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秦風走後,陳錦每日掰著手指頭過日子,就盼著人回來。
第二十七天,鎮上學堂複學,招攬了一個老夫子,年過古稀,須發斑白,倒比秦風更有夫子的樣子。
今日來鎮上的成衣店送鞋,花婆婆手藝好,平時沒事便做做鞋子,做好之後送到成衣店賣,按賣價分店主兩成。店主是同村的,往常都會隔幾天繞步收一次,最近花婆婆故意時不時指使他做點事,免得胡思亂想。
難得來鎮裡,一路經過甜茶糕點果子鋪,陳錦卻一點興致也沒有,直愣愣地往西街走,學堂裡門窗大開,老夫子在桌前一板一眼授課,堂下學生們被日頭曬得昏昏欲睡。陳錦不由自住地停在牆根處看了一會,想起來秦風講課時,好像從來沒有學生打瞌睡。
夏天,院裡的老梧桐也變得枝繁葉茂,落下一大片翠綠樹蔭,空氣裡又乾又燥,是太陽混合塵土的味道,讓人心生困倦,連麻雀也靠在枝子上打盹兒。
沒多久,夫子估摸也講累了,讓學生中途休息一會,李坤早就看到站在門外發愣的陳錦,迫不及待地跑到陳錦跟前,問他:“錦哥,秦夫子什麼時候回來?”李坤十二歲,比陳錦小三四歲,便依著村裡的習慣喊哥。
陳錦神色黯然,“我也不知道,最早也要到八月中旬去了。”他拽著裝鞋的空袋子,匆匆辭彆。
回家後的陳錦,把袋子還了回去,幫著花婆婆把門口的柴劈了,又被留下吃飯。陳錦是真的吃不下,最近本來就天熱倒了胃口,加之情緒惶惶,食欲越發低下,強行吃了兩口。
他知道自己瘦了一圈,快趕上剛被秦風帶回家那會子的模樣,肯定是不好看了,秦風在床上最喜歡捏他的腰和屁股。
夜裡,他又睡不著,趴在窗沿邊看月亮,心裡惴惴不安。
這麼久了秦風也沒來信,怕他出事,又怕他留戀京城繁華不願意再來這個窮鄉僻壤,想著想著,恨不能插上翅膀飛到盛京去。
獨守空閨盼歸人的苦楚,誰守誰知道。
又過了半個月,秦風依舊音信全無,花婆婆又出了事,老人死了。
秦風走後,陳錦和花婆婆這一老一小便搭起夥過日子,誰家做飯,另外一個人就對付兩口。陳錦早上收了兩隻新鮮雞蛋,正好攤了兩個餅子送到隔壁,結果敲了半天沒人開門。他有些著急,花婆婆不怎麼出遠門,早上不會不在家,而且門還是朝內拴著的,卻半天沒人開門。
聽到路上有男人經過,喊著讓人幫忙。男人把門撞開,進屋就看見老人半個身子摔倒在床邊,身體已經涼透。
老人離世,幾乎是對陳錦近日脆弱精神狀態的最後一根稻草,徹底變成一株無依無靠的風吹雨打萍。
嘗過被人寵、被人愛的滋味,再也沒法忍受漫長的孤獨,陳錦最終告彆了大李村,前往盛京尋秦風。
他想過了,他會把自己藏得好好的,不給秦風惹麻煩。不管秦風有沒有事、還願不願意回來,他都要親自去看一看,如果秦風不願意回來,他就在京城裡找個活計,遠遠地望著,反正對他來說,在哪都一樣。
秦風臨走前隻拿了回京的盤纏,其餘銀錢全留給陳錦,足夠他這輩子吃喝不愁,但他不願意再一個人孤零零地活著了。把家裡地雞都賣了,兩隻狗寄養在李坤家,便背著行李啟程。
他不會騎馬,有時候路上碰到商隊或者馬車,便會讓人捎一腳,大多數時候都是自己走路,路上遇到馬賊,銀錢被搶了一空,又挨了打,一路磕磕絆絆二十多天才趕到盛京。
陳錦的衣服在和馬賊搶錢時被扯破了,熱汗從滿是塵土的臉上滾滾而下,一隻腳還有些跛,拄著根木頭棍子站在城門之外時,不出意外地被官兵攔下盤問。
“何人,進城作甚?”
“陳錦,來盛京尋親。”陳錦擦了一把汗,把臉弄的一臉灰漿,又變成從前的小叫花子模樣。
官兵見他年紀小不像壞人,又衣衫襤褸怪可憐的,沒多為難便放了行。
一進盛京,陳錦才知道,十裡長街,高樓林立,來往客如潮的繁華,桐雲鎮的市集不及其十分之一。
沿路商販吆喝的聲音此起彼伏,行人擁擠,陳錦衣衫寒磣、臟亂不堪,不小心撞到人被嫌棄地推開後,瑟瑟地躲在角落裡慢慢穿插,生怕再撞了人。隻是盛京這麼大,陳錦又熱又餓,站在街頭茫然無措,不知該何去何從。
他走到一家包子鋪門口準備問問秦尚書府往何處去,還沒開口就被人趕開:“走開走開,叫花子彆影響我做生意,沒得不要錢得包子送你。”
陳錦本來就膽兒小,被這麼一吼,連忙縮回腳,也不敢去問下家了,隻傻乎乎地埋頭朝前走。
“對不起。”陳錦太餓了,體力不支倒在地上,還是撞了人。
眼前是一位容貌清麗的小姐,輕聲細語地說了句不打緊,便讓身旁的丫鬟把人扶起來,見他形容狼狽,好心把手裡剛買的綠豆糕遞給他:“給你吃。”
陳錦怯怯不敢伸手,站在一旁一動不動,等小姐自己把東西塞給他時,才大著膽子問了句:“小姐,您知道秦府如何走麼?”
江玲瓏一聽,有些驚訝,“你找秦府作甚?”
“家裡有兄弟在秦府當差,我前來投奔他。”陳錦自然不敢說實話,把自己剛剛一路編好的由頭說了出來。
“原來如此。”江玲瓏便給他指了方向。
在天黑之前,陳錦終於找到了秦府,沉默地注視著牌匾上兩個金燦燦大字,怕惹麻煩不敢敲門,也不敢走遠怕等不到秦風,便躲到對麵的樹根底下,他身材瘦小,在夜色的遮掩下像一直蜷縮的貓,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待了一夜。
天剛蒙蒙亮,陳錦醒來時渾身酸痛,聽著對麵門軸轉動的聲音,立刻望過去。門口立著一頂轎子,一個模樣有幾分像秦風的青年穿著官服鑽進轎子裡走了。自此,上午再無人進出。
自從被馬賊搶劫,陳錦便沒吃過幾頓飯,兜裡的綠豆糕昨夜已經吃完,此刻饑腸轆轆,正午烈日當空,難受的緊,竟不知不覺昏死過去。再次醒來是在一張雕花床上。
他睜著一雙茫然的眼睛打量著四周,像是不小心闖入了仙境,玉枕錦緞,熏爐嫋嫋,一架精致的四折玉樹屏風橫陳而立,清一色的紅木都雕著花兒。
陳錦張著嘴巴不敢說話,就像那劉姥姥進了大觀園一般。
一位丫鬟端來一盆涼水,絞了毛巾來給他擦臉,見人醒了連忙跑去書房喊人。不一會,秦風便急急忙忙出現在床前,問他:“你有沒有哪裡不舒服?要不要先吃飯?”
陳錦半天沒動,愣愣地看著眼前這個錦衣玉冠的翩翩公子,眉眼與秦風那般相似,卻又那般不似,不敢作聲。
“是不是哪裡痛?”秦風坐在床邊,把小孩抱起來箍到自己懷裡,順著他的背脊安撫,囑咐丫鬟去做些清淡的吃食來。
陳錦好半天才遊移不定地開口;“先生?”
“是的,這是秦府,你在我的屋裡,午時我回來時,正好瞧見你倒在樹邊,便把你抱回來了,你已經昏睡了一個時辰,現在有沒有哪裡難受?”秦風再三詢問。
“我,我有點餓。”陳錦麵露窘迫,聲音小小的,又有些委屈,“你怎麼還不回去找我啊,你是不是忘了桐雲鎮的小錦兒了。”如今都快三個月了。
秦風哄著人,“我怎麼會忘了又乖又可愛的寶貝呢,被這邊的事情纏住了罷,前些日子給你去了一封信,你估計是錯過了。”
“還,還有什麼事?”他沿街過來也聽到了點風聲,秦尚書已經沉冤昭雪、官複原職了。
此次秦孝明能無恙抽身,多虧前太傅章賢道出麵才得以解決。章賢道是皇上的老師,深受敬重,性格孤傲,恰與秦風投緣,私交甚篤。秦孝明獲釋後,對自己這個不曾關心的兒子心懷愧疚,加之年紀大了,經此牢獄之禍,變得珍惜天倫之樂來,變著法兒給秦風相親,想留住這個兒子。
且這幾日,福滿樓的掌櫃徐進被送貨的箱子壓傷了腿腳,秦風不得不去酒樓裡照應一二,畢竟也是自己親外祖,還花著人老人家賺的銀子呢。一來二去的,就給絆住了。
聽完解釋,陳錦急得瞪圓了眼睛,“相親?相什麼親?你看上誰了,你都要了我了,怎麼還能去相親呢。”
秦風性子劣,喜歡逗弄小孩,故意道:“要了你就不能相親了?你瞅瞅這京城子弟,誰家不是三妻四妾?”
陳錦被堵得語塞,不樂意地從秦風身上爬下去,滾到床裡屁股對著人,不說話了。
恰好丫鬟送來一碗綠豆粥,秦風便端過來,把人撈起來喂哄著:“逗你玩兒呢,起來先吃點東西墊墊肚子,明日帶你去福滿樓吃好的。”
陳錦還是乖,一哄一個準,張嘴就含住遞過來的勺子,咽下還不忘宣誓主權:“先生不準跟彆人相親,你要跟我成親的,你答應過的。”
“我記著呢。”突然想起問人經過,“你怎麼過來的?我給你留的錢呢?”那麼大一筆錢,不至於飯都吃不飽。
陳錦一隻手拽著秦風的腰帶,有點窩囊,“走過來的,錢被馬賊搶了。”
“有沒有傷著?在哪搶的?”
“沒有,就是衣服被扯破了,在臨著盛京的釜縣,那天下雨,我來不及找客棧,就近在城隍廟裡躲雨,就遇上了。”
秦風思忖著,問道:“幾個人,長什麼樣的馬賊 ?”
“嗯...”陳錦仔細想了下,“隻記得為首的是一個編著辮子的人,長得很高,額頭上有一顆豌豆大的黑痣。”
“嗯。”秦風猜出是誰,沒再問,又喚丫鬟準備熱水和乾淨的衣裳,帶小孩兒去洗浴。
徐進是個六十多歲的胖老頭,原本以他的年紀和家產早該頤養天年,但獨女去世,外孫不著家,孤寡老人閒著沒事,還是親自操勞著福滿樓大小事,因腳傷才歇了這麼些天。
今日一早,老頭早早就坐在櫃台前張望,等著他那個不著調的外孫子上門。
日上三竿,秦風便牽著陳錦晃晃悠悠地走近福滿樓,時間尚早,酒樓還沒營業,也沒客人,隻有店小二和來來往往的送貨師傅上門。
“你還知道來呀,哎喲,我這老胳膊老腿兒的,怕是動不了咯。”徐老頭一邊大聲作怪,一邊偷偷打量秦風的臉色,這老頭早就想把福滿樓交給秦風,之前秦風一心想考取功名,老頭覺得經商再富也不如當官的體麵,便沒提,如今秦風辭官不乾,趁機起了心思。
他本來也看秦孝明不順眼,女兒死在秦家,外孫子還受欺負,隻可惜民鬥不過官,還是大官,徐進也沒辦法,隻能隔三岔五給外孫塞錢。
秦風似笑非笑,“得了吧,您那腿就算沒好全也好了七八分,還動不了,我看您挺靈活,一大早就四處溜達。”
徐進被揭穿,麵上掛不住,胡子眼睛一瞪,開始找茬:“這是誰家娃娃?”
秦風抱著櫃台裡的一遝賬本,牽著小孩找了張桌子坐下,“我家的。”
“你家的?沒聽說你爹還有私生子啊?”徐進納悶。
秦風白眼一翻,“跟我爹有什麼關係,是我的小孩。”說完示意陳錦叫人,“小錦兒,喊外公。”
“外公。”陳錦聽話地叫人。
徐進一頭霧水,“秦風,你趕緊說清楚,咋回事兒呢。”
“你這賬本該好好規整一下了,記得亂七八糟的,本月為何調料的費用增加了這麼多?”秦風一心二用,一邊對賬,一邊漫不經心聊私事,“這你外孫媳婦兒,對人家好點,不然人家可不孝順你。”
陳錦連忙紅著臉反駁,“會孝順的。”他聽出來了,這個老爺爺對秦風好。
老頭沒反應過來,呆住,好久之後才拽著秦風,拐杖掉在地上也不管,“你知不知道你在乾什麼?你忘了為什麼做不得官?”
秦風不以為意,“這不正好給你管店麼。”一副混不吝油鹽不進的樣子。
徐老頭氣急,狠狠得拍打幾下秦風的肩膀,氣呼呼地坐回櫃台裡,眼不見心不煩。
陳錦尷尬地坐在一旁,一下看看櫃台,一下看看秦風,不知該怎麼辦。
秦風不樂意了,“左顧右盼乾什麼?看我就行了。”說完把賬本有問題的地方記錄下來,合上,又去核對另外一本,一直到臨近午時,酒樓漸漸來了客人,秦風才撐著懶腰站起來,把賬本還給徐老頭,“問題不大,有小問題的地方都記錄下來了,您老人家看著辦。現在您嫡親的外孫兒餓了,麻煩徐掌櫃讓人送些酒菜到二樓廂房,咕嚕肉和糖醋排骨之類的甜口菜多上幾個,您外孫媳婦兒愛吃。”
說完,拎著小媳婦兒上了樓,這下算是正式把陳錦給介紹了,說是上門也不為過。
京城熱鬨,今日陳錦穿著體麵的綾羅錦緞,不似當日進京時叫花子的打扮,清秀雋麗,讓不少年輕姑娘打量,一路把陳錦羞得臉紅。
秦風又好氣又好笑,小孩離不得自己,不然就得變成叫花子,趕緊把人往裡拽,對更多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渾然不覺。
帶著陳錦逛了半日,回來時為了避免陳錦被秦家刁難,暫且在福滿樓住下。
臨近九月的時候,徐老頭已經痊愈,秦風便不再日日前往,在家與秦孝明糾纏大婚之事。秦孝明與禮部江侍郎交好,江侍郎家中嫡女江玲瓏年方二八,性子端莊,雙方極力撮合兩個小輩,又是宴請又是看戲,秦風不堪其擾,索性與江玲瓏攤牌,坦言自己心有所屬。
江小姐聞言,巧然一笑,“可巧了,我也是。”於是二人一拍即合,在長輩麵前陽奉陰違,出了門便各自會情郎。
這些日子,陳錦已經適應店小二的身份,樓上樓下跑得歡騰,努力討徐掌櫃的喜歡,頗有成效。
見秦風來了,陳錦放下手中的雞毛撣子,連忙端著一壺上好的西湖龍井跟在身後,前腳剛進隔間,就被奪了茶壺抱在腿上一陣揉搓,真真像極了那些背著妻子私會情人的浪蕩子。
陳錦伏在秦風頸窩裡,細嫩的臉頰貼著皮肉,讓人把持不住,又礙於時間和場合不對,還得忍著。
“我們還回桐雲鎮麼?”陳錦問道。
秦風攬著他的細腰,隔著輕薄的衣裳上下撫摸,聊解讒欲,不答反問:“小錦兒想回麼?”
陳錦又閉著嘴,不說話了。
他覺得自己有點卑劣,其實一點也不想秦風留下,換了個地方,一切都變得天差地彆,日子不再是簡單的柴米油鹽,陳錦甚至覺得自己甚至不如秦府的家丁來的有用,照顧人都輪不到自己了。
在盛京的秦風跟在桐雲鎮時是截然不同的,這裡的他宛若天邊高懸的明月,周身散發著遙不可及的高冷氣息,讓他既難堪又膽怯。卻又不敢說,怕自己太過貪心惹人討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