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靜的小日子被方怡然的突然造訪戛然打破。
秦風也沒想到,花燈會上萍水相逢的方怡然還會產生牽扯,一沒想到方怡然乃縣令之女,二更沒想到方正和竟然和秦孝明曾經是同窗好友。
那日花燈節之夜,方怡然對秦風一見傾心,跟方正和撒嬌賣乖好一陣,才讓方縣令答應在鎮上打聽這號人,這一打聽,就趕了巧,昔日同窗之子恰好在他所管轄的縣裡隱居。
不論是本著同窗之間的關係還是官場走動,亦或看在女兒的份上,方縣令都覺得有必要宴請秦風。於是便有了今日的晚宴。
秦風在學堂收到衙役送來的邀請函時十分訝異,但信上提及秦孝明,依照禮數理應應邀。
方正和為人無大才,但做人滴水不漏,一席酒菜既不顯得過分奢華,也不顯得怠慢,恰好符合地方縣令的宴會標準。
秦風話不多,隻偶爾禮節性回複方正和的問話,對他明裡暗裡提及女兒的話題隻字不應,隻說些冠冕堂皇的恭維話,客氣又疏離。縣令是個聰明人,自然明白秦風話裡之意,心裡為女兒春心錯付而連連搖頭。
宴會之後,秦風以為方怡然之事已然了卻。因為這事,陳錦在家裡莫名其妙生了兩天悶氣,做飯都失了水準。沒想到,方怡然居然大膽地跑到學堂門口堵他,身著花燈夜裡那身男裝,規規矩矩地交了學費,堂而皇之地坐在學堂裡聽課。
秦風沒有趕人的道理,鬨得太難堪會影響學堂聲譽。眼前這些學子,有幾個苗子好的,以後也許能考取功名一二,不能壞了他們的名聲。
而方怡然本人,是南林縣(即桐雲鎮的直屬上級郡縣)裡小有名氣的才女,天資聰穎勝過她爹,文章寫的疏朗,詞句勝在工整精巧,隻可惜女子不能入仕,每每思及此,隻有獨女的方縣令就顯得十分遺憾。此刻學堂上教學的內容,她早已學過,此刻隻撐著腦袋,一雙美目儘在秦夫子身上流轉。
秦夫子為人不解風情,隻顧著手中的一捧書卷,對學堂上那道明目張膽的秋波好似全然沒察覺,順手給了在課上插科打諢的李坤一個爆栗,愛鬨騰的李坤誇張地抱頭佯裝受傷:“夫子,腦袋都被您打傻了,學不會了!”
秦夫子給了他一個輕蔑地白眼:“那你該感恩 ,本夫子給你開光了,畢竟從前更愚笨。”說完不等他繼續裝洋相,追道:“把我剛剛講的這一節抄十遍,今日不抄完不許下學。”
果然,本欲繼續鬨騰的李坤立刻泄氣,趴在桌上宛如一條喪家之犬。十遍......抄完都天黑了,手也斷了......李坤很是絕望,但不敢說。
距離下課一刻鐘的時候,秦風突然瞥見陳錦圓溜溜的腦袋出現在窗前,舉著手裡的食盒朝他做了個口型,然後鑽進隔壁的齋舍。於是,又驚又喜的秦夫子驀然一笑,笑得溫柔又勾人,眼光瀲灩,如同一汪春水落滿餘輝,閃著粼粼波光。
學生們哪見過這樣和顏悅色、如沐春風的夫子,紛紛追著視線望去,隻剩兩扇半開著的朽木窗,大為不解。坐在後排角落裡的方怡然因為滿心旁騖,一直關注著秦風,正好捕捉到陳錦出現在窗前的匆匆身影,心裡湧起一陣難以言喻的情緒,滿含酸澀和羨慕。
秦夫子難得提前下課,不等學生們蜂擁而出,自己先疾步閃進隔壁齋舍。食盒放在旁邊的小桌上,陳錦正坐在案前發呆,以為還要在等一會;“還沒到下課的時辰呢。”邊說邊起身拆食盒。
“學生們餓了。”秦夫子麵不改色地騙人。
食盒一共兩層,四周圍著一圈棉布,兩菜一湯,還是熱乎的。秦風淨了手,坐在桌前慢條斯理地吃起來。
陳錦一直覺得,秦風的吃相很雅觀,不似旁人那般不可避免地發出聲音或大口咽食,連投著的姿態都比旁人好看。
秦風察覺到陳錦的視線,卻故意不瞧他,咽下嘴裡的食物,方才掀起眼皮瞥向他:“小錦兒看什麼這麼入迷?”滿眼戲謔。
陳錦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有些慌張,仿佛做壞事被抓包似的,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說什麼,隻好欲蓋彌彰地偏頭往外看,隻可惜窗戶是關著的,沒有清風玉樹為他抵擋難堪,倒是能聽見外麵學生嘻嘻哈哈的談笑聲。
午休一個時辰,住的近的學生基本都會回家吃一口熱乎飯,住的遠的便會帶些乾糧在書院裡的石桌就餐,若銀錢稍寬裕,也會去鎮上吃碗陽春麵之類的熱食。
陳錦開始回憶自己上過的兩年學是怎樣度過的,好像也像外麵的學生這般高興,那時候他才六歲,娘親還在,會給他縫繡著青竹的書袋,中午常常給他送飯,晚上會守在學堂門口接他回家。再後來,娘親病逝,張氏進門,一切快樂時光都在七歲之後化為烏有,隻剩下數不清的責罵和活計。
感受到陳錦突如其來的低落情緒,秦風夾了一筷子豆腐塞進陳錦嘴裡,陳錦傻愣愣地張嘴咽下,舌尖在筷子上無意識添了一圈,露出一點鮮紅的嫩軟。
秦風看得喉頭一緊,氣氛逐漸染上曖昧的味道,還沒來得及升溫,便被突如其來地敲門聲打斷,門外傳來方怡然的聲音:“夫子,我的筆壞了,想問您借一支筆。”
秦風語有不悅地回道:“學堂右側有一間鋪子,專門賣筆墨紙硯。”秦風不太喜歡外人碰自己的東西,且方怡然一看就醉翁之意不在酒,此刻不在課上,便不必顧及麵子。
方怡然沒想到會被拒絕,在秦風說完之前便已經推開門,正好對上陳錦疑惑的視線。秦風聞聲轉頭,眼神淩厲,“出去,把門帶上。”
方怡然被從小嬌慣到大,哪裡受過此等屈辱,羞憤難當,眼圈一下子紅了,兩行盈盈淚珠迅速落下來,哪裡還記得關門之說,恨不能立刻遠離此處。
如果上午還心存一絲幻想,此刻已經全然心碎。她其實知道,自己配秦風有些高攀了,但因為模樣生的好,又有才女之名,眼光向來隻往上瞧不往下看,好不容易遇到一個為之傾心的男子,鼓起勇氣想好好把握,沒成想會如此不堪。她的自尊心和驕傲在一瞬間被打碎,化成兩行落不完的珍珠淚。
那廂方才女趴在桌上梨花帶雨,這廂小錦兒撐著腦袋生悶氣。秦風這飯是吃不下去了,隻好起身親自把門關上,防止意外還特意落了門閂,無奈地走到陳錦麵前,蹲下:“你又在鬨什麼脾氣?”
陳錦也不知道自己在鬨什麼脾氣,隻覺得心裡酸酸澀澀,好像先生要被女妖精勾走了一般。
“先生若是成親了,會不會不要我了?”陳錦撿著能說明白的話,小聲詢問。
心思日漸不純的秦風聞言幾乎氣得嘔血,“放心,即便是入贅也是能帶個陪嫁丫鬟的。”
一聽秦風說入贅,陳錦越發惶惶,仿佛他明天就要“嫁入”縣令府,“入贅、入贅不好,要受氣的,夫子不要入贅。”
“哦?”秦風挑眉,“入贅有什麼不好,有錢有閒有美人,還不用操心你這個拖油瓶。”
陳錦一下子急了,手緊緊拽著秦風的衣袖:“不好,不好。”說完又皺皺鼻子,委屈地說:“而且,我不是拖油瓶,我會做飯、會種菜、會養雞,還能給先生洗衣服。”
“我真的不是拖油瓶。”說完怕秦風不信,又乾巴巴地重複一遍。
再逗下去,小孩準要哭了,秦風連忙打住:“嗯 ,我們小錦兒才不是拖油瓶,可能乾了。”
“是,是的,很能乾。”陳錦盯著秦風的眼睛,認真地點頭,又乖又軟 ,可愛得不行。
秦風沒忍住,一把把人抱到自己腿上,繼續哄小孩兒:“咱們不入贅,入贅不好,小錦兒最好。”
陳錦一聽,羞得把臉埋進秦風的脖子裡,卻又忍不住附和,悶悶地說:“小錦兒最好。”
下午上課時,方怡然已經走了,空出來的位置便讓陳錦坐。這是趁陳錦第一次在學堂聽秦風講課,覺得新鮮,興致高昂,眼神滴溜溜繞著秦風打轉,不一樣的是,現在這道視線更清亮、更熱切,也更受秦夫子關照。
學生們都感受到了夫子今日的反常,上午站樁似的在講台上一動不動,下午又像陀螺一樣滿教室打轉,最喜歡停在教室右後方,嚇得那一片的學生內心連連哀嚎,生怕夫子突如其來一個爆栗。
隻可惜他們想太多,此時此刻的夫子哪有時間管他們,一心享受著陳錦崇拜的視線。
陳錦大多數時候都是乖乖的,說話聲音軟軟的,逗很了會臉紅,最會順竿上爬撒嬌賣乖,摸準了秦風對他心軟,也是真的害怕會被丟下。所以他悉心地照料著他們的小家,一點點生出絲線地纏住秦風,無聲無息地綁住他,成為相依為命的彼此,便不會再被丟下。
被愛的和被需要的人才會被留下,拖油瓶不會。陳錦好早好早以前就明白這個道理。
晚上,陳錦在廚房裡忙活了一個多時辰,費心費力地做了幾個近日新學的大菜。
桂花糯米藕清甜軟糯,麻辣嫩牛肉爽利細嫩,油炸小黃魚焦香酥脆,就著桂花糖漿做了兩碗紅豆醪糟煮湯圓,難得溫了一壺竹葉青。
因為父親醉後會打他,陳錦不太喜歡秦風喝酒,平日裡不會阻攔他,但鮮少這般主動溫酒。秦風知道這一桌子菜都是在討好他,卻不說破,揀著陳錦高興的話哄他,一會說小黃魚炸的好,讓他過幾日再炸一次,一會說牛肉鮮嫩,堪比同福客棧的招牌 ,間或夾一塊甜藕喂進陳錦嘴裡,全無往日食飲不言、身端體正的優雅姿態。
夜裡,大約是白天受了怕,睡夢中的陳錦一直往秦風換裡鑽,手緊緊拽著他的寢衣領口不撒手,被子是新棉,現下蓋本就有些熱,陳錦還一直在他胸前呼氣,殷紅的嘴唇散發出熾熱的誘惑,直把人吹得肝火旺盛,恨恨地咬了一口眼前這張不知死活的小嘴。
秦風也沒想到,自己這一咬,便再也停不下來 ,直貼著人家的嘴唇輾轉碾磨,甚至深處舌尖往人嘴裡試探,知道懷裡的人因為喘不過氣嚶呤一聲才罷休。
第二日,陳錦站在鏡子前看著自己微微發腫的嘴唇,扭頭問道:“我的嘴巴怎麼了?”
秦風一愣,故作鎮定地胡謅:“大概是昨天的牛肉太辣,被子蓋的厚上火了。”
“哦。”陳錦咕噥著抱著穀子去喂雞,準備待會去泡杯菊花茶降火。
四月初,之前種的白菜已經吃完,陳錦把菜根拔了,留著地準備再重些花生。茄子和豆角幼苗漸大,陳錦在花婆婆的指導下給豆角和茄子搭架,搭完之後抱著逐月去書院接秦風下學,朝陽一蹦一跳地在前邊帶路。
來的次數多了,學生們漸漸認識了陳錦,知道他是夫子的小尾巴,時常來給夫子送午飯,沒事就留下來跟他們一起上課,晚上帶著一黃一黑兩條狗崽接夫子回家。如果不是性彆不符,真像是妻子抱著兒女來找不回家的丈夫。
有的學生和陳錦年歲差不多大,性格敦厚,倒也能聊上幾句,多是詢問秦夫子私事,例如秦夫子喜歡什麼啦,怎樣才免除夫子責罰啦,討好夫子的三十六計啦......
每每如此,陳錦就會嚴肅地教育他們:“好好學習就好。”那模樣活像一個小夫子,大家開他玩笑:“你怎麼不好好學習。”陳錦並不天天來,一般也隻待下午半天,上午要收拾家裡、買菜做飯,以及...練字。
陳錦摸摸鼻子,反駁道:“我有好好學習的呀。”陳錦每天要寫兩張字呢,寫不好還要被打手心,重也不重,侮辱性更強。
有好事者直言不諱:“好好學習你天天盯著夫子發愣,肯定早就神遊天外了。”說完周圍一圈學生都哄笑起來。
還有一節課,陳錦沒去隔壁齋舍,而是抱著狗在院裡的石桌上坐著等人,他也不覺得無聊,薅著懷裡的狗毛,一會兒看看天,一會扯扯樹枝,時而扔一塊石頭到遠處讓朝陽叼回來,玩的不亦樂乎,看得學堂裡的學生們眼紅不已。
秦風見課堂秩序被打擾,隻顧嗬斥學生三心二意,對門外的始作俑者隻字不提,偏心偏到西洋去了。
天日益熱起來,回家路上,秦風帶著陳錦去買了一把折扇一把蒲扇,路過甜湯鋪又喝了兩碗綠豆湯,陳錦一邊喝一邊咕噥:“咱們去買點綠豆,以後想喝可以在家裡煮。”陳錦特彆喜歡“家”這個字眼,從無到有的溫馨,分外讓人珍惜。
“再買點蓮子百合,夏日清火。”
“還有涼粉,我還不會,要先學。”
“好。”
“我今天多寫了半頁字。”
“回去檢查,寫得好許你多吃一棵蜜餞青梅,不好明日不許吃。”
“不要,明日要吃的。”
......
這桐雲鎮的日頭走的慢,人也走得慢,一點點的路程,兩人愣是走到天黑才到家,追風已經趴在馬棚裡打起瞌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