動。
高瘦牙人與另一個道:“這裡頭也就是那個叫謝珩的能賣出些價錢,剩下兩個隻能當活豬稱斤去賣。”
“生口無籍,再好的行情也不過是五兩銀子的事兒。”他與那高瘦牙人耳語道,“再說這個叫謝珩的,可是周中事親自要咱們照看的,說隻能將他交給個左手背上有四顆小痣的女人。我猜又是那吏部尚書家裡打了招呼,遣旁人來拿貨的。”
高瘦個子邊聽邊站定。
慣常來說這些生口在牙行內交易便好,但今日他們卻尋了個腥臭牲畜之間的一個積了雪的破馬棚,將三個少年栓於其中。
少年赤膊,真如牲畜一般被揀選。
高瘦個子栓完東西,與另一個人蔑笑道:“我瞧著還有些彆的原由。這叫謝珩的,可是被周中事親點的,獨獨要他在這種地方扒了衣服被挑揀。合該是哪處不經意惹了周中事不悅。周中事行事,最講一個羞辱。再說那吏部尚書家裡玩意兒最後下場可有一個是好的?送他去不過是早死晚死的事兒。”
的確是羞辱。
謝珩馬棚中被凍紅的易碎少年比牲畜更有吸引力。
周圍人群越灌越滿。
他靠在壁上越將自己蜷緊,那些人的聲音便越清晰——
——“腰太細,該是沒女人買的。”
——“沒女人買,那便是隻剩個濟青閣可去。”
一眾人斷而哄笑。
人群擠挨,兩個牙人打點起彆的主意。
謝珩攬在身上的乾草被他們強掃了去。
他被腳鐐所困,一時做不出任何動作反抗。竟是被兩個牙人像展示牲畜一樣每個部分詳儘交於人看。
從頭到尾,無所不包。
到那腿間,謝珩已是閉眼想要拚死。
人堆裡一聲脆生生的:“我買!”
他還沒反應過來,身上就被裹上了件外袍。
被風吹起的帷帽縫隙中隱隱能看見她的正臉。
她輕聲道:“你彆怕,我帶你回家。”
外袍上還存著眼前人的體溫,謝珩下意識深吸口氣,那股幽幽檀香被他裹進肚中。
葉十方轉頭看著那兩個牙人,從懷裡摸出那支素釵,她道:“這三個我都留下,這要是不夠我再去取……”
牙人瞧她左手背上確有四顆小痣,即刻著意將三個少年與葉十方帶回牙行。
也沒人想到,葉十方會在臨行前高價買了兩件圍路人的外袍給剩下兩個少年披上。
路上那高瘦個子與她試探:“你是哪家的人?”
葉十方:“啊?”
高瘦個子見她年歲小,便耐下性子解釋:“問你主子是誰。”
葉十方這回聽明白了。這牙人以為她是替主家來跑腿的小童。
她想起信文裡說韓鏡嚴家裡仆役每半月就要添新,日行奢靡,月出近千兩白銀。
且不論錢從哪來,這新朝剛起,葉絳為攏民心著降賦稅徭役,沒了部分稅收,那些餘錢便從廟堂嘴裡扣。
萬事從簡,宮牆裡頭都過得素淨。
君父做表之下,韓鏡嚴仍舊奢靡度日,日前剛被捅到葉絳那裡劈頭蓋臉挨了頓訓斥。
前幾日院裡剛收了幾位仆役,不知道是不是這個牙行所出。
她含含糊糊:“這滿豐州裡還有幾個韓家?我們家婆子常來你這裡。”
四顆小痣與這句話已能讓牙人確信這人身份。
但葉十方卻總覺得他們警惕不足。
那牙人擠出個促狹的笑,“懂懂,都懂,早說是韓尚書的人,我哪會怠慢。”
他壓低聲音道:“這幾個成色一般,回去後隻給安排點粗使活計就好,可不能安排到韓尚書跟前。尤其是今日挨鞭這個謝珩,在營裡就是刺頭,要不是生的標致,哪有人原意要他這種硬骨頭貨。”
謝珩。
開延那位少年神君,也叫謝珩。
葉十方有些愣愣地看向身側的人。
她救下他,是因為他正是祭禮那位對她彎了眉眼的少年。
她恍然一瞬,想起鸛洲的那折長戲——
——“將軍出槽街,麓山祭了菩薩天。”
偏偏每個字都對得上他。
但她不明白,在麓山祭的,怎麼會是那菩薩天。
謝珩轉頭一瞬,一陣風掀起帷帽一角。二人視線相接,他急急偏頭,好像看見她的臉便是不敬。
葉十方收了眼神不再難為他。
牙人在前帶路往東走,越往東路麵越乾淨。常有胡商操著一口不順暢的官話叫賣,賣些乾果珠寶,不算新奇。
直往東走見了武府衙門,葉十方身子不受控地繃起,像是貓科動物在警惕旁物,她四下相顧一圈,隻在武府衙門大門的簷角上看見一隻落停的夜梟,路麵人雜未曾看出不妥。
謝珩卻也開始四相而環顧,最終張了張嘴沒能說出話來。
牙行實則就是個綴在武府衙門旁邊的門臉,有個一進的小院。
牙人在那填新單,葉十方環看一圈最終落在角落幾套衣物上。
她叩了叩桌子,與牙人道:“我看你院裡有幾套體麵衣服,饒給他們幾個穿穿可行的?還得麻煩小哥將這幾個收拾乾淨利索,我好帶走回家。”
牙行交易,入賬可平即可。這無需折價的冗餘就成了牙人自己的收入。至於幾套衣服,雖是值錢,但也是士家富商挑剩的尾貨,從去年放到今冬,早就賣不上價錢。
大俞律法對服製管製不嚴,常有富商滿家裡貴華容姿,仆役都比農人穿得精細。賣與這幾個“生口”也算不上違製。
許是敲了個冤大頭,心裡敞亮。牙人欣然答允,囑咐同僚帶幾個孩子往內院去衝洗換衣。敲牙行大章都比往日迅速得多。
牙人將那單據交與她,對她道:“麻煩回去知會一聲柳婆子,那個叫謝珩的是個打不屈的貨色,叫她多加調教,實在不行放去濟青閣裡做點皮肉營生,長得好自當物儘其用。”
葉十方皮笑肉不笑地應下。
牙人嘴裡的濟青閣,她也知道一些。
她剛醒時還沒有今日這般沉默,家生子常與她提起豐州俗事。
濟青閣是豐州萬千俗事中最俗的一個。
那是供養小倌的著名紅燈場所。
以毒辣的調教手段聞名全豐州,衍生出的個中故事也是能止小兒夜啼的傳奇。
阿仁說,往那去的衣冠禽獸隻多不少,不過婚娶之後就不再能去那些地界兒狎玩男倡,會被禮部眾人劾奏。
當時聽完隻覺荒唐。
眼下牙人提起的,卻是要將她夢中的人送去。
她還隻能應下,當真是心有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