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前,萬魔窟的夜很冷。數萬魔物相互吞噬廝殺,遍地,除了殘屍爛肉再無其他。
而六歲的亓涿光,被飼養者丟進了這些青麵獠牙的魔物當中,曰:曆練修行。
雙臂扯斷,兩腿生肉撕開咬爛,為了活,亓涿光拿命去拚,它們吃她,她便也吃它們,剖腹搗臟,生啖其肉,生飲其血,活得不人不鬼。
但每逢瀕死,飼養者準會恰巧出現,撈走她,將一灘爛泥的她丟入牢中,等她自己恢複。
而每當這時,亓涿光的身邊,便會出現一道圓乎乎的白色虛影。
起先,亓涿光以為它是山間食人的精怪,想殺它,但漸漸地她發現這小精怪似乎並無惡意。
它一次次出現,一次次在瀕死之際陪著她。它身形漸凝,聲音漸出,雖然仍不得見其真貌,但亓涿光知道,她,是一個話很多的開朗小姑娘。
她飄在她的身邊哭著替她罵人,她采來山間草藥搗碎替她治傷,寒冬烈夏,陰濕牢房,她一直陪著她不離不棄,她們,很親近。
那陰濕腐臭的地獄深淵裡,她陪了她三十三年,她說過,無論發生什麼,她都會一直陪著她。
亓涿光信了。
可後來,她不見了,再也沒回來。她不要她了。
騙子。
那個百年前見到她傷痛無法起身便趴著陪她的小騙子;那個話很多總是思維跳脫的小騙子;那個身上飄香,總是帶著一抹淡淡苦味的小騙子,偏偏和她在萬人坑屍坑裡撿的這個小矮子,一言一行,甚至是那苦艾的味道,都像極了。
叫人,又愛又恨。
亓涿光的話很是莫名其妙,鄭予時被她的問題問得雲裡霧裡的,下意識回了個:“哈?”
想再談,突然,宜東藏眉心一皺,穹頂擊殺的半數繭子用幻符遮掩,他拉了幾人躲入壁麵朦朧厚重的白絲當中,隱匿符一扔,伸手比了個噤聲的動作。
“噓。有人來了。”
入口鐵門異動,哢噠哢噠的聲音像是齒輪轉動,下一秒,對齊,門開。
門外火把先入,來的是四位布衣打扮的中年男人。
他們四人前後分工,兩人拉了粗繩從坑底撈出一具繭子,另外兩人則沿著鐵門兩側伸手一按,開啟古堡機關。
哢噠一聲,穹頂之上四方石磚鬆動,下一刻四條手臂粗細的鐵鏈相繼射出,連結一起。隨後頂上正中開了個漆黑大洞,就在鐵鏈連結的瞬間,砸下來個四人環抱的巨大爐鼎。
爐鼎墜空,那勢頭像是要將古堡砸穿一般,然而四根鐵鏈橫在下頭,卸力,墜空驟停,在將將砸碎那一坑繭子的前一秒,停住。
四人拉出來的那個繭子巨大,兩米有餘,幾乎是坑裡最大的一具。
柴刀破開層層白絲,一扒拉,剖出個鮮血淋淋的人形物。
血人渾身沾滿粘稠□□,皮肉皺巴著,肉骨間密密麻麻的小白點蠕動其中,它破繭而出,竟是像活過來一般,徑直走向了那四方爐鼎。
其下點火,其上倒藥。
四人忙碌著像是在伺候帝王沐浴一般,有的照看爐下火候,有的調整爐鼎平穩,還有的挑挑揀揀往裡倒著他們背來的一筐筐藥草。
藥草種類隻三樣,背筐揭開,在草藥味道漫過來的瞬間,鄭予時瞳孔一縮,下意識抬眼看向了身邊牽著她手的人。
四目相望,心下了然。
果然,他們在爐鼎裡煉製的,就是變換人體樣貌的,錯容之毒。
之前在山上采藥製毒時鄭予時便覺得古怪,明明遍山的藥草,但偏偏隻有配置錯容之毒的三味藥草,單獨開了三片藥田。一片在山南,一片在山中,最後一片在山的東南方向。
那三片藥田像是人專門種植的,彆人的東西少碰,所以當時鄭予時隻覺奇怪但卻並未薅乾淨那藥田裡的草藥,留了藥錢,隻取了三錢不到,用以配毒。
可結果,真如她猜想一般,那藥田果真是人專門種的,不過更換容貌,是為了替換整座城的人!
可是為什麼呢?
為什麼要更改容貌強行換人呢?那未成型的蠶蝶絲的毒,下了又到底為的是什麼呢?
思緒堵塞,然而正當鄭予時想不通的時候,答案,自己送到了她的眼前。
“唔、唔、唔。”
爐鼎內裡溫度漸生,剛剛那具自動踏入其內的血人像是驚醒,痛苦嗚鳴。它渾身皮肉骨頭隨著溫度的升高逐步融化,不到一刻鐘的功夫,化成了一灘糜爛血肉。
血肉翻滾沸騰,隨著藥力加持,漸漸變得愈發濃稠,而就在熬煉得差不多的時候,穹頂之上那漆黑空洞裡,幽綠火光驟降,化作一道虛影,落在了爐鼎之上。
那道幽綠色的扭曲虛影,像是人。
它趴在爐鼎周邊,似是頗為滿意,伸‘手’入內,抓了那合著藥的粘稠肉泥,張‘嘴’吞噬,咀嚼,下咽。
!
一口一口,直至將整個爐鼎血肉吃了乾淨,虛影這才徐徐落地,站到了四人麵前。
雙足觸及地麵,驀地,虛影凝實,從足尖開始,往上凝練出了實體。
虛影成型,是個身材魁梧的高個子男人。
衣袍披身,男人轉身看了過來。瞬間,在看清男人麵容的霎那,鄭予時額上冷汗驟生,後背一寒。
他,他竟然和那客棧中瑟縮驚恐的店小二,長得一模一樣!
難道說,剛剛那個被熔煉血人,是原來的店小二!而這幽綠虛影吞噬了活體的換人操作,就是他們種植藥草、下毒蠶蝶絲的根本目的!
是了,一定是了。
蠶蝶絲的吐絲有孕育養分之效。
以蠶蝶絲為始,化人成繭,是為養分;養分肥沃,亡靈吞噬,死而複生,是為契機;最後再以錯容之毒為引,更變容貌,重返世間,形成完美閉合鏈,鳩占鵲巢。
怪不得城中之人大多身帶異香,那濃厚到叫人頭昏的熏香,為的就是掩蓋他們吞噬血肉重生後,身上散出的,那屬於亡靈血屍的腐爛味道!
亡靈本無根,唯有生人血肉飼養,以命歲獻祭方才勉強留存世間。
整個城,數以萬計的百姓,若全都是以命供奉的亡靈死而複生的替代品,那,到底又是誰有如此本事,飼養了他們?
真是個瘋子。
鄭予時的猜想叫她心裡瘮得慌,然而不等再想,隻聽一道狂喜譏諷的聲音闖入耳朵,叫她心涼更甚。
四人之中,其中一位瘦猴一樣的男人奸笑一聲,朝著剛剛凝形而出的店小二恭敬賣笑,隨即,隻見他把手往幾人藏身處一指,大喊道。
“喻將軍!他們都是修者,大補,快吃了他們!”
糟了!被發現了!
亡靈複生,男人渾身煞氣濃鬱到叫人呼吸難暢,難以抵抗。宜東藏隻金丹修為,不敢去賭,手中大把防禦符紙扔去,靈力一出,立即啟動宗門陣法帶人出逃。
坑內繭子裡的人早成了血屍養料,救不回來,他們必須走!
陣盤祭出,陣法靈光驟現,道道符文走勢帶著震懾人心的強悍靈壓遊走劃地,陣成,霎那,四人隨陣光消散,無影無蹤。
“呼。那到底什麼東西啊,好惡心。還好老頭子的陣盤勉強管用,咱們總算是逃出城了。”
落地瞬間,被那地堡腐爛場景看得直惡心的禾歡歡終於呼吸到了新鮮空氣。一呼一吸,她周身緊繃的戒備徹底卸下,瘋狂吐槽。
然而鬆懈的神經還沒舒緩多久,一言,打回原樣。
“不對。我們,還在城裡。”
“什麼!?”
宜東藏往漆黑前方一指,突然,一聲嬉笑,整個大殿瞬息驟亮。
金碧輝煌的大殿之上,遊龍抱柱,雙鳳盤頂。金燦燦的晶石點綴著其間,熠熠生輝,奪目耀眼,富麗堂皇。
殿上寶座是用人骨堆成的,猙獰扭曲的白骨嵌了浸入煞氣的黢黑靈石,穿插成型,其上,側靠著一位紅衣妖媚的美豔娘。
就是她,在笑。
“嗬嗬。不愧是禾丹宗的大弟子,這警惕度就是不一樣。”
“你是亡靈血屍的幕後主使。”
“哦?”
宜東藏篤定的認證叫女人升起興致,玉足輕落,她踏步而來。
“我可隻是請了你們來屋裡坐坐客,這位小哥,胡亂說話的人,可是要被拔舌頭的哦。”
宜東藏自是有判斷。
宗門陣法的傳送是五位合體期尊者攜手共製的,一旦陣成,不會有誤。但他們明明陣法大開,傳送的地方,卻莫名變成了如今這個不知所地的宮殿,這隻能說明一個問題。
早在陣法奏效之前,有人事先設套,破了他們未成形的陣。
這個紅衣女人,和那地堡的亡靈血屍,是一夥兒的。
宜東藏如此推測,便也如此說道,女人一聽,輕挑一笑,言語中頗有讚賞。
“嗬。不錯嘛大弟子,頭腦轉得很快啊。看來你的腦子,吃起來應該是最滋補的,我喜歡。嗬嗬。”
“……”
調笑著要吃人的言論,宜東藏聽罷不做回答,然而不等女人下一步動作,驀地,殿內突現一幽綠亡靈,竄入,附耳去聽。
“什麼!該死的,你們怎麼不攔他!”
“我絕不允許有人動他。”
調笑神色驟變,驀地,女人紅袖一揮,數萬幽綠亡魂點點擁來。眨眼間,宜東藏他們一行人被那滔天煞氣猛地掀翻在地,轉眼,關入地牢。
氣血翻湧,心口發悶。
剛剛,發生了什麼。好快!
暫困牢籠,靈陣禁錮。
那前來報信的幽綠亡魂似乎是帶來了不好的消息,紅衣女人很急,離開前隻將人草草鎖了,並未上刑,他們暫時還算安全。
禾歡歡雖脾性驕縱,但也不是不識時務的傻子,剛剛那對峙的場景她不會胡亂開口惹禍事,但如今隻剩他們自己人,心中壓抑的情緒這才徹底抒發。
“藏師兄,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經次一遭,宜東藏明顯是想到了什麼,一臉凝重。
“歡歡,你可還記得少時何長老為了哄你入睡,給你講的民間故事。”
“師兄是說,少年將軍驕兵必敗,為勝,喪心病狂擄掠了一城百姓當行軍肉盾,最後戰死紀雲城的恐怖故事嗎?我記得的。”
話說百年前,紀雲城還不是如今紀、雲兩家獨大的紀雲城,而是鄭、辛兩國征戰的邊界之地。
當時鄭國大將軍以命護城,勉強擊退外敵後卻不幸被敵軍捉獲,城門斬殺,屍骨無存。
鄭國雖守住了城,但將軍戰死,士氣大跌,辛國狂喜,趁此機會再次出擊,勢必拿下紀雲城。
鄭國無人,大敵將至,少年兒擔負重任,披父盔甲,替父出征。但不想少年稚氣未脫,這一戰,敗得徹底。
五萬大軍,全數戰死紀雲城。無兵可用,少年將軍傲氣不減,甚至連城中手無縛雞之力的百姓都不放過,內斬親屬,逼迫參軍。純肉博的征戰,百姓與將士的廝殺,最後少年將軍居然開城迎戰,以全城百姓的性命為肉盾,想要同辛國將士同歸於儘。
那一戰,整個紀雲城的人,老弱病殘,婦孺幼兒,全死光了,無一幸免。
至此,淒慘死局,煞氣凝怨。
往後數年,紀雲城成了無人願意踏足的鬼城,荒蕪、蕭條,寸草不生。
直到後來,紀、雲兩世家駐足開辟,禾丹宗入場穩局,紀雲城這才漸漸恢複往日生息。
而至於那段慘絕人寰的血色往事,隨著舊城繁榮,漸漸淡去,徒留一個少年將軍驕兵必敗的自負故事,警醒世人。