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1 / 1)

故事是故事,禾歡歡沒明白宜東藏突然提起是為了什麼。

然而故事講完,隻見宜東藏眉頭一皺,向來溫和沉穩的眼睛裡劃過一絲凝重。

“剛剛地堡那人,喊了那具食人的亡靈血屍,喻將軍。”

“而百年前鄭、辛兩國紀雲城之戰,鄭國的那位少年將軍,就姓喻。”

禾歡歡的眼睛瞪得要掉出來,喻將軍?百年前少年出征的那位小將軍?怎麼可能!

“師兄是說,亡靈血屍一事和百年前那場兩國征戰有關?”

“亡靈難成,能有如此煞力侵蝕人身的,至少得有百年修為。這隻是猜測。但,應該八九不離十。不過剛剛殿內那個女人,並不能知其由來。”

宜東藏似是悔恨,長長一歎,繼續道:“鄭姑娘先前猜得沒錯,我想從我們入城起,就已經在監視之中了。”

“今夜入地堡查探,也終是中了計。不過從那個女人能提前安排陷阱,破了咱們陣法的手段來看,在亡靈血屍這件事情裡,她,應該是主謀。”

師兄師妹往來交談,猜測著女人的身份和亡靈替人的用意。

鄭予時沒聽過那個少年將軍的民間故事,如今聽了倒是也沒甚想法,隻順著他們的思路往下想:那個殿中攔截了宜東藏傳送陣法的紅衣女人,確實蹊蹺。

地牢燭火昏暗,時而明亮時而恍惚,像是荒郊鬼火,不寒而栗,有些暗。

心裡正如此想著,驀地,身後亮起一點暖白柔光,亓涿光手捧著一顆巴掌大的珠子,遞到了她的手裡。

夜明珠的珠光,不算刺眼,但暖極。滿滿的,填滿了她的心。

“謝謝姐姐。”

“嗯。”

亓涿光輕輕點頭,像是看破了她心底對黑暗的恐,隻身護在她身後,替她擋去了那深不見底的黑。

見著她指尖輕撚過自己手背的動作,那裡,塗抹了剛剛鄭予時給她上的苦艾丸子。

似乎是,很喜歡。

鄭予時不禁心裡冒出一個念頭,要不,用剩下的苦艾合以其他藥草,編成手繩,送給她?

“怎麼了?”

耳邊柔音響起,鄭予時一愣,思緒被打斷,抬眸一笑,遮掩心事。她想送她一個驚喜。

“就是,在想那個女人到底是誰。”

“想知道?”

“姐姐知道?”

“嗯。”

兩人的對話聲量並未故意壓低,是以,宜東藏二人聽罷看了過來。

視線炙熱,但亓涿光卻像是不察,隻那麼盯著她,眼裡莫名含著一絲欣喜眷戀,就像是,很想念她那般。

想念?

鄭予時心底湧上一股奇怪的感覺,亓涿光的那眼神,看她,又似乎不是在看她。

“你想知道的一切,我都會說與你聽。隻是,彆再走了。”

更奇怪了。

一問,但亓涿光似乎沒想要回答,隻默默又將她的手抓了去,握住,同她說道那紅衣女的故事。

“鄭國喻家將門之後,少年人意氣風發,得帝王賞識,特賜婚相國薑家,結兩家之好。後鄭、辛兩國交戰,大將軍死於邊城,喻小將軍替父出征,二八年華,折命戰場,餘留相國薑家女苦苦哀思。”

“薑家女,性烈。在得知喻小將軍死訊後,不信少年天才竟如此愚蠢無能,喪心病狂還害人殞命,於是各路奔求真相。終無果,在民眾聲聲為紀雲城百姓的聲討中,悲痛欲絕,投江明誌,為愛殉情。”

“據說那日,滾滾幽綠江水中綴了一抹紅,傳言,那是薑家女生前最喜愛的紅衣。”

紅衣,又與剛剛地堡的喻小將軍相呼應,所以亓涿光的意思是,那殿內的紅衣女,就是殉情死去的薑家女!

是喻小將軍未過門的未婚妻?

如此殉情的真相,聽罷,相顧無言。

然而禾歡歡卻像是氣極,拳頭一錘,怒罵道:“明明是那喻小將軍自負傲慢害死了全城的人,他才該是天下唾罵的對象,這薑家姑娘做錯了什麼?竟是被人言聲討活活逼死!可惡!太過分了!”

那副模樣,顯然帶入了當時自由不得、情愛不得、還遭其並未成婚的自負丈夫拖累,而被流言蜚語重傷至死的薑家女。

不同於禾歡歡的氣極,宜東藏倒是冷靜,覺察到了一絲不對。

“亓姑娘剛剛提及,那薑家女是投江而死,可京都投江,是如何到得了這千裡之外的紀雲城?又是如何能擁有如此強悍的實力,控製一城的亡靈與百姓的呢?”

兩連疑惑,字字落準,宜東藏的目光準確地鎖定了亓涿光。似是察覺,亓涿光麵上笑意更深,這才不緊不慢抬眸,看了過去。

那雙眸子,雖含著笑,但漠然清冷,深邃如淵。

“這位師兄的問題還真是有趣。”

“修真一道各有機緣,他人機緣我並不知曉,就算知曉,也不會輕易道出。至於你剛剛所問薑家女投江與如今卻出現在紀雲城的矛盾,我沒有答案,但,有一問,想請教一二。”

皎潔如月的美人白衣似雪,對峙而立,明明身處牢獄卻像在自家一般隨性釋然。燭火光影落下,隻見她原本平平無奇的麵容竟是逐漸褪去,其下,貌若神女的絕美模樣顯露出來。

手搓製毒的副作用來了,毒素不穩,易容失效。

亓涿光恢複了原本的樣貌,驚豔世人。而那一笑,伴著淡淡言語,似若神女悲憫,談笑,卻極端地,淡漠無情。

她問:“世間傳言,道聽途說,什麼是真又什麼是假?”

“流芳百世的盛名,遺臭萬年的辱罵;既得利者的宣告,戰敗死者的無聲。你可曾想過,或許你所知道的所謂真相,不過是他人,要你知道的真相罷了。”

“……這。”

這一問,將向來以宗門告誡銘記,將以大義除惡為責的宜東藏問得瞳孔地震,額上生汗。連亓涿光的樣貌變化都來不及驚訝,一心慌亂。

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世間大家認定的對錯、認定的善惡,難道都做不得數嗎?以為的對到底是對還是錯。

他,不知如何回答。

然而此話,鄭予時聽罷,也不禁沉思三分。

不管是百年前那場鄭、辛之戰也好,還是少年將軍和薑家女相赴的愛情故事也罷,都不及亓涿光那一問給她帶來的震撼大。

傳聞、民間故事、乃至所謂的原文劇情,都不過是,他人想要你知道的真相罷了。

身處於世,自古黑白不過是人心裡的一把秤,立場罷了。隨心活便是。

鄭予時心下豁然,對這位被原文套上惡毒女配人設的大美人,更喜歡了。

她,活得鮮活、肆意,耀眼奪目。

禾歡歡站在宜東藏的身邊,兩人相互支撐著,像是親密的親人,有所依靠,有所依仗。見此,鄭予時不禁也往亓涿光的身邊靠了靠,見她看過來,同樣恢複了容貌的鄭予時,回了她一個樂嗬嗬的傻笑。

身處異世,她隻有她能依靠。亓涿光對於鄭予時來說,是很特彆的存在,而她想用行動來告訴她:宜東藏有她的小師妹,而她,有她。

“亓姑娘,那依你看,這亡靈血屍,可有解?”

“人都死完了,解了作甚。”

“什麼!都,都死了?可是,可是……”

像是想起了地堡小將軍生吃血肉替換他人的真實,禾歡歡‘可是’之後,瞧見恢複模樣後愈發清冷矜貴的亓涿光,不敢杠,沒了聲。

三人無言,反倒是一直在聽故事的鄭予時默默整理著思路,打破了沉默。

她手上不知哪兒尋了根草,一邊胡亂編著什麼,一邊喃喃自語道。

“為什麼,要替換整座城的人呢?”

“為了重生?為了複仇?”

“亡靈重生,借由生人皮肉。但饒是再好的人間皮肉,其間生息也不過隻能支撐三年,三年過後,塵歸塵土歸土,魂飛魄散,再無生路。既然生不得,那他們此般是為了什麼?”

“複仇?可若說是為了複仇,又複的是什麼仇呢?將軍百戰死,鄭、辛國兩國戰火相交,壯士們儘數死於戰亂,正氣凜然,怎會成煞靈?再者,若那亡靈是原來城中被逼披甲出戰的百姓,死後積怨,成靈歸來。可他們,又怎會心甘情願地喊人喻將軍?”

幾人現有的所有消息,整合不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手繩編好,鄭予時就著身側夜明珠的珠光,將它係到了亓涿光的手腕上。

白皙細膩的肌膚,翠綠粗糙的草繩,看起來很是矛盾,但卻又異樣地格外和諧。

手繩係上,亓涿光並未神色不耐,鄭予時不禁看向身旁那含笑望著她的人,這一刻,似是心靈相通,她竟從她那雙漠然世間的深邃眼睛裡,看出了歡喜,看出了那與自己相同的答案。

“我想,百年前的那一戰,或有隱情。”

“轟———”

話音剛落,頂上轟然一震,碎石砸落。

地動山搖,牢籠禁錮的力量意外消散,不待多時,宜東藏立即反應,靈力一出,趁亂帶了幾人逃出地牢。

黑夜,四人穿石破土,出逃,立於牢上城主府偏殿的暗室之中。

室內,奇詭,一覽無遺,什麼擺設都沒有,除了一壁用血水澆灌的腥臭壁畫,再無他物。

壁畫其上,描繪的畫麵是兩軍對壘的戰場,隻是明明這人間為國拚殺的一幕,有一方將士的身後,卻似有那天外神兵相助。神兵馳騁戰場,招毀天滅地之陣術,將另一方緊逼壓榨,殘忍屠殺。

壁畫之後,唯留一句:鄭國護國之將士。與天爭,與神鬥!粉身碎骨,在所不辭!

這,與民間傳聞,喻小將軍禍害逼死一城百姓的故事,截然不同。

廝殺、猙獰,人與神明的抗衡,在這僅僅一副壁畫上展現得淋漓儘致,看得瘮人,又異樣心口炙熱、酸澀。

隻是那神兵之後,壁畫暗刻的繪色之中,卻似是隱隱浮現著另外一樣東西———一張青麵獠牙的臉。

怎麼,有些眼熟呢?

暗室的門被剛剛那一陣地動山搖毀了去,不待幾人稍作歇息,又是一陣猛烈的晃動襲來,頂上陣碎,堅石落下。鄭予時正望著那青麵出神,手心一涼,下一瞬,亓涿光擁著她,將她帶離了剛剛被砸出一個大坑的原地。

交握的雙手,一冷一熱,瞧著那有力手腕上係著的一根粗糙手繩,鄭予時眼睛亮亮的,什麼都沒想,就那麼任憑她牽著她,往外跑。

她真的,說到做到。

她沒有丟下她。

暗室之外,是殿中後院,院後便是邊鄰無垠海的崖邊城牆。

他們的出現恰巧在震動平息之後,跟著那異動聞聲趕去,黑暗中,混亂一片的院子屍體遍布,血水染紅了一切,而他們,無人察覺。

本想著暗中去瞧到底發生了何事,可不想,終局已定。

院內,之前地堡內那碩大的熔煉血人養料的爐鼎正熊熊燒著,陰煞、詭異。

而那位‘死而複生’的喻小將軍,雙腿被人扯爛了去,他爬在地上眼底發痕,提槍橫掃,一槍,將身前嘔血跪地的紅衣女,雙臂斬落。兩敗俱傷。

似要了結,喻小將軍攥死紅衣女的長發,一提,要往那爐鼎裡扔。

“不要!”

痛心驚呼。下一瞬,一位同樣身著白衣的小少年飛撲而來,他一擊掀飛強弩之末的喻將軍,跪地,死死抱住紅衣女,哭得梨花帶雨。

“阿茹,阿茹,你彆死,求求你,彆死……”

啜泣之中,白衣道袍如此熟悉,和宜東藏身上穿的白衣,紋路近乎相同。

他,應當就是他們口中一月前禾丹宗走丟的小師弟了。

隻是這般看來,似乎他的失蹤,是自願的。

小師弟驚慌失措,卻是沒能見到他懷中緊護著的紅衣女麵帶譏諷。不好,有詐!

宜東藏察覺不對,想要救人,然而還不等他衝上前去,天邊忽地一道驚雷掠過,轟隆一震,帶有飄渺水霧的紫電雷光霎時砸落,帶著毀天滅地的威壓,壓頂而來。

雷電轟鳴,落雷正中。但那小師弟卻像是毫不懼死一般,仍抱著那紅衣不肯鬆手。

他仰頭,淚如雨下,聲嘶力竭。

“爹!兒不孝。但你若當真殺她,那便先殺了兒子吧!”

“不孝子!”

渾厚嗓音似是自天外而來,恐怖雷光一歪,劈裂半院地土。

白袍尊者落地踏來,怒火滔天。

“孽障!”

‘啪’一耳光,隔了大半院子,靈力卻扇得小師弟半張臉紅腫瘀血。內裡受力,瑟縮,噴出血色。

“噗……父、父親。”

“彆喊我父親,我沒有你這樣的兒子!”

禾覓清氣得連胡子都在發顫,思及,氣不過,又是一巴掌扇了過去。

“我禾丹宗門庭清明,從未和魔物煞靈有過任何瓜葛,可如今,一派正直全砸你手裡了!”

“薑茹這個女魔頭虐殺城主,鳩占鵲巢。她生性殘暴肆虐,又違背天道私自積煞煉魂,屠儘一城百姓隻為私心複活一人,這些,為父早就同你說過,你,為何就是泯頑不靈!”

“父親!不是這樣的!”

“還敢頂嘴!”

一句抗命,又是淩空一扇,麵無完膚。

禾覓清正在氣頭上,下手頗重,宜東藏看不過去,上前求情,禾歡歡自是一同。

“宗主,還請手下留情。”

兩人跪在禾若安身前,替他擋了禾覓清的怒意,但饒是禾若安被扇得麵骨碎裂、內腹嘔血,如此,他也仍是字字喊冤。

“不是的,阿茹她也是被逼的!”

“孽障,休要妄言!”

“宗主息怒!”

“爹!弟弟受不住的!”

靈力再起,然而宜東藏和禾歡歡兩人攔路在前,姑娘一聲‘爹’,禾覓清怒目,但卻真的停了手。

原來,那位丟了的小師弟,竟然就是禾丹宗宗主的小兒子,禾歡歡的弟弟,禾若安。

這亡靈血屍雖說應該是薑茹和喻小將軍的陰謀,但如今兩人均已兩敗俱傷,再無威脅。而如今在彆人院子裡吵起來的,是禾丹宗的四人。

這彆人家裡的家事兒,鄭予時不好插嘴,也沒想過插嘴。

隻是她識時務,親眼瞧見禾若安被打傷的紅衣卻是忍不了。

咒罵一聲,含血譏諷。

“我呸!鳩占鵲巢?屠戮一城?你奈我何!”

“魔頭,休要放肆。”

“苦忍百年,今日,我偏就要放肆一回!”

院內一戰,紅衣本就是故意裝的孱弱體虛,如今時機成熟,她‘強撐’而起,禾若安借力撐住她,兩人浴血而立,生生悲戚,眉目儘是蒼涼。

“你們修仙之人自詡正義清高,自負自大,自以為是!你們光說我屠殺滿城,說我生性殘暴,可又有誰知曉我的痛!”

“高高在上的修者、尊者。我呸!好一句修者不問世間戰火,好一句術法不傷無靈百姓。可百年前兩國相交的死戰,還不是你們偏幫了辛國!”

“靈力術法,凡人之軀怎可抵擋!陣法符隸,凡人城牆怎可禦敵!若不是如此,我家阿喻又何至於帶著萬千將士焚身熔爐!他拚死救國,而你們,你們為了掩蓋罪行卻故意扭曲事實,害他,害得所有舍身取義的將士們,落得個天下萬人唾罵的下場!”

“是你!是你們!”

“破城屠民,殺掉滿城百姓的人,是你們!如今這滿城血屍也都是你們的錯!”

“是你們,欠下阿喻的血債!血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