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葉絳不是葉十方的親叔叔。
後續劇情會慢慢填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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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康二十三年,夏秋之交。
宣莊皇崩逝不過七日。
長雍王葉絳領勃揚軍鐵蹄大破豐州城,百姓死傷,血肉碾做馬蹄踏下泥。
宮牆之內素白孝綾濺上無儘宮人血。一片血流亂中,段乾浣青重新披掛而上。
隻是己身哪能敵百人,即便是天降神貴也挽回不了多少人的性命。
葉絳此時看向她,他喊她“好孩子”,承諾隻要她願意求他,便能換她母親一條性命。
亂箭之中,處處危險。
玄吉已然難及思考,膝下一軟。
但段乾浣青在馬背上,於百人陣中震聲赫赫,喊女兒姓名:“無量,你是我的女兒,當承我的衣缽,縱馬恣意為己而活。吾女剛勇,膝下含金,不可跪矣!”
然後呢?
然後玄吉不記得了。
等她朦朦朧朧有些意識時,身在麓山上的法音彆院。
她好像是在這裡等死的。
麓山景致變做寥寥枯枝,已快到初冬。
葉絳登極那日,她房裡多了杯鴆酒。
這是她等這些日子得來的結局。
傳話太監在門外說,聖人天恩,願以公主儀製給她舉喪。
玄吉留下鴆酒,木然應好。
她坐在案前,如此境遇之間,她隻能將全數希望寄於那個千年之後的靈魂。
她極儘小心的將寫好的帛書藏在一本算經之中,轉而飲下鴆酒。
最後一眼,她瞧見窗外零星落雪。
許是她的母親在給她送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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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末農隙,冬狩時節。
葉十方四個月前醒在棺材裡時,冥冥中一個聲音告訴她:穿越毫無規律可言,彆以為你不懂曆史就不會穿進來。
然後她就徹底告彆了二十一世紀。
原身正是那個在俞史中已死的玄吉公主。
原身家庭已然分崩離析,葉十方想求的不過是一條活路。
她能察覺的,是在《俞史》中不曾提及的部分,譬如宗教,譬如葉絳好戰。
大俞短暫,卻有大量商朝時期血河漂櫓的宗教複起。正得於此,大俞對女性的禮教管束並不森嚴。
隨著年號“開延”啟用,葉絳的皇位在屍山血海中漸行穩固。方相氏①這一官職被新代複用,行戰前祭祀、占卜之儀仗。方相氏源於嫫母,此代多由女性所承。
隻是方相氏的第一場祭禮,並不在陣前。
而是葉十方所居的法音彆院。
自她從棺材裡莫名而起,街麵上的戲文話本裡她已從公主躍為邪神。
法音彆院外日日都有儺戲開台。各色動物皮毛頭顱,在她眼前祭神跳鬼,求祛她身上邪祟。
一眾怪色間,不知道究竟誰算邪祟。
這好像是第八十一日。
她早就習慣將這些儺舞當做戲看,現在坐在丘崗之上,格外安生。
隻是說要來的人沒來,但她也不甚在意。
那位生得清秀的女性巫祝不在,換做了一個戴著雙尾鶡冠②的少年。
此值末冬,山裡還是朔風陣陣。
幾十人陣中,隻有他赤膊而上。
葉十方看不清他的臉。
但他身上隱約有洇開的體繪。
丁嬤嬤在身後道:“今日是最後一禱,這裡頭除了那些方相氏,都是從生口營裡揀選的品相上佳的生口,冠以狂夫③,由他們承殿下身上邪祟,再行斬決,以祭天靈。到那時殿下就能複有往日生氣了。”
葉十方神色一滯,她還沒能說話,一陣冷寂冬風裹挾著血氣湧入她的鼻腔。
她定定看去,那少年身上並非體繪,而是以刃豁開皮肉,割出的祭禮紋飾。
眼下少年已經半身透血,一步一個血印。
麓山一片蒼冽雪間,隻有這片四角燃焰的神台上有著一線淒愴的紅。
葉十方驚惶起聲:“停——!停下——!”
祝禱的方相氏揚麻鞭,振之聲甚厲。在掠燒龜甲的火前,高呼神名:“懷——請——四——方——”
葉十方的“停”被神名所蓋。
她被丁嬤嬤厲手摁下,“殿下不可褻神……”
陣中的少年好像聽見她的淒厲聲色,抬眼看向她。
清明而柔潤的眼睛,視線相觸時,他竟意帶安撫地對她彎了眉眼。
葉十方從夢中驚醒。
又起了一身黏汗。
她被強喂下那碗五毒湯之後,到現在都有汞中毒後的頭暈、惡心,甚至常出現幻覺。
還有便是方相氏祭禮血腥,日前在法音彆院外築起京觀④、搭起祭台,她被那些堆積成山的屍首骸骨所嚇,這個夢就時常出現。
夢裡的少年永遠都是不知疼痛的縱身儺戲,也永遠會在最後對她留個撫慰。
夜裡被夢所擾,睡不了幾個時辰。
何況自從冬狩開始,麓山便在葉絳所及之處,夜間她極少獨自而處。
盤燈昏黃之間,外頭侍人從不敢多問半句。唯恐其裡有不該見的人、不該聽的事。
她精神不豫,又彆無它處可去,隻能起來翻閱起房裡的書帛竹牘。
大俞朝代特殊,就連記事用的載體都很混亂。她在現代又是個曆史文盲,文學造詣不高,純粹的文字創作對她而言入讀有些困難,需得摸摸索索才能懂得三分。
所以她常看的其實是些算經。
在之前偶有夢中魂穿的時候,礙於此代實在無甚樂趣,她常以玄吉的身體對《大俞算經》做批注。
她重翻那本《大俞算經》時,她那狗爬一樣的批注和附圖下竟寫了一行補句。
——“太歲,木星逆行。歲星紀年產物。今年辰年,所指太歲困敦。缺點:一、木星運行周期為11.86年,並不是完整十二年周期,每八十六年人為跳過一個‘星次’才能符合觀測結果。二、地球公轉耦合,觀測視角下木星運動快慢不均;太歲(即木星逆行周期)迫近更年時存在第二年滯留上一年天區情況。目前看來,正是此情況,聽說他們把這個解釋為天怒,會有天災,需要祭祀。祭祀禮製血腥,持續周期很長,當祭祀結束,剛好耦合時間過去,木星進入下一天區,如此便算祭祀起用。粗略可證,祭祀本質是在用神學解釋科學。”⑤
“字形少見,勉強可辨。但常閱而不明,交由司星宗伯閱覽。其裡馮癿,展圖而受教。吾以其言為諫上書天子,免今歲之祭禮。果如手跡所言,無祭禮也可使太歲移處。天恩手跡,能預天下事。”
補句是拿朱筆寫的,還圈出了幾個阿拉伯數字——大俞哪有人看得懂這個。
不過是一些天文常識,放在這裡倒成了“天恩手跡”。
那朱紅的字很漂亮,也很熟悉,是玄吉的筆跡。
再翻是一份筆跡相同的帛書。
但字裡行間卻不再有一朝公主的自矜,分明是墨色,卻句句洇出紅血——
——“此代非萬民所願,百姓之命如我之命,身死心存,牽係蒼萌。望君以我為飼,養我朝百姓於世代之中。無以為報,重叩汝恩。”
葉十方不知該做什麼神情,這帛書顯然是玄吉最後的遺言。但她不過是個己身性命難保的二十一世紀倒黴蛋,靠時代信息差寫下的常識成了“天恩”,“養百姓於世代之中”這種需得翻雲覆雨的事,她暫時還做不來。
如今她能苟活,不過是因為大俞宗教信眾頗多,她這種死而複生的人物一時風頭無兩,聲名大噪。
葉絳初登極,想全自己一個君王顏麵,不好再明麵上與她這個死過一回的人動手。
……
幾夜形影在她眼前一掠而過,她有些痛苦地閉了閉眼。
其實也算不得沒有動手,隻是她的性命尚存。
葉十方沉默片刻,起身從塌下抽出個瞧著粗製濫造的木盒。把那封遺信小心地和其裡的兩份帛書收在一起。
她輕聲舒出個歎息,麵上扯出個無可奈何地笑:“我要能活著就去替你們想想辦法,現在我可能很快就要去找你們啦。”
畢竟那光怪陸離的幻夢中隻有一件事是真的。
今天是第八十一日。
最後一日儺戲,將開的是一場盛大祭禮。
幾十人陣中的也不會是那個夢裡的少年,而是她自己。
昨天夜裡丁嬤嬤就送來了祭服。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祭服肅重,比慣常禮服莊嚴許多。
借著搖搖欲滅的燈影,她仔細瞧了那窄領雲紋。
金線在光襯下熠熠,她將要把手觸到雲紋之時,身後側門直直被拉開,一陣朔風灌進來,徹底滅了燈。
雪色熒熒間,門外的人裹著一身酒氣,拉上側門沉默地向她而來。
她頭也沒回。
這般堂而皇之、旁若無人的出入此地的,隻有他一個。
很快,她脖頸一片溫熱。
葉絳問她:“這祭服你不喜歡?”
葉十方忍著惡心答:“死都要死了,哪還管這些。”
葉絳聽了這話悶悶笑起來,溫熱的鼻息掃在她裸露的膚發,“朕何時說過要你死的話?你胡思亂想,還要給朕臉色看。換做旁人十個腦袋都不夠數。”
酒氣熏得葉十方想躲開,卻被他摁著脖頸帶回來。經年領兵的手掌覆有一層薄繭,他若有若無地在暗間摩挲著,漸行而下,直至琵琶骨而停。
他一直絮絮:“朕今日獵了兩隻黑狐,知你體寒畏冷,已命人剝了去做狐裘。另外你那新令牌,最多明日便好,上頭是麒麟是有些不精細,卻是朕親筆提的。朕縱你、容你,將你膽色寵得包了天了,可這東西你莫要拿到明麵上嫌,會著人話柄。”他對她耳語:“你可是聽明白了?”
在話本裡,這本是讓人喜歡的帝王榮寵,葉十方卻隻覺得渾身發涼。木然點頭應是。
看她模樣,葉絳魘足地收回手。葉十方本能地往後撤去,遠離他的身側。
葉絳失笑,但今日他卻沒有追而上的苗頭。探身取了火折,燃了盤燈。
他問,“朕給你的邸報⑥你可看了?”
葉十方十萬分小心,她借著燈光略略掃過他的周身,邊瞧邊答,“看了。”
葉絳知道她在找什麼,蹲下身與她視線相平:“朕今日沒帶物件,不會折騰你,也不會降了你的寢帳,不必慌亂。”
葉十方被他點透,羞恥與恐懼一並上湧,最終麵色竟是蒼白一片。
葉絳看她臉色,終是笑起來:“要是玄吉,此刻大概已經與朕拚過十回命了。”
自從葉十方從棺中而起那日開始,葉絳就不曾把她看做玄吉。
他在靈堂前凝她很久,最終道:“天憐朕癡心,送個新魂靈。”
也隻在他眼前葉十方能牙尖嘴利上幾分。
她神色懨懨:“我在這裡,性命不是全在你手上?段乾宰相亡逝,玄吉可還有彆的親人可依?我又可還有彆的路可走?”
大俞七十年,門閥屢屢崩頹,惟葉十方母親出身的段乾一門供奉不衰。
她本還可以與原身母族祇應,以通雜事。
但她魂穿半月時,原身的舅舅——曆三代之久,碧血千秋的段乾宰相,在歸田回鄉的路上被殺。
到此她與段乾門閥最親近的一條信路被徹底堵死。
這位千秋宰相死的蹊蹺,但她困於郊外,這樁案子歸於三司,不出四日就已查明審結。
憲台遣人來回話時,隻說是路經熙縣被山棚劫戮,眼下已將匪窩搗毀。事情就此了去。
那時她也以為當真結束,卻在翌日收到一封不知何處飛來的宰相遺信。
簡短的內容後是一封鈐好的錄檔,抄目上寫著“長康二十二年六月荒字十七號”。
接著就是宮中檔案庫房蘭台失火,這封被取出的蘭台錄檔成了其中最特殊的一份。
從那之後,葉十方就極少言語,將那封遺信收進那個不起眼的木盒。對葉絳夜間行事,也不再千般抗拒。
此朝最後一位能救她的人死了,她眼下能做的也就隻剩下姑且順從。
她最開始沒有經驗,也很恐懼。但葉絳也隻是麵上從容,夜裡看著她的臉在某刻也會失神。有時飲酒太多,他便要伏在她懷裡喊她“阿琅”。
那是玄吉的小字。
他身上僅有的那點禮教,讓他難以打破身份界限。
他來去自由,從不會說她身上發生過什麼。法音彆院的下人無師自通,他來後,便會來喂她湯藥。她的解釋無用,隻被當做想生下皇子換自己的性命。
幾個隨玄吉長大的家生子試著爭過、鬥過。有一個年紀小的,偷偷換了她的藥,第二日祭禮時,京觀之上赫然是她烏青的頭顱。
而後葉十方話更少,更聽話。湯藥她也試著躲,躲不過便喝下,不再與人爭執,也不再說這對自己不公。
她猜葉絳應該知道這些,她與他一起時,一個對視便被看穿,何況是這並不高明的湯藥,但他仍舊默許。
他喜歡看她因為他而遭難,更默認自己對她做過所有事情。
慢慢的,葉十方適應了這個過程。
從夜裡被掌控,到性命歸毒藥,她都適應了下去。
但她還是厭惡。
葉絳逼迫她做事,竟然還要她用損傷己身的法子善後。
從葉絳到整個被迫沉默的法音彆院,她都厭惡。
葉絳此時卻道:“朕是玄吉的叔父,與她的父親一母同胞,怎麼不算親人?朕這條路在這裡,你為何不走?”
葉十方一聲冷笑問他:“跟子侄做那般事的叔父,你當是天下第一個。”
這話葉絳沒有回應。
他在她麵前從來不論禮教,他掃去桌案那本算經,坐在其上。伸手將她拉起,迫使她靠近自己。
困於掌心的手,被當作珍器一樣揉撚把玩。他性子怪,總喜歡一遍又一遍地撚出紅痕。
葉十方不做聲,試著將手抽回,卻被他隻手扣住手腕。
他似有感歎:“你是病了太久。去歲春蒐,玄吉的手腕可沒這麼可憐。”他沒有放手的念頭,將她雙手皆縛,漫不經心地問起邸報:“那些邸報既然看過,你可有什麼想說的?”
手上的觸感被她竭儘全力地忽略,她試著回憶起邸報內呈。
——“十月九日奉。上諭折衝府左右果毅都尉涉忤逆,依律斬。折衝上府一千五百府兵皆同罪,沒入生口營,先行苦役,再尋牙行發賣。”
——“十月廿六日奉。左衙位所領暨陽府亦同折衝府,上府精兵均沒入生口營。”
她輕聲答道:“近來許多地方在圍控府兵。”
這是他在收攬兵權。
葉絳手上動作逐漸柔和,漸漸竟與她十指相扣。
他似是滿意,抬頭問她:“還有呢?”
葉十方每每被他製在手心,都想甩他一個耳光。可惜這不是二十一世紀,皇帝的性騷擾在這裡算做恩德臨幸,衙門在皇權麵前也是個空處。
她幾乎絕望地舒出一口濁氣,繼續道:“還有,韓鏡嚴。”
葉絳揚眉,他聽見了要聽的答案。今日本就是提醒,已到了目的,他沒有再說、再留的理由。
原是他錯認了,還以為得要多些時候才能了結,如今倒是舍不得走。
他恬不知恥地問道:“你可要留著朕?”
葉十方扯了扯嘴角,昏黃燈裡那表情平白有些詭異。
她並不想留他,但眼下她有話要問:“日前我聽聞宮內蘭台回祿,可有查明?”
葉絳沒答,卻先眯著眼反問:“陳臨告訴你的?”
葉十方不應。他也不再問,這問題他早就心裡有數。
他輕聲道:“宮人粗疏,意外失火,不算大事。罰了幾個當值宮人的俸祿了結。”
葉十方一個字都不信。
大俞檔案繁多,分設許多歸檔架閣庫,收錄各個州縣官麵檔案,蘭台則是宮中收錄檔案的庫房。
各州縣必要檔案都需謄出兩份,一份歸於州縣架閣庫,一份收歸蘭台。
《俞史》中寫,為避火災,蘭台多采用石建,四向通渠,宮人守值。
是個難燒的地界。
見她不信,葉絳倒誠懇,“說是意外也不儘然。”
這問題涉及許多,葉絳卻願意答。但這是她這四個月來第一次向他詢問,他當然要討些便宜。
他道:“世上哪有不要錢的答案。你打算拿什麼與我換?”
葉十方原是想問他想要什麼,但看他一雙稱不上清白的眼,實在不敢問下去。
隻能硬著頭皮,順了他夜裡的要求,喊他小叔叔。
“無量愚笨,還請小叔叔直言……”
話說的磕磕絆絆,但葉絳偏就喜歡她這磕絆樣子。他瞧著她發紅的耳尖,一邊伸手捏玩一邊回答:“宮中蘭台是做什麼的你應當知道,但裡頭還有些好東西。”
“好東西?”
“能讓臣子恐懼、臣服於你的東西。”
葉十方看著他的意味頗深的笑眼,一瞬福至心靈:“檢校錄檔。”
檢校一職,行天子耳目,做天子監察。許多官員貪賄弄權,宣莊皇雖未追究但檢校錄檔已然存在。
火燒蘭台,天子應允,指明過往錯漏天子都既往不咎,意在籠絡百官。
她難得察覺出在這個時代裡,邏輯還有點用處。下意識露出個笑來。
葉絳此刻恍然覺得眼前的人真是玄吉,聰慧、一點就透,笑起來也是映著他的形影。
他幾近耽溺在這種時刻,更不想走。
他問:“事問完了,你可要留朕?”
葉十方對他並無留戀,“聖人事多,我哪敢耽擱。”
他笑罵道:“你要是個男人,定也是那無情負心小郎君。”
不過他也不是頭一回遭她拒絕,對她總有使不完的耐性。他磨蹭不多時便含笑站起,高出一截的身量,方便了他在她額前落下一個吻。
他們一起過夜很多次,吻是第一回。
葉十方倒是無甚想法,在她心裡,這個吻總好過他要留夜。
但在葉絳眼裡,這吻另有它意。
葉十方住的這處是葉絳為她新改的住所,原來是堆砌雜物的地界。
它隻有一個好處,側門拉開便是麓山,不需過庭院,不必打照麵。
一切都為他而設,包括其中的葉十方。
葉絳走時一直都是繾綣纏綿,他總要牽著她的手行至門前。慣常他都是獨身而來,在門外也要蹂她一番。
今日門外寂寥雪間卻站著個牽馬的臣子,形隻影單,遮去半張臉的玄色鬥篷上落了雪,瞧著清冷。
葉十方由葉絳裹著手,抬眼問他:“他知道你來找我做什麼?”
葉絳卻不在正麵回答,他隻道:“你要是喜歡,朕就知會他日日都來。”
惡心。
葉十方不再聽他說話,但也沒忍住在轉身時多看了臣子幾眼。
他似是知道,對她行了肅拜之禮。
自從葉絳知道她並非玄吉,便親點了些人來從頭教導禮儀,求個與玄吉的形似。
但她在法音彆院,葉絳出入此處仿無遮物,身側人當她這個前朝公主是聖人的消遣,從未有人對她行過如此標準的禮。
她回房的腳步一頓,礙於葉絳眼色,對他頷首而結。
葉絳心有不悅,與她道:“今日祭禮也是冬狩之尾,朕會來看你,夜裡給朕留盞盤燈。”
葉十方勉強地笑道:“好,我明白。”
她將門拉上的那刻,葉絳目光轉而落在那臣子身上,他問道:“周卿,方才可有聽見什麼?”
那臣子收起耳邊那句戚戚然的“跟子侄做那般事的叔父,你當是天下第一個。”
轉而回答:“回稟陛下,臣遠門而立,並未聽見。”
葉絳輕笑一聲,他跨馬而上,與那臣子道:“聽與不聽都好,你隻需記住她那張臉。最多三日,她便要去槽子街上。”他又意味頗深地歎道:“子女婚配本該由父母做主,眼下她身側隻剩朕,勉強隻算得半個親長。她的婚事,也當由朕著意揀選。周卿,朝中眼下可有適宜的?”
被喚作周卿的臣子將前話一一應下,唯獨最後一問他默了片刻。
聖人本就有些惱他的肅拜禮,最後這問即便是有個呼之欲出的答案,他也隻能道:“玄吉公主為人誠善,身懷文才,常人不可及。臣愚見,眼下朝中並無這等人選。”
這答案正是葉絳想要的。
山色渺白裡,他竟靠這答案覺出些愉悅。
實際上他們都知道,朝堂之中有個人,與玄吉兩小無猜,若是宣莊還在,玄吉今年應當與他婚配。
禮部尚書方敦己的長子,方無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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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嬤嬤端著湯藥進屋時,葉十方在借著燈火在看昨日新送的邸報信文。
公主醒後素日都是這樣,早些時候還有些話說。但自從冬狩開始,聖人常來此處,她也就愈發沉默,除卻看祭禮,也就隻在醒時出門站上半刻。
丁嬤嬤瞧著手上這碗東西,可憐起她。夜間聲色,常從門間溢出,滿法音彆院都知道她遭了孽。
她緩緩將湯藥放在葉十方的身側。
葉十方抬眼看她,還是那張看不出神情的臉。
她道:“今日也要喝?”
今晚應當是清寂,況且他在屋內的時辰也沒有往日長久。
丁嬤嬤道:“這是安神藥,再過一兩個時辰便要行祭禮了,祭禮盛況,必然操勞。殿下身體不豫,安神休憩才是應有的。”
葉十方不置可否,她對這些人缺少基礎信任。但丁嬤嬤往日來送湯藥時經常未等她飲下就出去,也不追究究竟有沒有入腹,隻講個人在碗空。
今日卻守著她。
可能真是安神藥吧。
葉十方仰頭一飲而儘,將碗口朝下,示意她自己已經喝完。
丁嬤嬤收了空碗緩慢退下,合門之前一陣風起,一張破紙順著風留在了屋內。
葉十方將它拾起,那是張軍輿。
上行“折衝府”三字。陳臨出身折衝府,這是她的軍輿。
她下意識抬眼看向門外,影影綽綽間,她瞧見丁嬤嬤還守在屋外。
軍輿已然是用過許久,折痕破舊,溢出毛邊。
上頭已用碳將方府圈出。
葉十方木木地瞧著軍輿,半晌後終於回憶起方宅的“方”,是方無端的“方”。
她匆匆抽出破木盒,其裡三份帛書出自三人,玄吉、段乾宰相與方無端。
當時與段乾宰相遺信一起來的,還有個蘭台中取出的錄檔。
抄錄空空,隻有幾枚空空蕩蕩的大印,昭示它歸屬吏部。
但其中夾著一封帛書——
——“此為信物,交與東側門房可入方府。”
上頭鈐著的,正是方無端的私印。
實際上,她對方無端了解不多,隻知道他不足十八歲就已成了進士,將開青雲路。
邸報裡這位少年主簿上諫頻繁,諫文針砭時弊,直指外戚弄權。
葉絳收了通通不理。
慣常她不會在意,偏偏新送的邸報中夾著一封檢校之函,內裡行文都是些不重要的東西。隻在最後一行著了一句——
——“禮部尚書所言,已有實證。”
葉十方愣愣看著,半晌後低聲笑起來。
葉絳方才落唇的地方,陡然有陣滾燙知覺。
她此刻才遲鈍地明白,那個吻是在啟用她這顆棋子。是她終於要替他做事,為他而活的烙印。
丁嬤嬤今日送的確是安神湯,此刻她竟有些昏昏。
臨著塌之前,她輕拉開了外門,與還在門外的丁嬤嬤道:“煩請丁嬤嬤告訴陳小將軍,多謝她。”
丁嬤嬤見她看得懂含義,又驚又喜:“奴才都明白。隻是那陳小將軍說,這情日後是要還的。”
葉十方點頭應是。
應當要還的東西,她向來不會推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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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中葉十方隱隱覺得自己臉上吃痛。
睜眼時便是葉絳坐在她塌上捏她頰上軟肉。
他已換了一身華貴祭服,瞧著端嚴。
也是如此端嚴的帝王,伸手將她攏入自己懷中,像是在與自己後妃論情:“你自小貪睡,朕已是逗弄你半個時辰有餘,再不醒誤了方相氏祭祀的時辰,朕也隻能將你鎖在這裡了。到那時朕不來冬狩,你便要獨守此處,日日冷清。”
葉十方一想到這人坐在身側伸手撫弄自己的樣子,竟開始想吐。
她道:“那我自己還過得好些。”
葉絳被她頂回來也不惱,隻笑道:“朕還以為你想出去,看來是朕多心。”
“我想出去,但你能允嗎?那方相氏說,祭禮之後我需得在這法音彆院在住四十九日才能完全祛除邪祟。”葉十方冷笑一聲,“我是不是邪祟你最明白。你根本不信這些方相氏能把我祛走,偏又允她們行血流祭禮,就連法音彆院之外的京觀,都是你特允而做。你分明是有那血腥之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