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元宵節後,一連好幾日,秦風隱隱察覺陳錦有些不對勁,每次自己外出都顯得有些緊張,總是拽緊袖口站在門口巴望著他,仿佛擔憂他會一去不複回。
秦風對他突如其來的不安深感不解,也多次問過他因何事,但得到的都是支支吾吾的一句:“無事,夫子早去早回。”說話時眼睛一直盯著他不放,那架勢不把他看穿都擔不起著一雙灼熱的視線,看得秦風心猿意馬。
今日照舊是秦風去學堂講學的日子,一大早上陳錦就起來給他熬了一罐白米粥,蒸了兩個饅頭和一碟蔬菜,等他收拾洗漱完畢,早飯也正好擺得齊整。
今日的蔬菜是昨日學生路過家門口送來的,鮮嫩脆甜,秦風隨口誇了一句,陳錦便順勢提出:“先生,我們把左邊的那塊空地用來種菜好不好?”
秦風一頓,“你會種菜還是我會種菜?”
“我會我會。”陳錦連聲應著,“這幾日我都跟著坡下的花婆婆討教,知道怎麼種菜,花婆婆說現在初春,正是種豆角、茄子的時節。”
見他還是一臉不信任的樣子,陳錦微微著急,又有點不被信任的屈辱:“先生,我真的會的。”
“你想種便種吧,隻是這開墾荒地的活兒費勁,你去村裡請人幫忙,銀錢都在櫃子裡,給多少你自己看著辦。”說完咽下最後一口粥,擦完嘴準備去拿書箱。是一口輕便的桃木雕花箱,兩邊釘著皮繩便於攜挎,箱內裝著一些書卷,偶爾是學生們交來的課業,是每日出門的必備之物。
“那先生,我今天跟你一起去鎮上,我要去買菜種子。”陳錦也連忙吃完,碗筷丟儘水盆裡泡著來不及洗,顛顛地去櫃子裡數出夠用的銀錢。
因為天色尚早,也沒有攜帶多少東西,這次出行便沒有騎馬,惹得追風在馬棚裡不悅的嘶吼,直到看不見兩人無情的身影為止。
風和日麗,春意盎然,這一對狗男男暗通款曲,不帶我!追風憤憤不平,隻可惜不會言人類之語,隻得以揚蹄平息怨氣。
買完菜籽,秦風又去糖鋪買了二兩梨膏糖,遞給陳錦時警告道:“一日最多一塊,有數的,多吃下次便不再買了。”
陳錦嗜甜,但吃多了又爛牙又敗胃口,總歸是不好。
“好哦。”陳錦看著紙包裡的十塊糖膏,默默算計著可以吃到什麼時候。
回去後,陳錦連忙去花婆婆家用兩塊糖糕借來鋤頭一用。陳錦能和這位孤寡老婦投緣,一開始也是因為這一老一小都愛吃甜食,來往幾次,一個膝下無子無孫,一個上無長父長母,倒生出些孺慕之情來。
眼見田地並不算大,陳錦想著省錢,便沒有請人幫忙,自己在地裡哼哼哧哧鋤了一整天,直到日薄西山,秦風的身影出現在遠處的道上,陳錦才堪堪把種完的種子澆灌完。
看著整整齊齊的田地,陳錦一陣滿足,不等秦風走近,連聲嚷起來:“先生先生,菜地種好啦!”語氣得意洋洋的,聽著比中了狀元的人還高興。
秦風走近,瞧了瞧菜地,正欲誇讚兩句,便瞥見陳錦手上一連串的水泡,有的還破著,濃水粘在皮膚上,又紅又腫,臉色一下子垮下來:“手怎麼回事?”
陳錦不以為意:“鋤地時間有點久,磨出幾個水泡子,沒事,很快就會好的。”說完還拽著秦風湊近一點看,“你看,菜地是不是很整齊,比花婆婆的菜地還要整齊。”那股高興勁頭久久不散。
秦風卻皺著眉頭嗬斥他:“不是讓你請人了?不會種地逞個什麼能?”說完轉身往屋裡走,衣袖甚至甩到陳錦身上,足見其不悅。
陳錦辛辛苦苦勞作了一天,準備拿著成果邀功,結果卻被劈頭蓋臉一頓臭罵,又是傷心又是委屈,紅著眼圈站在原地,半天沒動彈。
過一了會兒,屋裡的秦風從箱子裡翻出金瘡藥,見人半天不進來,越發不高興:“在門口站樁呢?還不進來!”
陳錦傷心透了,難得硬氣一回:“不進來,討厭你!”
秦風本是個關心人的想法,卻心口不一慣了,說出來的話總是不討喜,但被陳錦這麼一衝,脾氣也被激上來:“不進來那以後便都不要進來,愛去哪去哪。”說完走到大門口,哐當一聲把門拴上。
這下好了,一個拿著藥瓶在屋裡生悶氣,一個在拽著鋤頭在屋外傷心,僵持不下。
屋裡的秦風講了一天課,嗓子乾澀著,平日裡陳錦總會給他泡一杯清茶潤嗓,腹中空空,也沒有做好的飯菜可食。自把陳錦撿回來已經一月有餘,秦風被伺候得越發無體不勤,幾乎沒再做過家務,現在吵架了,更加拉不下臉去做飯,隻好鞋一脫,合衣裝睡。
屋外的陳錦本來就是個好脾氣,現在氣生完了,隻剩下一肚子的後悔和傷心。害怕秦風是真的不要他,想進屋道歉,又怕他現在還在氣頭上,反而更觸黴頭,進退兩難,隻站在原地小聲啜泣。
雖然已經入春,山村的夜裡還是冷得很,跟白日氣溫相差很大,陳錦勞作時穿的一身根本沒法禦寒,沒多久就抵擋不住寒意,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距離吵架已經過去了一個時辰,最後還是秦風聽著那一連串的噴嚏,心煩的很,正準備下床開門,就聽到陳錦扒在窗前的哭音:“先生,我錯了,你彆不要我。”
秦風仿佛是現在才想起來,陳錦曾經是被趕出家門的,心疼一下子直抵心臟。連忙起身開門,甚至顧不得穿鞋,急匆匆把人抱進屋,低聲哄著:“小錦兒乖,不哭。”聲音是難得的溫柔,但因為從未哄過人,顯得十分彆扭乾澀。
陳錦趴在秦風的肩頭,臉濕漉漉的貼著他的脖子,一片冰涼。
把人放到床上,欲撒手卻被陳錦摟著不放,小嘴癟著,腦袋垂著,一言不發,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樣。
秦風又是好笑又是心疼,騰出一隻手揉揉眼前烏黑圓亮的腦袋,安撫道:“乖乖躺著,我去擦個腳就回。”
陳錦才不理,趁機得寸進尺地往人懷裡鑽。秦風無法,隻好抱著人哄了一陣,輕輕拍著他的後背,難得道歉:“是我不好,不該把你關在門外麵,以後不會了,不要怕。”
“本,本來就是你不好。”陳錦吸了吸鼻子,甕聲甕氣地說,“你說不會不要我的,你還把我關在門外麵,讓我,讓我以後都不準進來,你是騙子嗚嗚嗚。”陳錦打著哭嗝,口齒不清、斷斷續續地控訴著秦風的罪行。
“是是,是我不對。”秦風認罪,卻不忘為自己辯解一二,“我是見你一手水泡覺得心煩,早晨跟你說了讓你請人,非要自己弄一手傷,你說你是不是不聽話?”
眼見炮火要轉向自己,無法再占領道德製高點的陳錦,說了一連串的車軲轆話:“不,不是,反正就是你不對,是你不對。”說完在他懷裡拱了拱。
秦風又是無奈又是好笑,覺得這小孩粘人的模樣可愛得緊,噙著笑意逗人玩:“是我不對,我不是都承認過了麼,嗯?”
過了好久,陳錦才從他懷裡滾下去,裹進被子裡,隻露出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你快去擦腳。”天好冷,如果不是看到秦風露在外麵的大腳,他還想再賴一會子的。
秦風這才起身,剛走沒兩步,就聽到身後傳來輕輕地咕噥聲:“我也不對。”聲音雖然很低,但在這四下無人的夜裡,依舊聽的分明,回頭朝陳錦笑出聲,不知道是嘲笑還是彆的,反正很是開懷愜意。
陳錦一下子把被子拉起來,把露出來的那雙眼睛也遮了個嚴實。
第二日恰逢旬假,陳錦捉摸著給菜園子圍一圈柵欄,防著被隔壁的雞犬踩啄,想到這裡,又覺得自家也該養些雞犬家禽。
陳錦不知道秦風的底細,以為隻是當地一個有錢人家的公子,一樁樁一件件,全是要在此處長久生根的打算。他對現在的日子很滿足,以前總是漂泊無依,現在有了落腳之地,裡裡外外都要親仔細打理。
提出養雞養狗之事時,秦風愣了一瞬,陳錦以為他嫌臟臭,“還是不養了叭,怪麻煩的。”說的極其口不對心、不情不願。
昨夜之事餘溫尚在,秦風的冰塊心還熱著,“想養便養吧,過些時日在馬棚邊上搭一個雞棚和狗屋,先把菜園修整好。”
於是陳錦又擠出一個明朗的笑容,高高興興地去山裡砍木頭。依秦風的少爺做派,他是想花錢雇人做的,但見陳錦這副事無巨細的高興樣,隻好由著他,甚至還得隨著他。但畢竟伐木危險,還是個力氣活兒,陳錦到底年紀小,骨架還是少年纖瘦的時候,遠不如他這個肩能抗手也能提的教書先生。
春林初盛,山裡已經恢複生機,覆著一層清香的翠綠,剛抽條的柳枝在風中飛舞,從地裡鑽出腦袋的野花綠草在路邊招搖,濕潤的泥土裡散發出淺澀的清香,目之所及皆是一片盎然之境。忽而轉入林間,高木聳立,日淺雲稀,落葉層疊,一步一清脆,驚起一群飛鳥撲翅之音。
兩人選定一棵杉木,通體修直,又輕便防腐。陳錦躍躍欲試,先掏出長鋸吱吱割起來,但因為力氣不足,半天隻割了一個小口,秦風看不過眼,讓他一邊涼快去,連割帶砍,不過半盞茶的功夫杉樹便聞聲倒地。
待把十餘米長的樹乾切割成小段的功夫,秦風打發陳錦去村裡找李坤他爹,他爹是樵夫,有一輛專門拖木頭的板車。
回到家,兩人都有些疲累,下了兩碗雞蛋肉絲麵應付完肚子,歪在床榻歇息一陣,便又忙不迭開始劈木。
杉木粗壯,需劈成薄片狀,一斧子一斧子地砍下來,將近天黑才堪堪弄完,次日方才用鐵釘一塊塊地釘起來,插在菜園四周圍成圈,留了一個進出的口子做菜園門,剩餘地木塊被陳錦收起來,準備過兩天做個雞籠。
陳錦滿意地看著菜園,日日都要去巡視一番,什麼時候冒芽了,什麼時候長高了,什麼時候多長了一片葉子都清清楚楚,像是在守著什麼了不得的寶藏,秦風一邊笑他市井之心,一邊又覺得他這副“精明”的樣子很是可愛。
兩日後,雞籠和狗舍紛紛完工,隻差雞崽子和狗崽子入住其中,陳錦連忙拉著秦風帶他去鎮上買雞崽和狗崽。雞還好說,平日裡就有賣的,這狗崽倒不常見,村裡一般都是誰家母狗一胎生一窩,自己留一些,多的則分給鄰居親友,也有在集市上賣的,但得碰時候。
今天就非常不巧,從東街頭走到西街尾,愣是沒看見有賣狗的,陳錦隻好抱著一箱雞崽先回家。
秦風見他有些悶悶不樂,腦子裡開始搜刮村裡誰家有狗,隻可惜秦夫子平日離群索居,一時也想不起誰家可以買到狗。
隻好從口袋裡掏出一塊糖,塞進陳錦的嘴裡。陳錦今日的份額在下午就已經吃過了,這是額外的安撫。
陳錦嘴裡驀然一甜,瞬間彎起眼睛,朝秦風露出一個甜蜜討好的笑臉。
次日,在學堂上,向來嚴厲的秦夫子破天荒地問了一個與學問無關的問題:“誰家裡有幼犬可售的?要可愛一點的。”
學生們麵麵相覷,然後其中一個舉手嚷道:“我家有。”
“我家也有。”另一個人說。
“我家的剛出生兩個月,黑色的。”
“我家是黃色的。”
秦夫子不知道陳錦是喜歡黑色的還是喜歡黃色的,想了一會,“那你們倆明日都抱過來我瞧瞧,問問你們父母多少錢,我買下來。”說完摸了摸鼻子,正色道:“接下來,我們開始學《孟子》。”
就這樣,秦夫子給陳錦抱回去兩隻幼犬,如願以償地收獲小孩的甜笑一枚。兩隻狗崽正好一公一母,黃的嬌憨,黑的鬨騰,分彆取名逐月和朝(chao)陽。
月月和陽陽雖然性格迥異,相處卻很和睦,陳錦有事沒事就喜歡呼嚕月月,陽陽來去如風,常常抓也抓不住,便由著他去。
日子過得雞狗雙全,菜園裡的白菜已經成熟,茄子和豆角則進入幼苗期,開花結果還得等到五月。
陳錦在園子裡掐了一把鮮嫩的白菜,興衝衝地炒了一盤油渣小白菜,又從壇子裡挖了一把酸菜,就著魚片煮了一盆酸菜魚,兩人一葷一素,吃得美滋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