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鬨劇到此散場,門前恢複寧靜,秦風卻沒興致繼續教學,閒步走到秋千架坐下,支使陳錦:“小錦兒,過來推秋千。”
昨日還是小叫花子,今日便榮升小錦兒,陳錦心裡美滋滋地,忙不迭地跟上來,殷勤地搖晃秦夫子。那股諂媚勁兒,似乎明日就能晉為心肝一般。
秦風未曾料到自己一個稱呼變化產生的影響,隻當陳錦是因方才的維護而高興,隻當他是個知情知恩的,甚是滿意。
山外青山,山內日色閒散,秋千架上青年落拓俊朗,秋千架旁少年白淨乖順,一副琴瑟和鳴和諧之景,讓秦風不由得想起前朝蘇子名句:“牆裡秋千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心裡多了幾分不知名的情緒。暫且不明,便攜春風去。
日子這般不緊不慢地流逝,一日三餐、兩人一馬,在這小院裡守著朝升日落,漫看春日雲卷雲舒。
正月十五,天氣晴朗,鎮上正式開集,陳錦一大早就被秦風扔到馬背上,出發去鎮上買衣裳和其他日用。追風久不出門,此刻嗅到彆處陌生又新鮮地氣味,興奮地在道上疾馳。秦風一邊緊箍著陳錦腰背,護著他不掉下去,一邊嘲諷他的膽怯:“怎麼生的這般膽小?”
陳錦被追風顛得哆哆嗦嗦,話也連不成一句,委屈道:“我,我沒騎過馬,追風、風好凶。”他是真的害怕,聲音裡都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哭音。
秦風察覺,雖仍沒有一句好話,倒是拍了追風一腦門,示意它安生一點。
春風古道,駿馬飛揚,不多時便到了東街口。街上很熱鬨,從東街到西街連綿數百米,商鋪林立,附近十來個村莊的村民基本都在這條街上采買,人群熙攘,一片繁華之景。
春衫和夏衫各兩套,均是鎮上最好的樣式和料子,依著秦風的想法,他家小孩好看,可不得穿最好的,要是在盛京,綾羅綢緞都得最好的,哪裡輪的上這些粗麻爛布。這堆破布花了四兩銀錢,心疼的陳錦連連拒絕:“那件就挺好的。”陳錦指著鋪裡最便宜的那套說,“薄衫也不必買這麼早。”
秦風那雙眼波瀲灩的桃花眼恨不能翻到天際,暗忖:小叫花子怎麼如此登不上台麵?但在外人麵前忍著沒給他下臉,畢竟十五六歲,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該留點臉麵。
“再廢話把你抵在店裡,拿好衣服,咱們吃館子去。”說完瀟灑轉身,頭也不會朝外走,陳錦隻好抱著衣服慌忙趕上。
相較於西街的沉靜,東街更為熱鬨,吃喝玩樂一應俱全,深巷之間甚至藏著一家勾欄院,男女不計,常有往來商販於此春風一度,鎮上的富裕人家亦是常客。
經過紅綠巷時,紅紅綠綠的紗簾從窗戶裡飄出來,散發出勾人的香料氣息,陳錦不明所以,被嗆了個正著,還傻乎乎地朝秦風發問:“這裡是什麼地方,怎地這麼香?”
按理說十五六歲的少年已是可以談婚的年紀,不該如此不通人事,但陳錦十三四歲便被趕出家門,從此漂泊無依,吃了上頓沒下頓,不保不暖的哪顧得上這檔子事。
秦風故意臊白他:“自然是能破你童子身的地方。”
果不其然,陳錦一下子臉紅個通透,白嫩的小臉跟煮熟的紅蝦似的,兩頰甚至冒著熱氣兒,一句話不敢說,步履急促地朝前走,仿佛這巷子張著大口能吃人。
秦風見狀,跟在後麵發出一連促狹地笑聲,直把陳錦笑得一個不注意,絆倒在地,又費勁把人撈起來,數落人家走路不看路。也不知道是誰逗的,反正秦夫子總能占道理。
鎮上一共兩間客棧,正好對門,一家叫來福客棧,另一家叫同福客棧。兩家客棧原是一家店,因為生意漸好便開了分鋪,父親死後兩個兒子分了家、改了名,兩家妯娌不和,常常惡意搶客,惹得客人不快,生意反而不如從前紅火。
陳錦喜愛甜食,便挑了糕點出名的來福客棧。桂花糕淋著甜膩的糖漿,炸的金黃的糍粑蘸著糖粉焦香酥脆,還叫了一壺糯米酒,聞著氣味兒都甜的齁人。陳錦小嘴一直張張合合,腮幫子全然沒有消停過。秦風見他似倉鼠般鼓動的臉頰,沒忍住伸手一捏,嚇得陳錦瞪圓眼睛,一副天真嬌憨之相。
心下傳過一陣異動,秦風隻覺得心跳有些快,即刻縮回手,掩飾地呷一口茶,陳錦不明所以,但被秦夫子動手動腳貫了,不甚在意,繼續沉浸在甜蜜的口腹之欲中。
今晚有花燈節,兩人吃完飯便沒有回大李村,而是去了西街的書院小憩,等候夜市出攤。
書院即是秦夫子撿回陳錦那夜到訪的書院,門上掛著“立心書院”的四字牌匾,取自前朝著名理學家張載之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事開太平。
字跡飄逸遒勁、放浪形骸,一眼便能瞧出是出自誰人之手。
“先生的字寫得可真好。”陳錦癡癡地望著門上地牌匾,一臉崇敬。與他那一□□爬雞抓的字,這副牌匾對他來說如見仙書目暫明。
秦夫子驕傲自得,向來喜歡聽好聽話,一律照單全收。
書院清簡,不過兩間房,一間用作講堂,一間用作齋舍,因此學生隻能走讀或借住鎮上。近半個月未曾打理,四處落灰,陳錦井邊打了半桶水,擰了一條抹布把齋舍裡的書案和椅子擦拭乾淨,又用一條乾的抹布把水吸乾,等水乾透了才叫身嬌體貴的秦夫子落座,自己則繼續擦拭起書架來。
“你是個天生勞碌命不成?”秦夫子酒足飯飽,聲音裡透著一股困倦的慵懶,“待開學了自有學生收拾,過來歇會。”說完挪出一點空位。
於是陳錦放下抹布,乖乖坐在秦風旁邊。
椅子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兩人尚且坐得下,卻又不得不挨近,陳錦鼻尖全是秦風清冽身上的氣息,似是那夏日山間清泉,讓人心曠神怡。
“先生身上可真好聞啊。”陳錦趴在案上,歪著腦袋朝秦風笑。
秦風似笑非笑,“比那紅綠巷的香粉還好聞?”
陳錦自知又被嘲笑,心下憤憤,氣呼呼地朝秦風嘟嘴:“臭先生,就會拿我打趣。”
“剛剛還說我好聞,現在就是臭夫子了,果然小人難養,孔聖人所言甚是。”
此小人自非彼小人,陳錦明白,卻仍是不服氣,“我是小人,你就是老人,老先生、老夫子,很快就會變成長長胡子的老頭子!”
年方二十、風流倜儻的秦風:?
“二十歲是老夫子,三十可不就是死夫子?”秦風說話向來沒個禁忌,正月裡就要死要活的,陳錦連忙呸了三聲,替他消災:“神明保佑,夫子剛剛瞎說的做不得數,保佑夫子長命百歲。”說完還不高興地瞪了秦風一眼,越發蹬鼻子上臉。
秦風笑了笑沒再說話,靠在椅背上昏昏欲睡。
書案臨窗,春陽漸暖,落得一室明淨。陳錦怕秦風冷,拆了新買的衣服給秦風披上,本不欲睡,卻因為被曬得舒適,便又拆了件搭在自己身上,偎在秦風腿邊小睡。
時至酉時,街上已經喧鬨起來,攤販們開始忙著擺攤,看客們則翹首盼著月上枝頭,以賞燈火闌珊之景。
陳錦人在齋舍,心早已飛到街上,恨不能幫商販抬桌搬椅,生怕他們耽誤良辰。秦風被他急切地模樣逗笑了,“急什麼,花燈又不會長腿跑了。”
“我沒見過花燈節,難免好奇嘛。”陳錦羞怯地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
不知為何,像秦風這邊麵冷心冷的人,居然覺得有些心疼,說話的聲音都變得溫柔些許,“那等會開市就去看,喜歡什麼都買,今年買不完的咱們明年再買。”
陳錦還沒來得及感動,就被風雲善變的秦夫子下一句話打回原形。
“還真是可棵爛白菜,爹不疼的娘也不愛。”語氣寂寥,也不知道是說陳錦還是說自己,反正陳錦立刻收回滿腔熱淚,委委屈屈地小聲反駁:“才不是爛白菜,明明,明明是棵好白菜,漂亮著呢。”收拾乾淨的陳錦,今天一路沒少被人誇模樣好,尤其是成衣鋪的老板,恨不能把他誇成月宮仙官,聽得他也膨脹了不少。
好的沒學上,儘學些什麼玩意兒,不要臉。陳錦在心裡默默啐了自己一口。
秦風被逗得哈哈大笑,牽著漂亮的好白菜買花燈去。
長街攘攘,燈火熙熙,陳錦一路東摸西躥,仿佛一下子回到孩童時代,黑亮的瞳仁裡盛滿盈盈歡喜,一路凡是他摸過的物件,秦風均掏錢買下,後來實在太多拿不下才作罷。
人群擁擠,秦風有意無意護著陳錦不被人撞到,結果自己反而撞了人,撞的還是縣令方正和家的千金。
方怡然今晚好不容易背著她爹溜出玩,生怕被發現特意喬裝一番,帶著她的侍女一起女扮男裝,然而因為身形嬌小、眉目柔軟,秦風一眼便看出是女子,出言道歉:“在下無意冒犯,被人推搡衝撞了小姐,實在抱歉。”說完行了一個拱手禮,以示歉意。
方怡然一下子被秦風俊朗瀟灑的外貌吸引,拱手的姿態標準又隨性之至,舉手投足間透著優雅的貴氣,顯然非池中之物。本欲發難的方怡然眼波一轉,竟流露出幾分少女的春情,“無事,街上擁擠,想來公子也不是有意冒犯,隻可惜我這剛買的麵具沒法再戴了。”
她舉著手裡被撞壞的麵具,麵色惋惜,眼睛卻直勾勾地盯著秦風。
陳錦一路默默看看,走出好一陣才發覺秦風不在身邊,一下子慌了神,連忙往回找,連聲呼喊:“先生,先生。”等好不容易在麵具攤旁邊找到秦風,就看見他將一副紫色狐狸麵具遞給一個女扮男裝的俊俏小姐,嘴裡幾乎脫口而出的“先生”被他急急咽下去,傻愣愣地站在一旁不動了。
他低頭看著自己手裡的紅色狐狸麵具,瞬間低落起來,剛剛還喜歡的緊的東西仿佛變成失寵的證據,恨不能立刻放在腳底踩碎。
但他不敢,先生肯定會生氣的。於是隻好委委屈屈地在人群裡站著,傻兮兮地看著秦風與彆人談笑風生。
莫名被冠談笑風生之罪的秦風毫無察覺,回答方怡然自己姓名之後便轉身離去,正好看到陳錦站在燈火闌珊處。隻可惜佳人麵色慘淡,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樣。秦風以為他是被人欺負了,大步走上前來,左右沒發現異樣,聽陳錦說隻是玩的累了,才放下心來,接過他手裡的東西,朝西街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